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他似乎驀地明白為什么自己一直被這位素未謀面的師祖吸引了,他們倆好像有點同病相憐。 徐應知伸手一劃,三枚銅錢就爭相跳進了他手心里,這人指尖的薄繭像是無數(shù)次拂過命運的紋理磨出來的。 他嘆了口氣,微微放緩了語氣說道:“自古有一盛就有一衰,有一成就有一敗,你我修道中人,有什么看不開的?這條路上,明爭暗斗也好,因果機緣也罷,說到底,不都是為了大道長生,脫離塵世生老病死之苦么?童如,你天資卓絕,比別人走得更遠,父母也好,兄弟也好,師徒也好,都是塵緣,也都是妄念,你早斷了干凈,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br> 童如:“我沒……” 徐應知截口打斷他道:“貪戀即執(zhí)迷,你心里貪戀誰?” 童如微微側(cè)頭避開他的目光,半晌澀聲問道:“若是你有一天算出自己陽壽將盡,也能一句‘塵緣當斷、本該如此’就撂下么?” 徐應知神色不變,只說道:“朝菌與蟪蛄,螻蟻與我,并無不同,怨憤天地,豈不可笑?” 嚴爭鳴算是看明白了,這朱雀塔主人活著與變成石像沒啥兩樣,眼里四大皆空,看什么都可笑,與他糾纏這些才是無聊。 要說起來—— 縱有萬古云霄,一家一國的興衰重要么? 橫有千人往復,一人死生與寵辱重要么? 居高臨下,徐應知說得一點錯也沒有,世上誰都明白這個道理??煞矇m三尺,小到一人一家,大到一方一國,誰不在為諸多“瑣事”端殫精竭慮?那些生離死別、愛憎情仇,于千秋百代確實不過是大風卷浪一白花,不值一提。 但真切地落在誰的頭上,不是一段椎心之痛呢? 只要不瞎,誰站在遠處都看得見綿綿河山壯闊,可是身在山中,誰又能在云霧深處找到自己身在何方? 嚴爭鳴正一邊嗤之以鼻,一邊捉摸著要如何從這詭異的地方掙脫出去,便見視角變換,他的師祖童如站起身來,說道:“你錯了應知,無數(shù)前輩都在求長生,誰求到了?壽元終有盡頭,我與螻蟻同也不同——螻蟻與我一樣朝生暮死,只是它從此化成泥土,我卻能身死魂生在扶搖山的血脈里,只要傳承不斷,血脈就不斷,我為什么要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長生?” 徐應知感覺與他道不同不相為謀,勸不下去了,便說道:“好吧,你非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但我?guī)筒涣四悖鼐持需F板釘釘,扶搖派確實命數(shù)已盡,你想怎么樣呢?自古逆天者抵死掙扎都不過適得其反,老友,你也要走這條路么?” “你別忘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萬事不得圓滿,但總有一線生機,”童如說道,“我必會尋到那一線生機?!?/br> 說完,他轉(zhuǎn)身要走。 徐應知卻忽然叫住他道:“慢著,小椿……” 童如腳步微微一頓,低下頭嘆了口氣:“不是你想的那樣?!?/br> 徐應知:“那么你對他是怎樣?” 童如:“蔣鵬多年來只是掛名,連人也見不到,這些年,小椿是我唯一的弟子,我對他并沒有什么齷齪念頭,只是……” 他說到這里,似乎覺得和別人解釋這個有些沒意思,便驀地一哂,飄然幾步,不見了蹤跡。 嚴爭鳴:“……” 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師祖心里一瞬間涌起的無邊酸軟,洪荒千年的寂寞只融化在一個人身上,相依為命久了,牽絆早已經(jīng)深似北冥之海,只多看那個人一眼,心里就是一片草木榮華。 至于其他……為師豈敢。 嚴爭鳴頓時不好了,懷疑自己的六感與腦子肯定有一處出了問題,所謂“齷齪念頭”是他理解的那個嗎? 嚴掌門的腦子里頓時爆發(fā)出了一大堆光怪陸離的民間桃色傳說,感覺自己整個人都齷齪了起來,身為掌門人的端莊碎得滿地打滾,收拾都收拾不起來。 