第26節(jié)
唐晚秋雪亮的劍光,師父指尖殘留的木屑與一面之緣的北冥君孤絕的背影……一時間全都從程潛眼前閃過,有什么東西從他隱隱疼痛而尚未恢復的經(jīng)脈中流入,周身頓時一陣劇痛。 木椿真人吃了一驚,一把接住突然栽倒的程潛,沒料到他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第一次入定,也不知他這小弟子是膽大包天,還是將來注定要走一條險中歧路。 可是眼下情況卻不怎么安全,年年仙市都在東海海島,這一片海域仙山林立,本就是個魔性的地方,過于充裕的靈氣會被程潛一股腦地全吸進去,好比往小河溝里注一個大洋的海水,他那細弱的經(jīng)脈非得被沖垮了不可。 水坑被嚇得沒了聲音,呆呆地看著突然疼得蜷縮起來的三師兄。 空中,蔣鵬整個人已經(jīng)看不見了,他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噬魂燈,眾多鬼影如楊柳飄絮,頃刻間被那不祥的火光卷了進去,連北冥君身上黑霧幾乎散盡,可還沒等人看清他的真容,他突然之間逆流而上,直沖噬魂燈沖了過去。 在這如流螢逐火似的一撲中,水坑突然被什么東西卷了起來,無風自動地飄了起來。 木椿真人一邊顧著程潛,一邊手忙腳亂地勾住了水坑的衣服。 他這才剛看見,那小胖妞身上多了一條不知什么時候穿上的腰帶,她連腰都沒有,要什么腰帶?木椿真人伸手抓住了那花里胡哨的彩綢,一把將其拽了下來。 木椿手腕一抖,從那彩綢中抖出了一片木頭符咒,正是程潛指點著嚴爭鳴刻的那個“追蹤符”。 程潛本身是個初學者,符咒中大小禁忌與門道還一竅不通,嚴爭鳴又是個不折不扣的二把刀,這兩人通力合作,還要不時嘰嘹暴跳地吵上一架,怎么可能刻出正確的追蹤符? 木椿真人一眼掃過去,竟沒能在第一時間看出這究竟是個什么玩意。 四不像不要緊,最多浪費一塊木條,可要命的是,這功效不明的符咒此時竟仿佛被觸動了! 就在北冥君與噬魂燈狹路相逢,極明亮與極黯淡的在半空相撞的瞬間,那刻著不知名符咒的木條驟然爆發(fā)出了一陣強光,自星火而起,勢不可擋地迅速蔓延,騰空直上,同第一道落下的驚雷撞在了一起,一時間千目齊盲,人間白了一片。 不知多久,白光方才散去,北冥君和蔣鵬都不見了蹤影,木椿真人和他的兩個小弟子也消失不見了,原地只留下了一堆碎成了破布的彩綢。 程潛不知挨了多久千刀萬剮般的劇痛,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驀地周身一輕,隱約間,他好像聽見了哭聲,那是……小師妹么? 接著,他聽見一個人低聲哄道:“噓——別吵?!?/br> 水坑的哭聲漸低,周遭一切漸漸離程潛而去,他先開始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繼而感覺不到自己,他好像沉入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并與其真真切切地融為了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程潛才清醒過來,一時間感覺前所未有的身心舒暢,連日來的疲憊與暗傷全都煙消云散。 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可是再睜眼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地方。 那似乎是一個山谷,谷中有一棵大得不可思議的樹,地面攏起的樹根都足有房子那么高,樹下靠著一具經(jīng)年日久的尸骨。 尸骨旁邊是他的小師妹水坑,以及一個陌生男人。 程潛吃了一驚,一手將自己撐起來:“你……前輩,你是誰?” 這人他認識,正是他在經(jīng)樓第二層看見過的那半張畫像里的人,而此人腳下還有一只身體細長的黃鼠狼,正靜靜地臥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水坑也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人”,她作為人的那一半不認識面前的人,屬于妖的那一半?yún)s又覺得他十分熟悉。 