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白嬤嬤是襄城公主的心腹嬤嬤，自小跟著襄城公主長大，她生著一張寬厚的圓臉，性子沉穩(wěn)，做事卻精明老練，如今公主府沒了女主人，溫良辰便將諸事交予其打理，畢竟她年紀(jì)小，只能在旁跟著學(xué)。

    白嬤嬤依舊憂心忡忡，心疼地說道：“老太太若有為難，姑娘先忍著，出來便往宮中遞信?！?/br>
    溫良辰微微頷首，溫老太太的脾性她懂。

    大約是年輕時(shí)歷經(jīng)坎坷所致，隨著年紀(jì)的增長，溫老太太越發(fā)放不開手，府內(nèi)大大小小所有事，若是讓她知曉了，必定前來插上一腳。

    歸總說來，溫老太太雖是一位合格的主母，但對于溫家子孫來說，她控制欲太強(qiáng)，令人無所適從。

    “走罷?！?/br>
    溫良辰抬眼瞧了院門一眼，率先跨了進(jìn)去。

    如今已漸入秋，晨有薄霧，且微涼，廂房外的鳥籠被收了起來，懸掛在窗戶后，溫良辰透過打開的窗戶，瞧見了那只惹人厭惡的鸚鵡。

    “小魔星！小魔星來啦！”鸚鵡翹起禿毛屁股，扇著鮮艷的翅膀，嘶啞著嗓子尖叫道。

    溫良辰斜睨鸚鵡一眼，扭頭便走。

    若是從前，她必要與這不知好歹的鸚鵡爭論一番，而今她遭逢大變，心智陡然成長，倒沒了這份玩鬧心思。

    不過細(xì)細(xì)想來，溫良辰又明白諸多事。這鸚鵡好端端的，為何一見她便口出妄言，必定是他人授意教唆。不管是否為老太太安排，總之，這鸚鵡養(yǎng)在榮禧堂中，便代表著老太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大約是想借鸚鵡的口舌，來趁機(jī)敲打四房。

    那么，她曾經(jīng)拔光鸚鵡屁股上的毛，當(dāng)真不算做錯(cuò)。

    溫良辰苦笑一聲，自己成熟的蛻變，痛苦得雖然殘忍，卻不得不承認(rèn)也算一件好事……她無法反抗，只能坦然接受。

    美人丫鬟此次并不出門迎接，而是站在門口朝溫良辰迤邐行禮，然后挑開簾子。

    溫良辰進(jìn)入榮禧堂之后，發(fā)覺有二人比她更早到。

    這二人是溫大太太和大少爺溫儀華，大哥溫儀華見溫良辰入內(nèi)，朝她溫和一笑。

    比起溫駙馬這一代，溫家下一代子息尤為不豐。大房僅一名嫡子溫儀華，連個(gè)庶子也無；二房更加艱難，多年來僅有一位庶子溫儀升；三老爺本身便是庶子，雖說有一位嫡子溫儀博，卻也不算主支；至于溫家四房，襄城公主薨了，溫駙馬一個(gè)人也生不出來。

    因此，嫡長孫溫儀華，成為全家人的眼珠子，更是老太太的心頭寶。

    不過，溫儀華卻從不恃寵而驕，占著長房嫡孫的位置，也努力盡大哥哥之責(zé)，對弟弟meimei們向來寬厚，溫良辰對他頗有好感。

    溫大太太站在老太太邊上，臉上露出笑容，朝溫良辰招了招手：“良辰來了。”

    “見過祖母，給祖母請安?！睖亓汲骄従徱撇阶邅恚咸蜏卮筇卸Y，動(dòng)作行云流水，與從前跳脫的模樣相比，如今大為不同。

    溫老太太抬了抬眼皮，面露微驚之色，不過片刻，她又收回打探的眼神，轉(zhuǎn)頭朝溫大太太道：“你們都坐罷?！?/br>
    溫大太太自覺地轉(zhuǎn)身，在老太太左下首落座了。

    見溫儀華還干巴巴站著，溫老太太催促道：“儀華，你素日讀書辛苦，快先坐罷，莫要累著了?！?/br>
    溫大太太笑道：“老太太，儀華這孩子猴精著呢，讀書盡使小聰明偷懶，哪有您說的那般辛勞，他呀，一點(diǎn)也不累。”