就在這時,眼前風云突變,他視角飛轉(zhuǎn),下一刻,已經(jīng)隨著師祖回到了扶搖山上。 一時間,嚴爭鳴連揣測長輩情史的齷齪都顧不上了,一顆心被狠狠地揪了起來,拼命希望師祖的腳步能緩一緩,讓他借過去之眼再好好地看一眼這扶搖山。 可師祖跑得比兔子還快,帶著他一路浮光掠影,轉(zhuǎn)瞬就到了后山。 妖谷已經(jīng)大開,紫鵬真人與好幾個嚴爭鳴不認識的大妖好似出面與童如分說什么,聲音雜亂,嚴爭鳴一時分辨不出,但感覺這一群打妖好像都想阻止他。 童如卻好像王八吃秤砣一樣,縱身跳下了那深淵下的山谷。 嚴爭鳴的眼睛險些沒瞪出來,下一刻,他眼前一陣模糊,借著師祖童如的身體,感覺到了一陣萬箭穿心般的劇痛,饒是他有身為劍修的堅忍,一時間也眼前一黑,轉(zhuǎn)眼被彈了出去。 等嚴爭鳴喘著粗氣,呲牙咧嘴地清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童如正跪在不遠處,一座高臺之上。 扶搖山后山有這樣的地方嗎? 嚴爭鳴不記得了,后山的那條路他也沒走過幾次,總覺得那深谷下有什么極可怕的東西,從來都沒敢往下看過。 他情不自禁地順著童如來路的石階看了一眼,只見那石階仿佛由地通天似的長,一眼望不到底,無數(shù)臺階層層疊疊,中途便被云層掩映了,石階上一步一個血腳印,有些觸目驚心,看來不是好爬的。 嚴爭鳴再轉(zhuǎn)頭看童如,只見他其實是跪在一塊石頭前。 嚴爭鳴揉揉眼睛,湊上前去仔細辨認了一番,心道:“小潛院子里那塊石頭就是這么來的么?所以它真是青龍島上人人垂涎的心想事成石?可是……世上真有能讓人心想事成的石頭么?” 此前,他從沒貪圖過什么異寶,嚴爭鳴在黑市往來,見過的好東西多了,有些順手倒騰出去了,有些留下,也多半是拿給師弟師妹們當玩意兒玩——劍修到了他這個地步,是最不需要外物輔助的,可是他此時盯著這塊魔性的石頭,念頭一閃,突然有些難以抑制的心馳神往起來。 他們小的時候都在程潛院子里追逐玩鬧過,可除了天熱納涼,誰也不會多看這石頭一眼,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恐怕是真赤子心性,無所求而已。 嚴爭鳴著魔似的想道,若是他現(xiàn)在有這塊石頭,能不能許愿讓扶搖山的封山令打開?能不能回到過去——韓淵沒有入魔,程潛也沒有失蹤百年,師父死而復生,嚴家財大氣粗,他們住在那與世無爭的山上,閑云野鶴,想用功的就用功,不想用功的就互相搗亂…… 嚴爭鳴隔著無限虛空,死死地盯著那塊石頭,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幾乎和童如的手交疊在了一起。 剎那,他耳畔仿佛聞聽得黃鐘大呂,驚心動魄的巨響轟鳴一聲,險些震動了他的魂魄。 童如一步一血印地上山路與他百年求索交相而過,程潛在他懷中漸涼與師父魂飛魄散寸寸交疊,嚴爭鳴大叫一聲,雙目驟然紅了,醞釀多年的心魔終于從他眉心穿刺而出,落到眼前,變成了程潛的模樣。 程潛一身的血,胸口血洞好像永遠也堵不住一樣,嚴爭鳴頓時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踉踉蹌蹌地搶上前去,伸手接住程潛:“誰來救救他!師父……師父,師祖……你們都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幫我看看小潛啊……” 這時,身后的心想事成石上突然爆發(fā)出一片靛青的光,緩緩地彌漫過來,包裹住程潛的身體,填進了他胸前致命的傷口,所有的血跡一點一點消失。 嚴爭鳴心里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跪在地上,一時腦子里一片空白,只癡癡地看著程潛,徐應知問童如的話仿佛就在耳邊:“那么你對他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