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即便她抬眼,望見前方的溫良辰,卻也僅有一眼而已,然后,她又面無表情地垂下頭去,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好似被人奪走魂魄般。 不過,她鬢發(fā)整齊,衣裳完好無缺,不像是遇上小賊的模樣,溫良辰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也不知英娘到底遇上何事,竟然如此失魂落魄。 發(fā)現(xiàn)她走路發(fā)虛,丫鬟和婆子們干脆商量幾句,合伙將人直接給抬進去,英娘被安放在榻上不久后,公主府請來的郎中也到了。 瞧英娘的神情,應是受驚所致,郎中特地將門合上,保持房內(nèi)安靜,不讓外頭的動靜打擾她。 純鈞搬來圓凳,讓溫良辰坐在院中樹下。她剛巧卷起袖子,端起茶杯,正想要休息一會,卻聽門外馬兒尖銳的嘶鳴,接著又傳來匆忙的腳步之聲,溫良辰心道,應該是薛揚到了。 薛揚身披鎧甲進門,大步往里間走,此時的他,大半年過去,早已不復當年那般神情淡漠、情緒不顯,只見他面上俱是焦躁不安,額上甚至還布著些許細汗,溫良辰站起身來,出言提醒道:“你別進去,郎中正在診脈。” 薛揚近日公務繁忙,衛(wèi)所又進了一批新人,季聞名有意提拔他,便將眾多難搞的釘子送入他旗下,他今日午后正在尋人,卻沒想到收到英娘失蹤的消息,嚇得他連被對手打了好幾拳。 薛揚腳步一頓,良久后,他才轉(zhuǎn)過頭來,似下了極大的決心般,悶悶地低聲道:“多謝?!?/br> 直那日溫良春說出一堆發(fā)瘋言語,溫良辰直到今日才碰上薛揚,他明顯比從前瘦了,皮膚也漸深不少,但依舊能看清底色。 她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薛揚沉默不語,眼底情緒莫名,既有見面的歡欣,卻又有幾分壓抑的痛苦,一時之間,溫良辰竟然都不知,該同他說些什么才好。 她自欺欺人地想著,有可能……是溫良春在騙她? 不過片刻之后,她便打消這道念頭。當初溫良春即將送往家廟了此殘生,不至于在此事故意拿她開玩笑,更何況,溫良春寧愿為薛揚瘋魔成那般,尤其是對待她這位meimei,溫良春從來毫不吝嗇地散發(fā)敵意,就連相隔極遠,她都能感覺到溫良春憤恨和嫉妒的目光。 溫良辰咬咬唇瓣,心道,到底是自己太年輕,且薛揚藏得太深,她竟然直到今天,才發(fā)覺他對她的情義。 想到此,溫良辰站在原地,心中尷尬莫名,簡直想一個腦镚兒錘死自己。 二人僵持不下,更是更懷心思,左右為難。 薛揚眼見不對,他垂下雙眸,率先轉(zhuǎn)過身,冷冷清清地道:“我先去換衣裳,若郎中出來,勞煩師侄喚我?!?/br> 溫良辰大松一口氣,幸好他離開片刻,若再呆在此處,她估計真得挖個地洞鉆進去。 “你先去罷,有我在此處看著。” 賀郎中從房中出來之后,溫良辰和薛揚往前沖去,激動得將人給逼仄至門口,賀郎中倒退一步,差點被門檻絆得摔上一跤,他頓時臉色一黑,擺擺手道:“郡主和公子別急,咱們且過去說話?!?/br> 這位賀郎中是公主府上的老人了,曾經(jīng)溫良辰孩提時期亂吃東西,還是他給開的方子,溫駙馬偶爾有個頭痛腦熱,也是他不辭辛勞地趕過來。身為公主府首席郎中,是故賀郎中說起話來,不是太客氣。 