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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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映川笑著點了點頭,梵劫心翻著白眼,似乎有點受了打擊,不過他馬上就又恢復(fù)了精神,輕‘哦’了一聲,卻歪著腦袋看向師映川,更顯得他狡黠可人,一派天真,男孩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其實也沒什么的,我也是侍人,待我長大了就也能給你生小孩子了,不比他差?!?/br> “噗……”“噗……”“噗……”這回噴酒的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了,梵劫心如此口無禁忌的話被諸人聽在耳中,實在讓人無法憋住,當下就連席間的女性也維持不了多少矜持,只能強忍著悶笑,梵劫心自己好象也知道有些不妥,小臉上情不自禁地紅了紅,卻仍是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師映川,在等他的回答,只不過他手里那把小扇子卻是被他無意識地打開又合上,顯示出了類似于小孩子被大人善意取笑時的害羞忐忑之態(tài),但他又馬上狠狠地朝四周瞪了一眼,似乎是想用絕對的氣勢將其他人這些令他有些羞惱的眼神統(tǒng)統(tǒng)碾碎。 不過這種舉動被他這樣一個漂亮的孩子做出來,卻只能更顯出可愛來,眾人甚至都忍不住笑了,哪里會在意?梵劫心見狀,清俏的小臉上也不自覺地泛上些許羞意,他不大自然地用折扇拍擊著自己白嫩的掌心,發(fā)出‘啪啪’的聲響,似乎要以此打斷別人的眼神,表達自己的不快,這時師映川當然不知他那小腦袋瓜子里到底在轉(zhuǎn)著什么想法,于是只是淺笑著用逗小孩子的口吻道:“梵公子,現(xiàn)在可應(yīng)該下來了罷,你這分量倒是不輕?!?/br> 梵劫心忽然間小小地打了個呵欠,用一只小手撐著自己粉嫩的下巴,雪白的小臉上露出一副悠哉悠哉的神情,道:“不要,我哪里重了,你騙人?!睅熡炒犃耍湫苑侵H,梵劫心卻眼珠滴溜溜一轉(zhuǎn),緊接著‘刷’地一下展開了手里的扇子,小大人似地搖頭晃腦道:“我喜歡跟你玩,等我和師兄離開萬劍山之后,你請我去你的白虹宮做客好不好?我聽說白虹宮很漂亮的,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睅熡炒犃?,更是忍不住笑,他伸手輕輕一刮小侍人精巧的鼻梁,小侍人似乎不喜歡別人這樣刮他鼻子,頓時撅起了嘴,不過最后只是瞪了師映川一眼,自己倒是忍不住先笑了起來,同時對著師映川就做了一個可愛的鬼臉。 師映川見此情景更是忍俊不禁,他捏捏小侍人豆腐一樣的臉蛋,開玩笑地道:“好啦,梵公子我可不能給你做平君的,你看我身邊這位季公子,我若是做你的平君,他定是會惱,到時候只怕不與我甘休,我可是一向都怕他的?!?/br> 梵劫心聽了,小眉頭一皺,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然后那漂亮的大眼睛便毫不猶豫地轉(zhuǎn)向了一旁的季玄嬰,而這時其他人的目光也不約而同地投了過來,于是眾人馬上就明白師映川開玩笑一般所說的‘我可是一向都怕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了,雖然誰都聽得出來這只是一個玩笑,但事實上,此刻師映川身旁的那位身穿白衣,身姿挺拔如松的美男子,確實完全就是‘冷傲’這個詞的具體表現(xiàn),只見季玄嬰跪坐在席間,一襲白衣一塵不染,雖然很多年輕男子大多喜穿白衣,但這樣的衣服穿在季玄嬰身上,則風味又與旁人不同,眼下神情如水,不見絲毫波動,對于梵劫心投過來的審視目光,青年只是淡淡一揚眉,眸光微移,與小侍人又是好奇又是打量的眼神恰恰對上。 梵劫心看著與自己同是侍人的季玄嬰,他下意識地打開了手里的扇子,忽又覺得不妥,便一下把扇子干脆丟下,他認認真真地把青年從頭到腳看了一圈,大眼睛眨啊眨的,不知道腦袋里在想些什么,而季玄嬰只是端坐著唇線微抿,面容雖略顯冷峻了些,卻也十分平靜,他一身與師映川類似的裝束,清傲淡漠,有若神子,而師映川又是秀美動人,兩人坐在一起,倒真的是一對璧人的形象,梵劫心見狀,癟了癟小嘴,他精致的眉毛擰著,似乎在艱難地考慮,不過他很快就有了答案,便對著季玄嬰粲然一笑,道:“吶,你把他讓與我好不好?” 季玄嬰修眉輕揚,將動未動,這種話如果是出自一個成年人之口,那他自然不會客氣,更何況他的性情也從來都與溫良無關(guān),但現(xiàn)在說這話的卻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而且還是個與他一樣的侍人,天然就有一種隱隱的莫名親切之意,于是季玄嬰嘴角便展出一絲弧度,依稀是笑靨輕淺的樣子,道:“……自然不好?!倍慌詭熡炒犃髓蠼傩牡脑?,實在忍不住,直接翻了個白眼,心想童言無忌,莫非本公子倒是成了貨物不成? 季玄嬰的聲音其實并不怎么冷,只是有的時候會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惜字如金,但盡管如此,別人也沒有什么不舒坦的感覺,不過這個回答顯然讓梵劫心很不滿意,但他也似乎不想再與季玄嬰討論這一類的問題,于是在嘟囔了一句‘小氣鬼’之后,就對青年閉口不言,反倒是轉(zhuǎn)臉摟住了師映川的脖子,晃來晃去地撒嬌:“我不管,漂亮哥哥你做我的平君罷,好嘛好嘛……”梵劫心就像是小孩子見到了喜歡的玩具一樣,無論如何都要拿到手里,不達目的就不肯罷休,師映川被弄得有點兒哭笑不得,一時間竟極難得地顯現(xiàn)出一抹尷尬之色來,卻不防梵劫心用一根白嫩的手指戳上了他的鼻尖,眼中毫不掩飾地放射出喜愛的光芒,道:“漂亮哥哥你真好看,畫上的人也沒有你好看,我一看見你就喜歡你啦?!?