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程潛不敢再招惹他,將臉埋在被子里,專心忍痛。 降魔杵天然帶著天罡煞氣,要不是使降魔杵的那人是個二把刀,發(fā)揮不出十分之一的威力,那玩意能隔著后背將程潛的內(nèi)臟敲個遍碎。 嚴爭鳴罵人的話已經(jīng)滔滔不絕地涌到了嘴邊,可是臨到出口,他卻還是什么都說不出來。經(jīng)過了這么多,嚴爭鳴頭十幾年缺失的心與肺終于后知后覺地長了回來。 程潛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都是怎么來的,如今五臟六腑聚齊的嚴爭鳴都心知肚明。 回想起來,一時的仇恨與激憤其實不足以支撐他走過這么多年,嚴爭鳴不能不承認,是他這個年紀最小的師弟逼著他走到這一步的。 程潛從不曾苛責(zé)他這個掌門師兄任何事,他的態(tài)度從一而終——你行你就上,你不行我粉身碎骨也替你上。 程潛身上每一道傷口,對于嚴爭鳴而言都是一記抽在臉上的耳光,抽著他一時片刻不敢停歇。 最困難的時候,嚴爭鳴曾經(jīng)整宿整宿地合不上眼,噩夢里都是他這師弟。 嚴爭鳴的被子里透著股安神香的味道,暖烘烘的,能透入四肢百骸,程潛這幾天一直守在烏篷草旁邊等待時機,實在是累得狠了,俯臥其間,不多時就不想動了。 嚴爭鳴上完藥,看著少年越發(fā)勁瘦的腰線,心里忍不住想道:“掌門印掛在我脖子上,就算沒有我,還有李筠——連韓淵都比你年紀大,你就和水坑一樣,每天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懂不好么?為什么凡事逞強成這樣?你將師兄們都置于何地?” 可是這些話,他對著任何人都說得出,唯獨對著程潛那張因為放松而顯得有些倦怠的臉說不出。 因為這些年的相依為命,嚴爭鳴就連對他道聲“謝”都顯得rou麻得很,更不必說這樣的長篇大論。 心緒幾次起落,最后,嚴爭鳴只是硬邦邦地叮囑道:“周涵正回來了,但他不會久待,不管怎么樣,你都忍著點,少出頭,聽到?jīng)]有?” 程潛昏昏欲睡地應(yīng)了一聲,明顯當了耳旁風(fēng)。 嚴爭鳴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這小混蛋的眼睛都合上了,程潛微微側(cè)著臉,眼睫還時而微微顫動一下,眼下有一圈淺淡的青黑,連一點沒來得及褪下的稚氣都被那股疲憊遮過去了。 嚴爭鳴嘆了口氣,收好了傷藥,不再出聲,輕手輕腳地將程潛的發(fā)髻散開,拉上他的衣服,又拽過一床薄被給他蓋在身上,自己守在一邊打坐。 不過坐了片刻,嚴爭鳴終于還是忍不住了,感覺不問明白這個關(guān)鍵問題他不能安心入定,于是他果斷推了程潛一把:“喂,你真的三天沒洗澡了?” 程潛給了他一個殺氣騰騰的后腦勺。 如今,嚴爭鳴早就不復(fù)當年的心緒浮躁,用打坐入定代替睡眠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蛇@天還沒破曉,他卻突然一陣心煩意亂,中途睜開了眼。 夜色未央,程潛已經(jīng)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從嚴爭鳴認識程潛那天開始,他就沒睡到過大天亮,被子里還有余溫。 嚴爭鳴靜靜地坐了片刻,凝神仔細思量,并未發(fā)現(xiàn)自己有什么瓶頸,卻怎么也靜不下心來……簡直就像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一樣。 他揮手撥亮燈,在房中往返踱步幾次,從燈罩下取出了三枚銅錢。 