溫良辰倒喜歡他的簡潔利索,她吐了吐舌頭,往后退了兩步,小聲道:“郎中請往這邊坐會?!?/br> 將賀郎中請到隔壁房中,備好茶水之后,他這才慢悠悠地,將英娘的病情如實告知。 “……我本以為她是受到驚嚇導致暈厥,誰想到我又探她后腦,發(fā)覺她腦后有腫塊,多年來淤血存積,不得而散,不知到底是何緣故?!辟R郎中撫須道。 “我母親曾經(jīng)對我說,她從懸崖上摔下之后,便記不得前事了。”薛揚望了賀郎中一眼,思索片刻道。 賀郎中微微頷首,又道:“原來如此。夫人宿疾未及時得到醫(yī)治,以至于忘記前塵,實屬正常。而近日之事,我觀夫人面色蒼白,心悸恐慌,恐怕夫人今日出門,不小心見到舊人,回想起舊事,這才反應如此劇烈罷?!?/br> “我看她情緒并不穩(wěn)定,今后怕難以恢復,我們該當如何?”一想起英娘那副見鬼的模樣,溫良辰便十分發(fā)愁,身體之病姑且有藥可醫(yī),但,若是心病呢? 她很清楚地知道,心病無藥可治,溫良春便是前車之鑒。 果然如溫良辰所料,賀郎中接著便道:“老夫方才為夫人診斷,夫人明顯心中有事,老夫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略開方子,助她壓驚。若她思慮過重,無法坦言,走出記憶的羈絆,老夫也是無可奈何,只盼她早日想通,莫要痛極攻心?!?/br> 言畢,賀郎中站起身,朝她拱手行禮,再順手提起自己的藥箱,也不等溫良辰發(fā)話,自顧邁過門檻,瀟瀟灑灑地離去了。 純鈞在旁抽抽嘴角,秀眉微蹙,不滿地說道:“這賀郎中好大的架勢,竟然如此無禮?!?/br> 溫良辰擺擺手,抬頭皆是道:“賀郎中從小瞧著我長大,有些氣性兒實屬正常。大約他如今還氣著呢,去年我將太醫(yī)院原判請來家中,為祖父和大哥哥瞧病,卻不巧獨獨忘了他?!?/br> 賀郎中少年不得志,當年距離考入太醫(yī)院,僅有一分之差。后來,賀郎中輾轉(zhuǎn)多處醫(yī)館,最終在公主府落腳。溫良辰孩提時調(diào)皮搗蛋,摔傷磨破皮乃是家常便飯,襄城公主愛女如命,女兒若有磕著碰著,便不分青紅皂白地傳賀郎中過來。 賀郎中被折磨得夠嗆,跑得他幾乎腿腳斷掉。誰知溫良辰身子骨又強,賀郎中想要報復這個小丫頭,開幾副苦藥給她嘗嘗,都沒有逮住機會。 怨念積壓漸深,造就了賀郎中鼻孔朝天。 如今,他這么大把年紀,還要被溫良辰抓去醫(yī)館瞧病,若是達官貴人也就算了,誰想到上門來的全是窮人,眼高于頂?shù)馁R郎中年紀越大,脾性也隨之越發(fā)地古怪起來。 溫良辰卻是完全隨他,有才之人,誰沒個脾氣可言呢。 純鈞恍然道:“原來如此。” 英娘在純鈞的伺候下,灌下半碗粥下去,終于能夠回過神了。 溫良辰和薛揚親自進屋,坐在一旁,等待她的解釋。 見二人一副問話的架勢,英娘兀自垂著頭,坐在榻上發(fā)怔。不過,溫良辰卻十分心細,瞧見她雙手緊繃,指甲用力地摳住被角,將那褶皺處扯出幾道深深的痕跡。 薛揚自知不會說話,不敢冒昧開口詢問,只好轉(zhuǎn)過去向溫良辰求救。 溫良辰見他面露茫然之色,心中無語,硬著頭皮,朝英娘柔聲道:“英娘,今日到底發(fā)生何事,令你如此心焦?若碰上為難之處,你放心交由于我,放眼這京都,還沒幾個人敢得罪于我呢?!?/br> 英娘往內(nèi)瑟縮了一下,眼睛睜得極大,嘴上小聲道:“不、不,我……” 然后她又抬起頭,飛快地看了溫良辰一眼,接而又緊閉嘴巴,沉默不語起來。 