/br> 說著,又轉(zhuǎn)臉向著季玄嬰,想了想才道:“他說怕你呢……這樣罷,你把他讓給我,那我就借你《大衍吞水劍訣》看一看,怎樣?” 這話一出,眾人皆是微微色變,李神符原本端然坐在自己的位置,沉默而有些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家小師弟在那里胡鬧,反正本來這事情看在大家眼中也只是小孩子的玩鬧而已,并沒有如何,也都不會當真,但就在梵劫心說出這句話的一剎那,李神符眸中頓時寒光一閃,終于變色,緊接著便輕輕一掌拍在面前的小幾上,聲音有些嚴厲地道:“……劫心,不要胡鬧!” 這《大衍吞水劍訣》的名頭對于在座的眾人來說并不陌生,相傳是晉陵神殿數(shù)百年前一位用劍大宗師耗費極大的心力歷經(jīng)多年所創(chuàng),乃是晉陵神殿所珍藏的功法之一,向來秘不示人,只有寥寥數(shù)人有資格翻閱,由此可知,此物對于一個劍道武者而言會有多么大的誘惑力,而梵劫心即便是晉陵神殿殿主之子,如果真的將這《大衍吞水劍訣》拿給季玄嬰一個外人看了,那么也一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也正因為如此,一時間廳中諸人神色各異,溫淥嬋眼中波光瀲滟,目光看向那邊的季玄嬰,流露出無限柔情,卻只是很好地將其掩飾著,沒有讓人看到,默默不言,在座之人當中的另一位女性甘幼情則是目光若有若無地看著師映川,面上卻沒有露出任何值得琢磨的神色,目光炯炯,不曾錯過少年任何輕微的舉動。 眾人反應(yīng)不一,而那小侍人梵劫心卻是面色不改,只笑吟吟地摟著師映川的脖子看著季玄嬰,道:“……妙花公子,我一向說話算數(shù),怎么樣,你答應(yīng)嗎?” 這小家伙!師映川心中微凜,反觀季玄嬰?yún)s是穩(wěn)坐釣魚臺一般,他淡淡看了一眼滿臉期待之色的梵劫心,道:“……《大衍吞水劍訣》固然很好,不過他卻是更貴重一些。” 這話分明就是清清楚楚地當面拒絕了,梵劫心聽了,不由得一嘟嘴,不過他馬上就眼珠一轉(zhuǎn),抱緊了師映川的脖子,狡黠笑道:“你才不怕他呢,都是騙我的是不是?吶,你一定是覺得他很好看,舍不得他,覺得我還太小了,比不上他對嗎?可是我也會長大呀,待我長大了,定是比他還好看,你一定會喜歡的?!闭f著,扯一扯師映川的長發(fā),繼續(xù)一本正經(jīng)地道:“放心,我已經(jīng)八歲了,再過幾年,等我十三……不,十四歲了,就一定能給你生小孩子了,所以,你就給我做平君罷,就這么說定了!” 這小侍人話音方落,就猛地‘吧唧’一下在師映川臉上大大地親了一口,然后笑嘻嘻地從少年懷中跳出來,一溜煙地蹦蹦跳跳到了他師兄那里,師映川一臉愕然,李神符則是嘴角微微抽搐,而其他人也被這一幕弄得面面相覷,做聲不得這小家伙,也忒霸道了些! 不過至少這樣一來,吟雪小筑的這一場小聚便被攪弄得氣氛輕松了起來,等到散宴后,梵劫心還兀自扯著師映川的衣袖,眼巴巴地看著少年道:“映川哥哥,不要忘了找我玩?!睅熡炒ê饝?yīng)著,總算是脫了身,一時與季玄嬰走在往回返的路上,不由得感慨道:“那梵家的孩子真真是個磨人的小煞星,一般人可是應(yīng)付不來。” 彼時已是將近傍晚,金紅色的霞光將云朵也染上了顏色,季玄嬰開口道:“……他倒是與我小時候截然不同?!睅熡炒ㄐα似饋?,他笑的時候很有特點,特別是那雙眼睛,笑得好似一彎新月一樣,又帶著些迷離,與他生母燕亂云很像,但又有些說不出來的區(qū)別,究竟是什么區(qū)別,卻是分辨不出,只是更添幾分特殊的動人味道,季玄嬰見了,微微一怔之下便忽然點了點頭,道:“難怪那小孩說你好看……的確是美貌之極?!?/br> 師映川用手摸了摸臉,無奈道:“無非是一副皮囊而已,哪里有那么多講究……”他眼睛忽然亮晶晶地看向季玄嬰,似笑非笑:“你是在打趣我不成?”季玄嬰唇邊微微輕哂,臉上一直凝定不動的表情也似乎變得有了一抹笑的痕跡,道:“是么?我不覺得?!睅熡炒ㄒ话炎プ∏嗄甑氖郑σ饕鞯夭灰啦火垼骸昂冒∧?,倒學會這些了,是在報復(fù)我先前悄悄逗弄你的事情是不是?想看我動家法是不是!” 兩人一路如此說說笑笑,腳下走得也就慢了,順便又到處看看風景,后來等到距離季玄嬰清修的地方已經(jīng)很近的時候,遠遠卻看見前面有一名身穿暖金色衣衫的男子正半倚著一棵大樹,看那容貌,卻是掌律大司座厲東皇座下首徒千醉雪。 此時千醉雪神情端嚴,不茍言笑,一眼看去只覺得他容貌固然出色,但眉宇之間卻森然冷冷,使得旁人不敢冒犯,倒是果真有掌律司當中舉足輕重之人的氣派,此時他抱劍在側(cè),微微瞇著眼睛,似乎是在養(yǎng)神,但凡他周圍方圓數(shù)十丈內(nèi)經(jīng)過的人都下意識地放輕了聲音和動作,生怕擾到了他,眼中亦是有著敬畏之色,師映川與季玄嬰見狀,同時心中一動,旋即兩人便對視了一眼,心中都生出了一絲詫異之感,這時千醉雪也看見了他們兩人,這便站直了身子,臉上先前的那種放松之色已經(jīng)收斂起來,向季玄嬰二人走去。 一時三人走近相對,師映川淡淡笑道:“看樣子想必雪公子是在這里等我們?”千醉雪的表現(xiàn)雖然不見熱絡(luò),卻也客氣,決不至于失禮:“……劍宗大人請師劍子前去萬花宮。”