嚴爭鳴不通卜算之道,以前見師父這樣做過,可是每當他去問的時候,師父都不肯教,只道:“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此乃左道旁門,不必詳識?!?/br> 青龍島上要出什么大事么? 三枚銅錢在他靈巧的指尖上下翻飛,嚴爭鳴把玩了片刻,將思緒放空,而后坐下來開始默誦清靜經(jīng)。 果然周涵正是個喪門星,一回來就沒好事。 韓淵的消息很禁得住考驗,隔日,講經(jīng)堂上就宣布了大比的消息,講經(jīng)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左護法,與永遠一張討債臉的右護法難得都到齊了,宣布所有引氣入體者都要參加,不想和別人動手的,可以主動棄權(quán)認輸,否則便要上場,優(yōu)勝者可以不必拜入青龍島主門下就能進內(nèi)堂閱讀典籍,聽內(nèi)堂弟子傳道授業(yè)。 上面沒完沒了地說著規(guī)則,程潛則在下面頭也不抬地拿著刻刀雕琢一塊巴掌大的木牌。 嚴爭鳴掃了一眼,順口給旁邊的韓淵解釋道:“那叫做‘傀儡符’,帶在身上,可以替人擋一災(zāi),是明符中著名的七大符之一,總共一百零八刀,刀刀勾連,一筆都不能斷,一刀都不能錯……你看,這偏了一點就廢了?!?/br> 程潛的刀尖不知被什么別了一下,靈氣陡然瀉出,坐在旁邊的韓淵只覺得一股陰冷濕潤的氣息撲面而來,隨即便散在空中不見了,他驚嘆地瞪大了眼睛。 嚴爭鳴懶洋洋地往一側(cè)一靠,拍拍程潛的肩膀,感慨道:“引氣入體不過六七年,就敢沾七大符——你真是逼人太甚啊銅錢。” 程潛將廢棄的木牌與刻刀都放在一邊,坐正調(diào)息。 嚴爭鳴接著對韓淵道:“下刀錯了,有時候是因為不熟練,有時是因為沒力氣了……你三師兄這就是沒力氣了,小銅錢,你怎么想起刻這個了?” 程潛敷衍道:“試一試而已?!?/br> 很快,嚴爭鳴就知道他是為什么而試一試的了。 所有人都興致勃勃地討論青龍島大比的時候,嚴爭鳴將雪青送到了青龍島渡頭。 “盡量快去快回,”嚴爭鳴道,“先回扶搖山,再去家里,看看山上有沒有什么用度短了,只管從我份例里拿?!?/br> 雪青如今已經(jīng)長成了青年模樣,越發(fā)穩(wěn)重了,一一記下了,點頭稱是。 “那好,你去……” “雪青哥等等!” 說話間,一只飛馬貼地騰空而來,還沒停穩(wěn)當,程潛就從上面一躍而下,他的形容顯得有點狼狽,不知是海風(fēng)吹的還是怎樣,落地時他竟還有些氣喘吁吁。 雪青平時溫溫潤潤的,不愛言語,小時候照顧程潛卻十分細心周到,比起嚴爭鳴這個時常不怎么像話的正牌大師兄,雪青才更像個可靠的大哥,兩人感情一直很好。 雪青看著他笑道:“我不日便回,三師叔可要多保重自己。” “嗯好,我知道,”程潛點點頭,從懷中摸出一個錦囊遞給他,“還以為趕不上了,這個你帶著,路上小心?!?/br> 被曬在一邊的嚴爭鳴側(cè)頭看了一眼,問道:“什么東西大老遠趕著來送?” 雪青依言打開了那小錦囊,只見里面有一張小木牌,取出來一看,嚴爭鳴眼都直了——那竟是一張成型的傀儡符。 程潛有些慚愧地說道:“我氣力不足,一直不成功,好多天也就只勉強成了這么一個,你湊合帶著,不過路上還是要多加小心,這東西畢竟出于我手,萬一遇上比我修為高的,那就是沒用的破木頭一塊了。” 雪青忙道:“是,多謝三師叔。” 嚴爭鳴心里異常不是滋味,心道:“我都沒有——辛辛苦苦地將這小白眼狼養(yǎng)這么大,連個哨子都沒給我削過,嘔心瀝血做了個傀儡符,居然先給別人,真是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