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他不過假裝客氣地隨口一問,沒想到還真見過——往眉心上點紅痣的人不少,可真自己長一個的卻不多見,這說的不就是小樓外面的那具女尸么? 什么趁亂跑出來……其實根本就沒成功吧。 程潛開口想道聲冷冰冰的“節(jié)哀”,可一轉(zhuǎn)眼對上莊南西的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卻忽然說不出口了。他很少在修士臉上見過這樣的眼神,期冀又渴望,好像僅僅是對著一個陌生人描述那人的模樣,就歡喜滿足得不行。 “執(zhí)迷不悟還不淺。”程潛想道。 可他雖然這么想,方才滿心的反感卻不知不覺地散了大半,一個人如果肯有情有義,不管是什么情,大概都是能讓人動容的。 程潛一時不知該怎么告訴他。 莊南西見他久不答話,臉上的失望神色一閃而過,說道:“哦,那可能是她與前輩錯過了,我在附近再找一找?!?/br> 程潛忽然道:“你整天掛念一個不相干的女修,不耽誤修行么?” 在他印象里,凡人婚嫁,不過為了生活,男耕女織、傳宗接代罷了,這二者修士都不必掛懷,而且正道功法多半講究溝通天地、清心寡欲,因此修士結(jié)為連理道侶,多半是為了門派聯(lián)姻、功法溝通。 每日里與天斗與地斗,與人間兇戾、自己心魔斗,除了縱欲的魔道中人,誰會耽于虛無縹緲的情愛? 不過方才那句話一出口,程潛就有些后悔,心里對自己道:“莫名其妙,關(guān)你什么事,瞎問什么?” 好在莊南西不怎么介懷,坦然答道:“我們白虎山莊的長輩也是這樣說的,她又是一介散修,身無長物……不過這也沒什么,哪怕她是個凡人,我都是喜歡的。” 程潛漠然道:“凡人七十古來稀?!?/br> 說句不好聽的,凡人之于修士,與貓狗之于人并無不同,相伴身邊最多短短數(shù)十年,大多是剛生依戀之情,就得給他送終。反正不能長久,還不夠傷心的。 莊南西卻笑道:“那也沒有什么,大不了我自斷仙根,同她做一對朝生暮死的凡人夫妻罷了。世上的事,只要不違道義,沒有什么我不能為她做的?!?/br> 程潛:“……” 他一方面被莊南西這種離經(jīng)叛道震驚了,一方面又有些慶幸自己方才沒有一是嘴快,說出實情。程潛暗暗地生出了些許惻隱之心,將那不知名的女修已死之事瞞了下來,天長日久,莊南西尋不到她,自然也就死心了吧? 莊南西仿佛也意識到自己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這些破事就不拿來污前輩的耳朵……咦?” 兩人說話間,只見遠處天上突然劃過一道冷光,煙花一樣地炸開,分外顯眼。 “那是玄武堂召喚門人的信號?!鼻f南西有些疑惑地說道,“奇怪,卞前輩閉關(guān)不問世事已久,做什么大老遠地趕到南疆來?” 程潛:“四圣中的玄武堂?他們不是在極北么?” “不錯……”莊南西說道,“玄武堂與我白虎山莊隔著大冰原相望,一直是世交,他們既然來了,我不露面拜會不像話,程前輩可有去處?若是沒有,不如與我同去?” 程潛一聽,正中下懷,感覺此行哪怕同這小子廢了這么多話,聽了一耳朵風花雪月的瑣碎事,也算不虛此行了,便欣然隨莊南西一路前往。 隔著老遠就能看見鋪天蓋地的玄色旗,莊南西面色愈加凝重道:“看這陣仗,恐怕是玄武堂大長老親臨,唉,我聽說南疆土蛟成龍,四方驚動,也不知是兇是吉?!?/br> 程潛沒吱聲,他已經(jīng)能感覺到空中隱約傳來的威壓——想當年,顧島主隕落時整個東海全在動蕩,恐怕也就是這樣了。離開明明谷至今,這還是第一個讓他感到壓力的大能,喚起了程潛青龍島一行的記憶。 莊南西隔著老遠就自報了家門:“弟子白虎山莊莊南西,奉師父之命前來,拜見玄武堂前輩?!?/br> 他話音剛落,周遭壓力明顯減輕,仿佛是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來。 