方才從吟雪小筑出來之后,千醉雪便很快前往萬花宮,他師父厲東皇先前就在那里有些事情要辦,誰知等他到了萬花宮,正好里面宗主要派人去找?guī)熡炒ㄟ^來,聽見千醉雪在外頭,便直接叫他來辦此事,一時千醉雪依言而去,他腳程很快,而師映川他們兩人卻是到處欣賞風景,走得很慢,如此一來,倒是千醉雪趕在了前面,他在季玄嬰的住處沒有見到人,知道那二人還沒有回來,便索性在回來的必經(jīng)之路上等著就是了。 萬花宮乃是萬劍山歷代宗主所居之處,師映川聽了千醉雪的話,不免有些疑惑,不過他也沒有多想,當下便道:“也好,既然是宗主吩咐,在下自然聽從?!?/br> ☆、一百二、東華真君 師映川沒想到萬劍山劍宗傅仙跡忽然要見自己,他這次是為了私事而來,并沒有大張旗鼓,只讓巡山的萬劍山弟子私下帶自己去見了季玄嬰的師父沈太滄,于情來講,對方是季玄嬰恩師,自己來見情人,實在不應(yīng)該不去拜見一下沈太滄,于理來講,算是在沈太滄這里‘備案’,打個招呼,否則以師映川的身份,如果悄悄來了萬劍山而沒有知會這里身份足夠的大人物,那么就是極為失禮的,甚至可以算作某種挑釁。 當然,雖然是沒有大張旗鼓,但傅仙跡作為劍宗,這件事情當然不可能沒有人去通知他,因此師映川對于傅仙跡知道自己來了這里的消息并不奇怪,但對方為什么要見自己?按理說,這其實是完全沒有必要的,自己既然表明了只是來看情人和兒子的,是私事,那么傅仙跡最正常的反應(yīng)就是沒有反應(yīng),只當作什么事都沒有就罷了。不過疑惑歸疑惑,師映川還是準備跟著千醉雪前往萬花宮,畢竟現(xiàn)在是一派之主相邀,沒有拒絕的理由,也沒有這個必要。 師映川便看了看身旁的季玄嬰,道:“一起去罷。”季玄嬰淡淡道:“……不了,平琰應(yīng)該已經(jīng)醒了,我回去看看他?!睅熡炒犃耍泓c頭道:“也罷?!碑斚卤闩c千醉雪離開了。 一路向萬花宮方向走去,路上不時會看見往來的萬劍山弟子,師映川與千醉雪腳程極快,普通人需要花費極長時間的路程放在他們兩人眼中,也就是一陣工夫的事情,一時來到萬花宮所在的山峰,師映川沿途算了算,這山上他看到的人里面,有不少都隱隱能夠感覺出來是修為到了一定程度的強者,其余人等則至少放在江湖上也是二三流的水準,也就是說推及起來,只這座山上的這些武者,就已經(jīng)可以輕松滅去一個中等門派,萬劍山的實力可想而知,不愧是天下劍修圣地,而這些還只是師映川看到的而已,只是一部分罷了,萬劍山其他地方他還不曾見到,如此一想,像這樣綿延千年的大宗派,底蘊實力當真是可畏可怖的。 離萬花宮越近,看到的建筑就越多越宏麗,師映川一路走來,只怕是總共遇到了近乎以千計的劍修,像這樣的劍道有成之輩,一旦匯聚在一起的時候,即便算不上是劍氣沖霄,但也鋒芒盡顯,那一股子氣魄就不是一般的武者所能具有的,甚至在此時前方的一片空場里,隔著一排樹林不時還看到有劍光閃動,隱隱能夠感覺到那種縱橫的劍意,盡顯鋒芒,卻并無冷冽殺氣,想來應(yīng)該是有人在那里進行同門之間的友好切磋,而千醉雪此人雖然看起來性情與季玄嬰有些類似,顯得冷漠不大搭理人,但師映川畢竟身份非同尋常,而現(xiàn)在又是客人,他身為萬劍山的一員,總應(yīng)該盡些地主之誼,因此一路走來,也不時會給師映川講解一下兩人經(jīng)過之處的風景,比如待潮亭,落霞坡等等,師映川面帶微笑地聽著,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此時已是九月,秋意漸顯,不過風中卻還沒有肅殺之意,更沒有什么寒意,就連楓葉都還沒有紅,很快,憑借著二人出眾的腳力,萬花宮已經(jīng)近在眼前,師映川抬頭看了一眼這萬花宮,只見宮殿飛檐琉瓦,在傍晚的余暉中顯得更是氣勢恢弘,師映川看著這一幕,心想不知道那位萬劍山第一人,這一代的劍宗,會是怎樣的人物? 帶師映川來到這里的千醉雪顯然是對此處很是熟悉,他帶著師映川熟門熟路地穿廊過園,一路走來,并沒有任何人攔著,而師映川沿路也見到了不少一看就知道不是下人的武者在這里來來往往,大多修為不弱,蓋因這萬花宮不但是宗主的寢宮,同時也是宗主辦公處理事務(wù)的所在,所以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 走了一時,千醉雪終于帶著師映川來到了一處幽靜的所在,這是一間看起來十分精致整潔的宮殿,雖然外觀并非多么大氣恢弘,但也頗為雅致不俗,殿外不遠處是一池碧水,里面養(yǎng)著一些錦鯉,池畔是一棵不知道有了多少年頭的參天古樹,樹上枝葉繁密,看不見有鳥雀棲息,但是卻有唧唧喳喳的鳥鳴聲叫得歡快,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倒也十分清凈自在。 這時兩人來到了殿門外,師映川心中暗暗思量起來,自己雖然來到這里,卻猜不到傅仙跡讓自己過來的用意,致使他倒是沒辦法為接下來的見面提前想到應(yīng)對之策……一時間師映川微皺了眉頭,心思百轉(zhuǎn),面上卻是一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灑脫姿態(tài),而那喜怒不露形的千醉雪這時卻是止步不前,只略作停頓便躬身朝著殿門方向一禮,道:“……稟宗主,師劍子已至?!蓖A似?,正當師映川心里思量著待會兒要如何應(yīng)對之際,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硪粋€聲音:“……進來罷。” 那聲音很是磁厚,是悅耳的男性嗓音,不過除此之外,倒也沒有什么格外特別的地方,千醉雪又施了一禮,正欲退下,然后卻似乎有所察覺地斜了一下視線,正對上師映川的目光,師映川見狀,坦然一笑,千醉雪看到這少年的笑容,心中泛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排斥,不過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只徑自退下,留師映川獨自一人在這里。 