    “豈能如此！”溫老太太眉毛一蹙，表情肅然，聲音自有一股嚴(yán)厲，“儀華，我老婆子雖不懂你們讀書人之事，卻好歹教出了你父親，姑且要說你一說。天下讀書人蕓蕓之多，能出仕者有幾人？你若想效仿你祖父和你父親，必要拿出懸梁刺股、鑿壁偷光的力氣出來，我們溫家長房僅有你一個(gè)嫡孫，你莫要辜負(fù)了祖母的期望?！?/br>
    老太太這人雖然強(qiáng)勢，喜好干涉子孫之事，但不得不說，她是一位合格盡職的主母，至少在教育后代上，她手段高明，否則溫大老爺、溫二老爺豈能入朝為官，溫駙馬天性不足，居然還能發(fā)揮余熱尚公主。

    聽聞此語重心長的教誨，溫儀華肩膀一震，“噗通”一聲，立即跪了下來，聲音微顫道：“祖母，儀華必定發(fā)奮讀書，不負(fù)溫家列祖列宗，請祖母放心。”

    溫大太太暗地一笑，臉上神色依舊正經(jīng)，見溫儀華變得乖順，表順著老太太的話叮囑道：“可記住了？少出府與那些少爺們廝混，沒得玩散了心?！?/br>
    “孫兒知錯(cuò)了?！睖貎x華冷汗涔涔，慌忙應(yīng)了下來，哪敢再行辯駁。

    “如今地上涼，儀華快起來?！睖乩咸昧税糇又?，又開始心疼孫子。

    溫良辰站在原地，目睹了溫大太太借老太太訓(xùn)斥兒子整個(gè)過程，心中不得不服。

    溫儀華雖為大房嫡長孫，平素行事大度端方，本質(zhì)卻疏朗灑脫，那些表面功夫，皆是被強(qiáng)壓出來的，在溫大老爺管束不到之地，他偶爾會(huì)開小差。

    估計(jì)是溫大太太捉住了把柄，手頭上又無證據(jù)，這才借老太太來訓(xùn)斥溫儀華，溫良辰心中覺得好笑，溫大太太這個(gè)做母親太聰明，兒子完全沒法偷懶。

    “喲，儀華怎么跪著了？”不遠(yuǎn)處傳來清脆的聲音，原是溫二太太到了。

    比起沉穩(wěn)端厚溫大太太，溫二太太性子雖不算跳脫，但在書香門第的溫家，姑且能算上調(diào)節(jié)氣氛一類的人物，她一踏進(jìn)門，老太太便笑了，指著她道：“你說你是什么意思，一來便幫著儀華說話，可是想頂我的嘴不成？”

    “老太太，媳婦哪里敢？”溫二太太扭了腰肢，忙福身行禮，起身揮了揮手帕子，“媳婦怕您罰我呢，我這把骨頭經(jīng)不起跪，就怕不小心散了。”

    “你這個(gè)伶俐鬼。”溫老太太拍桌子笑罵。

    溫良辰抬了抬眉毛，心道，從前與母親前來請安，從不見溫二太太如此活潑，如今她倒像是心中快意，將本性給散發(fā)出來的模樣。

    溫儀華暗地抹了一把冷汗，在溫大太太的眼神提示下，悶悶垂著頭，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也不敢落座，只是挺直了背脊，佇在溫良辰身邊發(fā)懵。

    “五妹，真是嚇壞我了?！睖貎x華抿著嘴，從齒逢里蹦出一句話來。

    接著，他又碾了碾腳尖，長嘆一聲，臉皺得和苦瓜般，估計(jì)是想到那繁重的課業(yè)，以及要求嚴(yán)格的夫子。

    溫良辰在心底笑了出來，遞給他一個(gè)同情的眼神。

    她能理解溫儀華的苦衷，從前母親也要求她讀書。不過，她所學(xué)和普通閨秀不同，而是男子考童生的書目，還摻雜有啟蒙的經(jīng)時(shí)文章，或朝政邸報(bào)，讀不好便要被打手板心，曾經(jīng)她回憶起那段日子，簡直是痛苦之極。