若溫良辰還瞧不出她在害怕,那定是眼睛瞎了。 她微微傾身,伸手握住英娘的雙手,輕言細語地道:“你莫要害怕,我們都在,你若半句不言,憋在心底憋出病來,那如何得了?郎中交待過,讓你多同我們說話,寬解心思?!?/br> 薛揚心急如焚,忍不住插言道:“母親,你究竟碰見何人?” 溫良辰回頭瞪他一眼,薛揚立即挺直背脊,嘴巴一閉,再也不敢開口說話了。 溫良辰心中稍稍滿意,接而又轉(zhuǎn)過頭來,拍了拍她的手背,裝出大度的模樣,笑道:“有什么坎兒跨不過去,你先說出來,我們再一塊想法子,定會尋到解決之法?!?/br> 溫良辰這一遭倒是奏效,剎那間,英娘淚流滿面,她緊緊握著溫良辰的右手,哽咽道:“我并非不敢說,只是……此事太過荒唐,說出來,我怕你們瞧不起我?!?/br> 她今日見到那人之后,直接被嚇暈過去,幸虧路邊有一位好心的大娘,將她送至附近酒樓中休息,英娘轉(zhuǎn)醒過后,便拒絕他人的幫助,獨自一人回來了。 溫良辰輕輕一挑眉,心中驚訝,嘴上還是勸解道:“怎會,你是師叔的母親,同樣也是我的教習師傅,我們?nèi)绾螘撇簧夏???/br> 英娘淚眼朦朧,似乎陷入前事不得自拔,她臉色接而閃過委屈,懊惱,無奈,最終定格在悲傷之情上,她驀地抬起頭,似是下定極大決心,咬咬牙道:“若要我說……我是那大戶人家的通房丫鬟,你們可瞧得起我?” 溫良辰頓時恍然大悟,難怪英娘得以記得公主府,估計是當年隨哪位太太一道前來,這也能解釋,為何白嬤嬤和呂嬤嬤沒有見過她的原因。 并且,根據(jù)英娘記憶中所描述的建筑,都不是小門小戶財力所能及的,加之她這通身的氣度,和下手伺候人的本事,非大戶人家的丫鬟莫屬。 溫良辰倒是有些同情她,許多通房丫頭,皆為家生子,不得已而為之。小姐出嫁之后,陪嫁丫鬟便是老爺?shù)逆遥粌H幫助主母拴住丈夫的心,還能穩(wěn)固主母在家的地位。 這一切,均為當今女子現(xiàn)狀,怎能獨獨怪罪于她? 他人,又有何資格來指摘身為弱者的她? 溫良辰心生同情,安撫道:“丫鬟出身,又不是你能決定,主人家要你如何,難道你能反抗不成?我們不會瞧不起你,你一個弱女子孤身從西北而來,還撫養(yǎng)薛揚長大,多年不易,實在令我敬佩?!?/br> 薛揚木然地點點頭,他微微張嘴,想要開口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好。 忽然間,他似是感覺有些不對勁,突然轉(zhuǎn)過頭去,而溫良辰背對著他,卻未瞧見他此時的動作。 英娘緊咬嘴唇,那下唇瓣被她繁復咬動,以至于破皮流血,一滴殷紅的血珠順著唇角流下,再搭上她蒼白的臉頰,竟然顯得她有幾分詭異之感,英娘眉頭緊鎖,突然間痛哭起來,道:“雖然,我想不起來許多事,可是,我清清楚楚記得,我就是她們口中所說的‘爬床丫鬟’,我,我就是……鶯兒!” 鶯兒? “原來……”溫良辰愣愣地眨眨眼,她似乎記得英娘不識字,原來英娘不是“英俊”的英,而是“黃鶯”的“鶯”。 鶯兒?! 突然間,她的腦海中一道靈光閃過,溫良辰身子一顫,猛地如遭雷劈。 記憶中,在某個凄冷的夜晚,少年燒完紙錢后,轉(zhuǎn)過頭來,向她訴說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的臉被月光襯得無限柔和,聲音動聽:“因她有一副好嗓子,母親便被賜名為鶯兒。