師映川抬手整了整衣裳和頭發(fā),他本不須如此,但他身為斷法宗這等名門大派的宗子,就算自己不看重儀容,但在某些場合也必須多多注意,因為這已經(jīng)不是僅僅代表了他自己,更是代表了他身后的宗門,所以一直等到做好了這一切,讓自己全身上下都顯得整整齊齊,師映川這才翩然走上臺階,緩緩?fù)崎_了足有一丈余高的殿門。 當師映川跨進殿中的時候,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意外,這并不是說此處豪奢宏偉得出乎他的意料,相反的,這間大殿的布置恰恰是十分簡單,甚至連地面都并非什么大理石或者更高級的石料所鋪,而是用了木制的地板,除了看起來堅固耐用之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而且除了一些必要的擺設(shè)之外再無別物,整間大殿顯得非??斩此貎簦瑤熡炒ㄒ贿~入這片天地,就聽見風鈴偶爾的輕響,他稍微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發(fā)現(xiàn)大殿內(nèi)沒有像正常那樣垂著或紗或綾的帷幕,取而代之的是淺碧色的青竹細篾簾子,窗下放著幾盆觀賞用的翠竹,為殿中添了幾分春意盎然的感覺,縱然眼下已是初秋時節(jié),但此刻進到這里,卻只讓人覺得全身上下都清涼了幾分,有點像是一腳踏入了三月的春天一般,雖然布置簡單得近乎簡陋,沉寂如同靜潭之水,卻又叫人覺得這有些空洞的大殿倒是隱約有幾分世外仙境的味道。 師映川穿過竹簾,卻見又有一大片的水晶簾垂下,卻是綠色的水晶簾櫳,碧色晃漾,散發(fā)著清亮的綠芒,這簾子織得較密,甚至沒法從那小小的縫隙間看清楚里面的事物,只依稀窺見有兩個人似乎正在下棋,師映川想了想,便在水晶簾櫳外面拱手道:“師映川見過真君。” 里面?zhèn)鱽硪粋€男子的聲音:“劍子進來罷。”隨著語聲,面前那水晶簾櫳就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拿住,緩緩撩了開來,師映川心中一動,便越過簾櫳走了進去,豈料他剛剛邁入,目光在里面下意識地一掃,頓時心中先是一顫一驚,繼而就是狂喜,卻見遠處一張闊大的云榻上正坐著兩個人,如此看去,一人頭戴黑色通天冠,披一件淺灰色直領(lǐng)對襟大袖衣,式樣顏色都很簡單,唯有前襟袖口與衣擺上的紋飾刺繡處綴了無數(shù)細碎珍珠,映映生輝,另一人則是穿著比較少見的左衽交領(lǐng)式大袖長袍,黑色束腰,青碧衣服上有金色的寬邊刺繡和大朵白色云紋,此人微偏著頭,一頭黑發(fā)披落雙肩,從師映川這個角度看去,只能看見小半張臉,但是只看那如同山川起伏一般的輪廓,那奇跡一樣的容顏,除了連江樓以外,還能有誰? 師映川萬萬想不到自家?guī)煾笗谶@里,他甚至下意識地揉了揉并沒有發(fā)花眼睛,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那人仿佛盛開白蓮般的與眾不同之氣,卻決非其他人能有的,必是連江樓無疑了!其實從這里也能側(cè)面看出真正的武道強者的可怕,師映川從斷法宗來到萬劍山,這一路都是乘坐白雕而行,這飛行與陸地上趕路可是完全不同,千山萬水都視若等閑,根本不需要繞彎路,更沒有阻礙,哪里是騎馬坐船能相比的,然而連江樓此時卻身在萬劍山,這種速度說是縮地成寸也差不多了,普通人根本無法想象。 一時間師映川又是疑惑又是驚喜,剛想開口,卻忽然只覺得耳邊傳來一道若有若無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了:“……還不見過真君?!?/br> 這聲音正是連江樓所發(fā),師映川聞言,連忙收拾心情,只是匆匆又望了連江樓一眼,便不敢多言,向著另一人施禮道:“映川見過東華真君?!边@萬劍山歷代劍宗無論在成為宗主之前有什么名號,只要一旦接任了宗主之位,就立刻自動被稱為‘東華真君’,就好象斷法宗的大宗正被稱為‘蓮座’一樣,都是一個象征性意義的符號。 此時連江樓與此間主人面對面坐著下棋,兩人看起來都是舉止頗為自然,并沒有什么前輩與后輩之間應(yīng)有的分別,只因按照自古以來武者當中的規(guī)矩,像連江樓這樣身份地位的大人物到訪,自動就與當?shù)氐淖罡邎?zhí)掌者同屬平級,因此傅仙跡雖然是連江樓的師父藏無真那一輩的人物,算是連江樓的前輩,但此刻兩人卻是一樣的,不存在什么前輩后輩之分。 那人見師映川施禮,便笑道:“不必多禮了,過來坐?!闭f著,便側(cè)了臉看過來,師映川聽了這話,便抬起頭望去,他方才一進來沒有細看,而且心神也都被連江樓吸引過去了,況且傅仙跡也只是低頭看著棋盤,被頭發(fā)擋了臉,根本沒有瞧見對方是什么模樣,而現(xiàn)在這一看不要緊,立刻就讓師映川微滯當場。 只見這位東華真君傅仙跡盤膝坐在云榻上,一只手正捻動著手里的一串碧綠數(shù)珠,神情溫和,此人是藏無真那一輩的人,年紀自然比連江樓要大很多,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此時早應(yīng)該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了,但傅仙跡看起來卻是風采卓絕,長發(fā)烏黑,臉上不見半絲皺紋,當真是個面如冠玉的男子,容儀極美,但這些并不是令師映川呆滯的原因,而是這傅仙跡的容貌,實在是與一個人很像! 