    但是，如今的她卻再也不會(huì)如此想，若是母親能活過來，讓她扮男人考科舉都行，讀再多的書，做再多的文章，她都心甘情愿。

    伴隨著溫二太太的到來，溫家二房的姑娘皆入了廳堂，溫良春、溫良夏、溫良秋三人，一排規(guī)規(guī)矩矩往那一站，比院中的風(fēng)景還要秀麗。

    老太太看著小姑娘們，笑得合不攏嘴兒。

    又過了片刻，溫良冬跟著溫三太太也到了，眾人方才落了座。

    溫老太太照例問了幾句孫子、孫女的生活情況，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提到繡活上來：“良春是個(gè)有孝心的，你送給祖母的抹額，瞧著便是花了心思。”

    “孫女學(xué)藝不精，祖母謬贊了，只盼祖母喜歡便好?！睖亓即菏植缓靡馑嫉氐溃橆a卻微微紅了，眼睛也泛出亮光來。

    公主孝期未過，溫府諸子守著大功、小功，溫老太太雖不用給媳婦守孝，平時(shí)的用度也不能太過花俏，溫良春瞅著機(jī)會(huì)，連夜趕制一條素色的抹額出來。

    “你小小年紀(jì)便如此心靈手巧，比她們幾個(gè)都好多啦?！睖乩咸珤吡斯媚飩円蝗Γ渌齻€(gè)姐妹立即扭捏起來，溫良辰也順勢垂頭。

    “說起來，你們閨學(xué)也要開始上了。”溫老太太似是想起什么，朝著溫良辰道，“我記得，良辰未上過閨學(xué)罷，今兒便與她們一塊去?！?/br>
    溫良辰心中一驚，老太太說了許久，原來竟想讓她上閨學(xué)！

    她猛然想起自家三位姑姑，皆由老太太親手調(diào).教，簡直是從一個(gè)模子刻出來的。她們琴棋書畫皆通，溫良賢淑，眾人皆道溫家女兒有才有貌，趁著聲名大噪之時(shí)，溫老太太將三位姑姑嫁入鐘鳴鼎食之家。

    這三位姑姑看起來風(fēng)光，但襄城公主曾不經(jīng)意提起過，她們所嫁之處，皆是禮教束縛極重之地。不僅要當(dāng)正室太太cao持家務(wù)，還要為丈夫處理后院妾室，養(yǎng)那白眼狼孩兒，連片刻自由也無，那位大姑姑便曾經(jīng)回家哭訴生活艱辛，早知如此，她寧愿嫁給京郊富戶，而老太太卻以不明事理抵回去。至于二姑姑，則更悲慘，年紀(jì)輕輕守寡不說，還立了塊貞潔牌坊。

    當(dāng)女人，殊為不易。

    但是，這些女人，都是溫家手中重要的棋子，她們所建立的姻親，可保家族富貴不衰。

    溫良辰背后一寒，原來老太太嘴上說閨學(xué)，其實(shí)，是在打她將來親事的主意。

    她不要做溫家的棋子！

    “莫非你不樂意？”溫老太太見溫良辰半天不開口，腦海中閃過襄城公主跋扈的模樣，頓時(shí)便有些來氣。

    “不，孫女不敢！”溫良辰猛吸一口氣，急忙站出身來。

    “那你為何猶豫？”溫老太太眉頭皺起，面露不悅之色，她不喜歡事情脫離掌控，而溫良辰，明顯肖似襄城公主，天生反叛，不服管教。

    溫大太太捏著帕子，心急如焚，正要開口，卻見溫良辰突然抬頭，眼眶一紅，聲音卻是極為鎮(zhèn)定：“不瞞祖母，父親已經(jīng)決定，讓孫女前去靜慈庵為母親守孝?！?/br>
    “靜慈庵？為何我從未聽老四提起過？！”溫老太太一拍案幾，顯然十分不滿。

    溫良辰在心中道，因?yàn)樗膊恢?，如何告知于你?/br>
    見溫老太太發(fā)怒，榮禧堂中氣氛急轉(zhuǎn)直下，眾人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一口。

    溫良辰抿嘴不說話，只斜眼瞟向溫大太太，心道，大伯母，對不住，侄女如今只能擺出你來了。

    溫大太太心頭一驚，背后冷汗直下。

    溫良辰的確提過讓她打探靜慈庵的消息，可是，她卻不知溫良辰小小的心里，竟打著去庵堂守孝的主意！

    “母親！”溫大太太急忙站了出來，嘴角艱難地扯出一絲笑容，彎身解釋道，“此事媳婦知情，只是尚未定下來，便未與母親提起?！?/br>
    溫老太太面沉如水，定定地看著溫大太太，直過了許久，連溫大太太都覺得腿部發(fā)麻，全身繃得難受不已之時(shí)，溫老太太方才輕哼一聲，不耐地?fù)]手道：“可都餓了？先吃飯罷。”