程潛隨著莊南西一路行至玄色旗海之下,見一水的修士身著黑袍,身上仿佛還帶著冰原之氣,在南地辟出了一塊寒涼之地來,此地修士大概有認得莊南西的,自主給他讓開了一條路,還有沖他點頭的。 程潛抬眼望去,只見旗海之下有一輛飛馬車,馬身上罩著冷鐵盔甲,顯得分外凝重,一個中年人站在車前,目光如電地掃過來。莊南西兩步上前,口稱“大長老”,大長老與他寒暄幾句,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在程潛身上:“這位是……” 強強相遇,千年冰潭對萬丈雪原,程潛幾乎被激起戰(zhàn)意來。他定了定神,伸手一按手中躁動不安的霜刃劍,正要開口答話。 就在這時,旁邊有一人大喊一聲:“大長老!我認得他,就是他!” “就是我什么?”程潛一愣,未及思量,那喊話人一劍已經(jīng)遞到面前——當頭劈下。 此時,千里之外,已經(jīng)循著魔龍傳說追到了中原一帶的嚴爭鳴手中正擺弄著三枚銅錢,沒能研究出什么所以然來。 當年在扶搖山學藝的時候,師父雖然也偶爾把玩銅錢,卻一向?qū)Σ坟詥柼熘轮M莫如深,不僅從來不教,還會間或恰到好處的流露出些許嘲諷來。 其實好多煩人的小孩子都是這樣,長輩若是說“這事不祥,做不得”,那他們十有八九要去嘗試,但長輩若是說“這事蠢得不像人為,恐怕只有滿處亂竄的猴子才能干出來”,那么等他們長大也都不會去碰。 即使一百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嚴爭鳴捏著銅錢,依然是十竅通了九竅,值此風雨飄搖之際,他雖然忍不住想在難辨的吉兇中先行窺視一眼,卻又仍然覺得自己這種企圖未卜先知的想法十分愚蠢。 嚴爭鳴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不知道化成魔龍的韓淵還能不能回頭,也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還能不能看見扶搖山的大門打開。 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程潛。 嚴爭鳴一彈手指,銅錢發(fā)出一聲尖細的響動,翻騰著飛上了天,滾出了一派陰陽相生的天圓地方。 這一任的扶搖派掌門人心里茫然地想道:“師父,我該怎么辦?” 可惜問也是白問,師父活著的時候都只會一句“哎呀,你順其自然吧”,那老頭慣會以不變應萬變,活得省事得很,如今身死魂消,想必是更加清靜無為了。 程潛……程潛有什么好處? 嚴掌門努力地在心里盤問自己——那貨嘴毒心不善,根據(jù)嚴爭鳴對他的了解,以程潛的內(nèi)斂和裝,說出來的大約也就是他心里暗暗編排的十分之一,常人可能都無法想象他那道貌岸然之下的內(nèi)心世界有多么的不是東西。 他還固執(zhí)得很,說不通道理,并且軟硬不吃,心如鐵石。 一個人在極寒之地閉關(guān)近五十年,除了涼水之外什么都沒入過口,天底下還有什么事他干不出來?反正嚴爭鳴承認,自己這個掌門是管不了那混賬師弟的。 以及那一身亂七八糟、讓人無法忍受的毛病,諸如不為人知的邋遢,不洗澡就睡,不管多惡心的東西都能下手摸,并且摸完從來不記得洗手……還有滿身的不上道,不該知道的事明察秋毫,該知道的事永遠一知半解,時常戳著別人肺管子哪壺不開提哪壺。 嚴爭鳴剛開始是給自己找理由,結(jié)果琢磨到一半,把自己氣得夠嗆。 想想這么多年他愛美憎丑,無數(shù)次明里暗里用“瞎眼”埋汰別人,終于在此時此刻遭到了報應,嚴爭鳴悲憤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是真瞎了。 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大師兄,銅錢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