這位萬劍山的宗主白皙的面龐上鑲嵌著兩只狹長的眼睛,雙眉直薄,嘴唇紅得有若涂上了nongnong的血漿,這樣的一副面容,與當年澹臺道齊足有六七分相似! 一時間師映川收斂心神,將震驚之意壓下,轉(zhuǎn)眼就恢復(fù)了正常,不過他心中也已經(jīng)猜到了,看來這傅仙跡與澹臺道齊不但是師兄弟,而且肯定還有血緣關(guān)系!這時卻見傅仙跡微笑著示意他過去,面目神色之間頗為和藹,與澹臺道齊倒是大不相同,于是師映川就帶著這樣有點復(fù)雜的心思緩緩走了過去,來到了近前。 連江樓也不言語,只是繼續(xù)拈著指間的棋子,似乎在考慮應(yīng)該落在哪里,傅仙跡卻是端詳著面前的師映川,也不覺心中有些悵然,只是卻是不肯流露出來,然后點頭道:“確實很像……”師映川聽了這莫名其妙的話,正生出疑惑,傅仙跡卻已將碧綠的數(shù)珠掛好,栓在自己的左手上,語氣和煦地道:“這里沒有外人,不必太拘束?!睅熡炒爩Ψ饺绱撕蜌猓怯X得奇怪,不過他立刻便笑了笑,作出放松的樣子,道:“是?!备迪邵E大概是沒想到師映川如此從善如流,眼中不知道為什么,就掠過了一絲難以摸清的神色,淡笑著看向連江樓,道:“這性子倒不像蓮座,也不像他母親?!?/br> 連江樓聽了,便看了師映川一眼,沒有說什么,師映川這家伙在人前人后能戴著一張從容的面具,往往面不改色,穩(wěn)坐釣魚臺的樣子,但現(xiàn)在只是被連江樓這么輕輕一眼掃來,立刻就仿佛被針扎了也似,馬上垂手肅容而立,不過他也有些好奇,于是在偷眼窺了連江樓一下,發(fā)現(xiàn)男子并沒有什么表示之后,便好奇地道:“真君見過我母親?” 傅仙跡淡淡一笑,眼中掠過一縷惆悵,卻好象并不是針對燕亂云的,只道:“見過一次……”說罷,卻抬手一指遠處墻角的一扇多寶格架子,道:“第二層的那只盒子,你且拿過來。” 師映川依言走了過去,那多寶格上放著些玉器之類的物品,第二層的地方靠右位置確實有一只黑色的木盒,師映川拿起盒子,發(fā)現(xiàn)并不沉重,想來里面放的應(yīng)該不是什么珠玉之流,一時他帶了盒子回到原處,呈于傅仙跡面前,就見傅仙跡微微一笑,道:“你心中想來也有些疑惑,不過你倒不必覺得奇怪,說起來,我與你還有些淵源?!币幻嬲f著,一面打開盒子,原來里面是一個畫軸,傅仙跡將其緩緩展開,只見那畫上卻是一幅人物圖。 師映川見狀,就將目光移到了畫卷之上,那是一個臨水梳妝的絕美女子,身邊放著一把長劍,女子坐在水邊,神色淡漠,正用一只纖纖素手充作梳子,以五指梳理著長發(fā),她容貌也不好形容究竟是怎樣的美法,只覺風姿孤傲,有若姑射仙子一般,師映川看了這畫上的美人,眼中頓時光芒變幻,心中驚詫之余不禁瞠目細細而觀,只因這女子與燕亂云十分相象,便是與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也有幾分相似,正沉思這女子與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之際,卻見傅仙跡以手輕撫著畫卷,說道:“想來你也不會知道,此人便是你外祖母的嫡親姐妹,名喚師赤星,當年曾是我的未婚妻?!边@樣說著,縱然是早有準備,此刻也仍然覺得心中微微刺痛。 原來如此!師映川聽到這句話,頓時心中一震,一時間有些瞠目結(jié)舌,不知道該如何反應(yīng)才好,雖然他對自己的親戚們并沒有多少感情,但此時心中卻依舊有點百味雜陳,當下便用心細看那畫上的女子,果然眉目之間與自己很是相像,想必這就是血緣的奇妙,但是不知道怎么,他越看此女就越覺得似乎有什么地方讓他覺得熟悉,再認真思考一番之后,突然間腦海當中靈光一閃:是了,這女子通身的氣質(zhì),倒是與曾經(jīng)見過的陰怒蓮如出一轍!想到這里,師映川不覺便脫口而出:“……我這位長輩,是瑤池仙地之人?” “不錯,她的確是瑤池仙地的弟子?!备迪邵E看了師映川一眼,似乎是詫異于師映川怎么會知道此事,師映川知道對方所想,便道:“曾經(jīng)與瑤池仙地的一位前輩見過面,覺得她們兩位給人的感覺很像,因此才有這種猜測……”傅仙跡略略一想,了然道:“你說的應(yīng)該是陰怒蓮罷,當年她們兩人出自同一個師父門下,確實有些相象?!?/br> 師映川恍然點頭,同時眉心不由得輕輕一挑,脫口問道:“原來我這位姨姥姥竟是真君的未婚妻……卻不知她現(xiàn)在身在何處?”這句話剛一出口,師映川就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傅仙跡說此女‘當年曾是我的未婚妻’,而他又從未成過親,這兩人之間自然就是發(fā)生過什么不好的事情了,要么是這一對情人反目分手,要么是這師赤星紅顏薄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不過無論是哪一種情況,自己這么一問,豈不是戳到別人的痛處?果然,傅仙跡聞聽此言,不禁心中一痛,面上那種淡然微笑的神色已是微變即使時光匆匆,即使他如今道心澄澈穩(wěn)固,即使歷經(jīng)滄桑,見多了世間百態(tài),可是如此被別人提起那個女子,一顆心卻仍是輕顫了一下,一時間想起往昔之事,以他現(xiàn)在的心境,竟是有些胸口發(fā)悶。 師映川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閉口不言,傅仙跡神情變幻了片刻,這才恢復(fù)了正常,終于又平靜下來,他看到師映川面上那種略帶歉疚的表情,便寬和地笑了笑,道:“無妨,只是想到一些陳年往事罷了?!笨谥须m這樣說,終究心頭有些淡淡的苦澀,不過一直都沒有加入進來的連江樓卻在這時淡淡開口道:“……真君,往事不可追,以真君今時今日的境界,莫非還看不透么。” 