她聲音悅耳,歌喉婉轉(zhuǎn),夢里她曾唱歌給我聽……” 后來,因為襄城公主薨逝,他為了不引起溫良辰的傷心,便沒有再向她提起那夢中之歌,更未當面唱過。 溫良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只覺得喉嚨發(fā)干,連話都說不出來,直到英娘又主動提道:“你們可否會瞧不起我……” 見英娘神色難堪,溫良辰瞪大雙眼,干巴巴地甩了甩頭,突然間,她不可置信地高聲道:“你曾經(jīng)是和親王府的丫鬟?” 此話一出,薛揚當場色變。 “我……”英娘捏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后,小聲地“嗯”了一聲。 即便這聲音足夠小,卻也令諸人聽得個清楚。 還未等溫良辰反應過來,只聽門外“砰”的一聲響傳來,溫良辰心中疑惑,霍地轉(zhuǎn)過頭,卻瞧見地上躺著一柄熟悉的黃梨木扇。 她的視線順著扇子往上,待看清楚來人,與他視線交匯之后,不由地呆在當場。 “……” 方巾儒衫的秦元君雙目圓睜,一臉的驚魂未定,全身僵得如同木頭,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作者有話要說:各位親晚安~~~ (⊙_⊙) 感謝蘇九息投出的地雷,鞠躬感謝下~!! ☆、第61章 亂中象 溫良辰回到府中,洗漱完畢,躺在床上之后,腦子依然是亂哄哄的。 她抱被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睡。兩只眼皮似在和她作對,怎么著都不肯落下,最后,溫良辰只好嘆息一聲,認命地坐了起來。 因為不好驚動值夜的丫鬟,她雙手一撐,抱著枕頭坐在床上。 月光自雕花小窗透了進來,灑在薄如蟬翼的藍色的紗幔上,為入夏時節(jié)增添幾分涼意。 對于今日所發(fā)生之事,只有“無巧不成書”,可以形容。 不僅僅是秦元君,就連她都沒想到,薛揚的養(yǎng)母英娘,會是秦元君的生母鶯兒。 溫良辰揉揉眉心,秦元君頭一次見英娘,應該是回城那日。還是溫良辰眼尖,恰好在路途上碰上坐牛車往鎮(zhèn)上去的她,這才將英娘拉上馬車,拐入京都。 之后的日子,秦元君與英娘的見面次數(shù),逐漸多了起來,溫良辰將頭靠在床柱上,想道:“也不知表哥今兒是什么心情,任誰知道自己的母親就在身邊多日,都不可能好受罷?!?/br> 秦元君的性情埋得極深,但溫良辰與他青梅竹馬,其人本質(zhì),她倒比所有人來得清楚。秦元君對外人稍顯冷酷無情,處事頗有些不擇手段,但是,他對自己人,卻是極盡關(guān)懷,竭力保護。 溫良辰回憶起秦元君當時的表情來,那表情既有震驚,又有nongnong的欣喜,片刻過后,又是難過的酸楚。她想,那應該是愧疚罷。 愧疚他這么晚才認出自己的母親,讓她白白受了這么多年的苦。 人說大喜過后便是大悲,秦元君的心情,便是如此。 不過,直到最后,渴望已久的秦元君,掙扎得表情扭曲,卻也沒叫出那聲久違的“母親”。 英娘對于自己突然冒出來的兒子,竟然沒有留下半分記憶,秦元君激動地上前握住她的手,還被她莫名其妙地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