那“陌生人”轉向程潛,微微一笑道:“一閉眼再一睜眼,就連你師父也不認得了么?” 程潛本來就腿麻,聽了這陌生人熟悉的聲音,當即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師父?” 他那腰長腿短的師父怎么成了這樣一幅人模狗樣! “師父”兩個字教了無數(shù)次,水坑是聽得懂的,她吃驚地“呀”了一聲,歪了歪頭,好像有了點眉目似的,呆頭呆腦地做出了一副思考的模樣,流了一串亮晶晶的哈喇子。 那長衣廣袖的男人見狀嘆了口氣,老媽子一樣地仔細擦了她的口水,絮絮叨叨地抱怨道:“也就是你師父我不嫌你啊,小臟丫頭,要是換了你大師兄,遲早得把你一鍋燉了” 這熟悉的調(diào)調(diào)立刻讓水坑找回了親切感,她轉眼忘了師父換臉前的模樣,開開心心地“啊嗚”一聲,用自己滿是涕淚的臉糊了男人干干凈凈的前襟。 程潛心里此時是一千個找不著北,感覺自己和做夢一樣,只能從最當務之急的問起:“師父,這是什么地方?你……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木椿真人將那塊已經(jīng)斷成兩截的小木條摸出來,丟到程潛身上,沒好氣地道:“你還敢問我?你們幾個刻了個什么東西?” 程潛一眼認出了他們仨半宿的成果,訥訥道:“這……這是個追蹤符?!?/br> 木椿真人嘆道:“就你們這樣的半吊子也敢擅動沒見過的符咒,真是膽肥得能下酒了……你這追蹤符中錯了不止一筆,變成了一個半成不成的追魂符,本來也沒什么用,沒想到被噬魂燈與萬魔之宗的元神強行激發(fā),眼下它循著北冥君的元神,追到了北冥君的埋骨之地?!?/br> 程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大樹上的骸骨身上。 那骨頭是北冥君的? 不對,北冥君已經(jīng)死了? 程潛心思急轉,試探著問道:“師父,你是認識他的嗎?” 木椿真人露出了一個苦笑:“托你們幾個的福,我也是才認出來?!?/br> 說著,他從袖口摸出了另一枚銅錢,說道:“當年溫雅兄給了我三枚銅錢,如今只剩下這一顆了?!?/br> 他的指尖在銹跡斑斑的銅錢的映襯下白得有些晃眼,程潛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習慣他兩撇山羊胡的猥瑣形象——這個好像從畫像上走下來的男人,看起來讓他有種難以靠近的距離感,仿佛下一刻就要回到畫像中去似的。 木椿真人的指尖在銅錢上輕輕一彈,只聽“?!币宦?,一團霧氣從銅錢上鉆了出來,原地落成了一個與方才那位如出一轍的北冥君。 木椿真人打量了對方片刻,竟抱著水坑緩緩地跪了下去,口稱:“師父?!?/br> 第30章 程潛被他這一嗓子叫得呆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開口喚聲“師祖”什么的。 一年多以前,當他第一次踏足扶搖山的時候,還有眼不識泰山地認為這是一個沒爹沒娘、但少許有點格調(diào)的家禽門派。 可不是么,民間那么多話本,游俠散修之流姑且不提,但凡能稱為“門派”的,哪個門派里不得有一幫三姑二大爺,整日里爭強好勝,互相勾心斗角? 一個掌門帶著幾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弟子——鄉(xiāng)間少年掏鳥蛋打群架的組織恐怕都要比這個龐大。 可就在這幾天,程潛發(fā)現(xiàn)門派不單有師伯,還有個師祖,這一點也沒讓他感到有什么榮耀。 同是一門所出,對比著那翻江倒海如等閑的師伯,還有這八荒六合第一魔頭的師祖,再看看自家?guī)煾浮盎畹劫惿裣伞钡男軜?,難不成扶搖派的存在,就是在向世人闡釋何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