連江樓說著,伸出手去,拿起了桌角上的素色茶杯,放在唇前輕輕啜了一口,此時師映川就在旁邊看著,他發(fā)誓連江樓的手是他所見過的無論男女之中的最好看的手,此時握著茶杯之際,雖然是六根手指,但每一根指頭的屈伸姿勢都是妙不可言的,這樣的一只多了一根手指的手掌不但不顯得畸形,反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樣美感,師映川看著那根戴著墨玉指環(huán)的小指,不由得想到了曾經(jīng)自己一時淘氣抓住這指頭時,連江樓那令人措手不及的巨大嚇人反應(yīng),但是很奇怪,越這么回憶,師映川就偏偏更想再抓一下自家?guī)煾傅倪@根小指。 師映川這邊胡思亂想之際,傅仙跡卻是淡淡一笑,他一捻自己腕上的那串玉數(shù)珠,搖頭笑嘆道:“往事不可追……蓮座此話說得自然不錯,不過就好比當年上一代蓮座所修的太上忘情之道,太上縱然忘情,但世間又哪里有那么多太上?!?/br> ☆、一百二十一、當年事 傅仙跡說罷,笑著搖了搖頭,他將畫仔細收了起來,重新放回盒子里,讓師映川放到原處,然后隨意從身旁的棋盒里取了一枚棋子夾在指間,這時連江樓手中先前的那顆棋子早已經(jīng)落下,傅仙跡看了看棋局,面上便多了幾分思索之色,良久,傅仙跡忽然笑了起來,一手拂亂了棋盤上的局勢,道:“罷了,這一局是蓮座勝了?!?/br> 連江樓見狀,面上波瀾不動,只道:“……承讓。”一旁的師映川卻是見自己師父贏了,不免歡喜,臉上露出了笑容,傅仙跡無意間抬頭,正望見師映川的微笑,那一雙秋水般的明眸之中滿是欣喜之意,與當年的師赤星何其相似?傅仙跡眼見此情此景,不由得心中一震,竟是幾乎忘了身在何地,今夕何年,心中只呼嘯著閃過當年自己與師赤星之間的歡樂時光,不過他乃是一派宗主,怎會將自己真正的心態(tài)流于表面,因此電光火石間就已經(jīng)定下神來,恢復(fù)了正常,這一番速度之快,甚至根本沒有讓連江樓與師映川察覺到什么異樣。 不過傅仙跡自己卻是不禁對師映川更多了一分和藹,也許這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罷,他看向少年的目光當中也溫軟了些許,此時傅仙跡面前桌上的另一角正放著一盤新鮮的果子,果子表面還殘余著點點水珠,雖然這些果子賣相各異,不像普通的水果,但無論氣味還是顏色都很能引人食欲,傅仙跡便伸手托起了果盤,轉(zhuǎn)向師映川面前:“嘗嘗罷,味道不錯?!?/br> 雖然說‘長者賜,不可辭’,不過這東西可不是一般的水果,一看就知道是珍品,所以師映川還是先看了連江樓一眼,見男子沒有什么表示,這才伸手從果盤里取了一個紅彤彤的果子,一面謝道:“多謝真君?!表樖志湍玫阶爝呉Я艘豢?,不過師映川雖然知道這不是普通的水果,卻也沒有想到剛一咬下,就覺得果rou綿軟,極是香甜,這也還罷了,真正令人驚訝的是,這果rou一進肚,師映川立刻就覺得有一絲淡淡的熱氣從小腹位置生出,舒服極了,甚至精神也為之一振,整個人神清氣爽,到了這時師映川哪里還能不知道這應(yīng)該是珍異之物,只怕在萬劍山之中沒有幾個人有資格吃,如今卻拿來做了待客之物,倒也符合連江樓這位客人的尊崇身份,當下師映川也不矯情,把果子吃完,誰知這時傅仙跡卻干脆把果盤也整個遞給了他,微笑著說道:“都拿去吃了罷,我與你師父倒不怎么愛吃這些東西?!?/br> 師映川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不過他卻能隱隱感覺到傅仙跡的善意,這時連江樓已經(jīng)揀完了棋子,重新擺開棋局,道:“既然真君吩咐,你便拿著就是?!睅熡炒犃?,便不再矯情,先謝過了傅仙跡,這才接了果盤,站到連江樓身旁,他覺得這傅仙跡倒是沒有什么前輩高人的架勢,也不見多少一派宗主的威嚴,雖然與澹臺道齊外表頗為相似,但這兩個人給別人的感覺卻是完全不同的,這時傅仙跡拈過一枚棋子,對連江樓笑道:“方才是蓮座勝了,如此,這一局便由我執(zhí)先手罷?!边B江樓聽了,微一頷首,算是默認,傅仙跡視線稍移,看向男子身旁端著果盤的師映川,微笑道:“你師父的棋力可是不一般,你學學倒沒壞處。”說著,率先落子,師映川聞言,便仔細去看棋盤,他下棋的本事雖然不算多么高,但也有一定的水平,一時間只見傅仙跡與連江樓安靜對弈,你來我往地殺了個難分難解。 不知過了多久,有侍女進來掌了燈,大殿中頓時一片明亮,師映川正看棋盤上的局勢看得專注,一面拿果子吃著,這時傅仙跡忽然輕嘆一聲,道:“來,你且頂替我走幾步,我去去就來?!睅熡炒ㄕ芯恐鴥扇说淖邉?,很是凝神,聞言先是一愣,然后才抬頭看向傅仙跡,下意識地指一指自己的鼻子:“……我?”傅仙跡有些失笑,道:“不是你又是誰,莫非這里還有旁人?”一語方起,師映川便將腦袋趕緊搖了一搖:“我哪行啊,我……”話音未落,傅仙跡已起身下了云榻:“過來坐。”師映川無奈,只得扭頭看了一眼身旁的連江樓,見男子毫無動靜的樣子,便只得過去坐在傅仙跡的位置上,又把手里的果盤放到一邊,傅仙跡笑了笑,道:“好好下,莫要輕易讓我輸給你師父?!闭f著,便離開了。 師映川被人趕鴨子上架,坐在棋桌前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要是換在平日,說實話他其實連和師父連江樓對弈的資格也未必有,根本不算是一個水平線上的,不過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接替了傅仙跡的位置,那也沒辦法,因此師映川搓了搓手,很快就調(diào)整了心情坐穩(wěn)了,目光在連江樓面上一轉(zhuǎn),笑嘻嘻地道:“師尊,手下留情啊?!