    溫大太太如釋重負(fù)般松一口氣，往后退了一步，再抬起頭來之時(shí)，神色已恢復(fù)如初，儼然一副端莊長媳的模樣，利索地指揮丫鬟們擺飯。

    溫良辰松開捏緊的拳頭，瞅著空隙轉(zhuǎn)過頭去，朝溫大太太抱以歉意一笑。

    溫大太太眸子微閃，苦笑著搖了搖頭。

    ☆、第20章 見青天

    溫良辰從老太太院中出來之后，繞過兩府之間相通的小花園，一路返回至公主府。

    白嬤嬤和魚腸皆一臉疲憊，待進(jìn)入公主府地盤，魚腸大聲吐出一口氣，以手背抹汗道：“老太太真是……姑娘，方才嚇煞我了?！?/br>
    幸虧有大太太出來擋刀，否則，溫良辰指不定會(huì)遭什么罪。

    一想到方才老太太那難看的神色，白嬤嬤心里便堵得慌，頓時(shí)憤懣道：“若是公主還在，老太太如何敢動(dòng)姑娘？”

    “嬤嬤且消氣，祖母令我上閨學(xué)，也是看得起我，想讓我變成溫府的棋子罷了?！睖亓汲叫÷暤?，心中和明鏡似的。

    對于貴族女子來說，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之藝，培養(yǎng)知書達(dá)理的性情，本就是必修之事，但是，老太太的出發(fā)點(diǎn)卻不純粹，她想通過枷鎖式的教育，將溫良辰磨成一個(gè)好掌控的孫女。

    這樣的閨學(xué)，即便再好，她也不會(huì)上。

    更何況，襄城公主在臨死前，給她留下一位老師。

    “唉……可是姑娘，您當(dāng)真要去靜慈庵？那里山高水遠(yuǎn)，老奴怕您受不住?！卑讒邒呖嘀樀?，她不擔(dān)心溫良辰會(huì)落了教育，秉承著公主交待便是正確的，溫良辰不去上那千篇一律的閨學(xué)，自然有其道理。

    白嬤嬤身為奴仆，不懂得其中要領(lǐng)，但是，溫良辰卻隱約猜到母親的用意。

    待她長大之后，有公主府作為靠山，以及郡主頭銜在身，婚事不消愁，更不必刻意討好男人，最需要關(guān)心之事，乃是本身過得是否快活自在。

    因此，襄城公主從小便教她明事理、辨是非，《女戒》、《女則》雖為時(shí)代女子標(biāo)桿，令人敬佩，卻不必將人給框進(jìn)去。

    想來她襄城公主一生肆意跋扈，雖不幸遇難，相信九泉之下的她，絕不愿看見女兒變成任由他人cao控的附庸。

    溫良辰回去補(bǔ)了個(gè)覺，午后，溫駙馬坐著馬車回家，身后還跟著一列皇宮隊(duì)伍。

    下人慌忙來報(bào)，賜旨的太監(jiān)和儀仗隊(duì)到了，請溫良辰收拾去前院接旨。

    今日皇帝下達(dá)圣旨，封溫良辰為朝陽郡主，特賜郡主金冊，金冊上書有一百五十字禮部親擬的冊文。另有三個(gè)縣為封地，皆為產(chǎn)況豐盛之地，俸祿和賞賜直追當(dāng)朝長公主。

    傳旨的太監(jiān)頒完旨意后，不敢收公主府的打賞，推脫了好一陣，才輕手輕腳暗自收下，待得離去之時(shí)，太監(jiān)還大聲稱贊溫良辰數(shù)句，生怕他人不知其敬意。

    望著御賜的隊(duì)伍離開，溫駙馬手握圣旨，呆呆地站在大門口，面色蒼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溫良辰拉住他的袖子，抬頭問道：“父親，陛下為何會(huì)突然賜封？”

    溫駙馬雙手顫抖，好似握著一個(gè)燙手山芋般，他將圣旨放置在白嬤嬤遞來的托盤上后，整個(gè)人立即全身一松，身體晃悠，形如虛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