币恢辈辉f話的連江樓直接無視了自己的這個徒弟,將手中的棋子落下:“……聒噪?!睅熡炒ㄒ膊辉诤酰餍杂秩×艘粋€果子咬了一口,壓低了聲音道:“師尊,你怎么也來萬劍山了?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連江樓淡淡瞥了他一眼,沒有理會,師映川很了解自己這個師父的脾氣,原本就沒指望對方會說點什么,因此自然也就無所謂失望,只聳了聳肩,三口兩口地吞了果子,便取了一枚棋子拈在手里,然后這才終于把目光投向了棋盤。 哪知這一看不要緊,師映川忽然間身體就僵硬了起來,他定定地看著棋盤,拈著棋子的兩根手指不可控制地微微輕顫,此時無論周圍發(fā)生什么事情他都不會再知道了,因為他現(xiàn)在所有的心思都已經(jīng)全部被這盤棋占據(jù)了,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棋局?分明就是……分明…… 師映川就那么僵硬地坐著,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著棋盤,方才他站在一旁觀看的時候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特異之處,但現(xiàn)在坐在傅仙跡的位置上,卻一下就體會到了其中的妙處,此時他體內(nèi)的真氣不由自主地運作了起來,不多時,丹田處已經(jīng)是guntang一片,真氣在經(jīng)脈之中穿行不休,到后來如此反復(fù),或是平緩,或是左沖右突,師映川此時臉色已經(jīng)是一片通紅,額間已隱隱沁出薄汗,再繼續(xù)下去,師映川的臉上越發(fā)赤紅,看樣子就好象是耗盡了心神一般,在燈光的映襯下,他的眼睛里已經(jīng)爬出了血絲,但即便如此,師映川眼中卻好象更是閃過亢奮之色,轉(zhuǎn)眼間他的呼吸也粗重起來,只覺得自己的氣息漸漸地綿連成一片,體內(nèi)真氣滿溢。 不過就在師映川似乎已經(jīng)完全沉浸進去,仿佛如癡如狂之際,一只手卻突然間伸了出來,在棋盤上毫不猶豫地一拂,寬大的衣袖立刻就將上面的棋子拂得七零八落,師映川乍逢此變,腦海當中登時一震,某種感悟立刻就隨著棋局的散落而被打斷,再也繼續(xù)不下去了。 那種感覺實在太過刺激人,就好象一個饑餓之極的人正拼命吃著美食,卻突然間被人奪去了食物,那感覺根本無法形容,師映川頓時一呆,臉上露出一副茫然的樣子,緊接著就怒氣如火山爆發(fā),與被人驟然奪走口中食的狼一樣,猛地抬起頭來就想要將破壞者撕個粉碎,但他一抬眼,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雙漆黑清冷如寒夜一般的眼睛,連江樓神情平靜,就好象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般,但那雙眼睛卻靜靜地看著師映川,里面隱隱流露出微謔的色澤,然后就在這同一時刻,師映川耳邊突然就響起了一聲冰冷至極的輕哼。 與此同時,師映川只覺得瞬間就仿佛有千百根鋼針從耳朵一直刺進了自己的腦子里,沒有感到太劇烈的疼痛,但是卻有剎那的頭暈?zāi)垦?,令他不由得悶哼一聲,先前額上冒出來的冷汗一下子蒸發(fā)殆盡,一張漂亮的面龐青白交替,一時間就仿佛一大盆冰水倒灌入頂門,師映川渾身一個激靈,當即神智清醒過來,眼中那如癡如狂的顏色悄然褪去,頓時先前還滿滿待發(fā)的滔天怒火一下子就消散得無影無蹤,他下意識地低下頭,眼神有點怔怔地望著一片凌亂的棋盤,神情有些古怪,不知在想什么,這時連江樓才伸手一個一個地去揀起棋子,分別放進棋盒里,他在一段時間內(nèi)都沒有說話,直到黑白兩色棋子都裝好,這才開口道:“過猶不及,以你現(xiàn)在的修為已經(jīng)可以到此為止,不可再看下去了,否則于你而言,有害無益?!?/br> 師映川深深吸一口氣,整個人徹底平靜下來,他感覺到自己從方才的那段時間中獲益良多,那是一種體悟,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東西,師映川從懷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臉,心有余悸地咧嘴苦笑道:“師尊,你們這一盤棋,還真的不是我現(xiàn)在能下的……” 連江樓緩緩一攏袖口,目光看著臉色還帶著點蒼白的師映川,道:“當年你曾說過日后會助我一同修行,你如今的修為已經(jīng)很不錯,加以時日,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睅熡炒ㄓ行┢D難地笑了笑,自嘲地嘆道:“現(xiàn)在再看當時說那番話的我,才發(fā)現(xiàn)有多么大言不慚,我那是無知者無畏,以前覺得自信滿滿,卻不知道修為越深,就越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太多的不足之處?!边B江樓淡然道:“你能有這種想法就很好,說明你已經(jīng)走在那條路上了?!?/br> 一時間殿中只有師徒二人,師映川把最后一顆果子也吃進肚里,這才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肚皮,大大咧咧地道:“師尊,你這次來應(yīng)該是私事罷?晉陵神殿、瑤池仙地和武帝城的人都來了萬劍山,這也未免有些太巧了……不過,我掂量著師尊你一定不只是有一件事要辦,不然哪里需要你親自來?他們幾家來的都是弟子,沒道理我斷法宗倒要大宗正親自過來。” 毫不意外的,連江樓對此完全沒有反應(yīng),這倒不是他有意冷淡或者不喜歡師映川,只不過連江樓素來就是這種性情,在師徒二人相處之時往往也是嚴肅多過親切慈和,極少有真情外露的時候,所以師映川也習慣了,并不在意,笑嘻嘻地從云榻上下來,走到連江樓身旁拽了拽男子的衣袖:“師尊,我見到堂兄了,還見到了我兒子平琰……平琰很像我,他是特別可愛的一個孩子,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么可愛的小孩……” 師映川滔滔不絕地說著,他心里很高興,需要向親近的人傾訴一下才好,他原本還有些擔心自己與季玄嬰是堂兄弟,近親生子,說不定生下來的孩子會有什么殘障不足的地方,可能性不小,但如今親眼見到了兒子,發(fā)現(xiàn)季平琰不但沒有什么殘疾或者智力上的缺陷,反而十分聰明伶俐,放心之余不免極為欣喜,一時對連江樓羅嗦了一大通廢話之后,這才住了嘴,明眸顧盼之間獻寶一般地道:“師尊,既然來了,不如我把平琰帶來給你看,好不好?”連江樓拿起桌角上一杯已經(jīng)涼透了的茶喝了一口:“……玄嬰曾經(jīng)帶他去過斷法宗,我已見過了?!?/br> 師映川撓了撓頭:“原來師尊你已經(jīng)看過了啊……”連江樓看了他一眼:“剛才過來之前喝了酒?”師映川面孔微紅,是飲酒才會有的紅暈,本就顧盼生姿的眼睛更因此多了一層微微的水色,聞言就笑道:“是,喝了一點,先前和幾個人在吟雪小筑。”由此就把之前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他剛說完,那碧色的水晶簾子便發(fā)出了響聲,傅仙跡掀簾而入,道:“時候不早,還是先用膳罷?!闭f著,目光向師映川一掃,看少年的樣子就已經(jīng)是心中了然,便微笑道:“看來收獲不???”師映川是個知情識趣的,當下就行禮道:“謝真君提攜?!备迪邵E淡淡笑著,也不以為意:“……不必謝我什么,能從中獲益多少,都只看你自己罷了?!?/br> 此時酒菜已經(jīng)備好,三人便前去用膳,傅仙跡身為萬劍山宗主,卻并不見如何奢侈,雖然有連江樓這個客人到訪,卻也只是七菜一湯,再加上幾樣點心,一壇師映川叫不出名字的酒而已,不過師映川舉筷一嘗之后,就發(fā)現(xiàn)這些菜肴頗不尋常,他認真辨認了一下,看出了其中的幾樣菜是用什么材料所烹制,但另外幾樣就不認識了,想來應(yīng)該是萬劍山的特產(chǎn),但不管怎樣,這些東西個個都是珍貴之物無疑,有銀子也吃不到的。 飯畢,三人洗過手,侍女送上香茶,師映川問連江樓道:“師尊是要在這里停留幾日么?”連江樓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只是道:“你若是想與玄嬰他父子二人多相處,那么可以在此處逗留一段時間?!闭f著,傅仙跡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卻道:“說來我也算是你長輩,便直呼你姓名罷了……映川,當年之事我已從玄嬰那里得知,不過他半路才尋到你們,有些事情卻是他所不知道的,你與我那師弟從始至終都在一起,想必諸事都十分清楚,既然如此,便說給我聽聽罷,從他闖進大周皇宮開始……”傅仙跡說著,語氣之中已多了一絲淡淡的悵惘:“想來我與道齊,也已經(jīng)有很多年不曾見面了?!?/br> 師映川心有所感,下意識地看了看傅仙跡,這位一直給他一種和藹可親印象的東華真君在此刻顯得有些落寞,但神情卻不像之前那樣溫和從容,而是給人一種威嚴之感,那雙眼睛里透露出來的內(nèi)容非常平靜,卻又非常復(fù)雜,滿是滄桑,不知究竟蘊藏著多少東西,師映川心中微微一肅:果然,這才是萬劍山之主,執(zhí)掌天下劍修圣地的東華真君! 一時師映川收斂心神,將自己遇到澹臺道齊之后的事情一一說了,最后當聽到澹臺道齊與藏無真雙雙失蹤于崩塌的山峰中時,傅仙跡緩緩捻著腕上數(shù)珠的手便停了下來,周圍一片沉默,半晌,傅仙跡搖了搖頭,卻沒有出聲,這時師映川目光微動,遲疑了一下才道:“我見真君與澹臺前輩容貌頗為相似,莫非是有什么親緣關(guān)系么?映川只是覺得有些疑惑,因此冒昧問上一句,還望真君不要見怪?!备迪邵E并不在意,道:“不過是小事罷了,又有什么可見怪的,我與道齊乃是親兄弟,相貌自然有些相似?!边@個答案也算是意料之中,師映川點頭道:“原來如此?!?/br> 就在師映川身處萬花宮的時候,季玄嬰的住處卻來了客人,彼時季玄嬰剛與季平琰吃過飯,父子兩人正在外面散步,時至初秋,鳥蟲稀少,夜間也就顯得寂靜了一些,如此一來,嗅覺倒好象是更敏銳了,能夠更加清楚地體會到空氣中的草木花香之氣,一大一小兩個人正悠閑地散著步,不防卻看見遠處有人走來,長裙搖曳,青絲如云,正是溫淥嬋。 季玄嬰雙眉微動,這時溫淥嬋已經(jīng)走近,季平琰從來沒有見過她,好奇地歪著小腦袋看著這個美麗的女子,小手輕輕一拽季玄嬰的袍角,問道:“……父親,這是誰?” 未等季玄嬰回答,溫淥嬋已伴隨著一縷沁人肺腑的芳香之氣來到了父子二人的面前,她美眸盈盈地望著季玄嬰如同雨后新瓷一般的面龐,微笑道:“……季哥哥住在這里,我難得能見一面呢?!闭f著,卻笑著看向正抓著季玄嬰袍角的季平琰,目光落到男孩身上,一時間眼中閃過nongnong的笑意,然后微微彎下腰去,看著季平琰,含笑柔和道:“這就是琰兒么?” 其實溫淥嬋在第一眼看見季平琰的模樣時,心中就頓時重重一震:那眉眼輪廓,實在是太像師映川!一時間溫淥嬋心下五味雜陳,怎一個復(fù)雜了得?然而即使如此,她站在這父子面前的時候,依然微笑得宜,態(tài)度合適,不見半分其他顏色,足以顯出她養(yǎng)氣功夫之深。 “很可愛的孩子,季哥哥,他比你小時候還生得俊呢。”溫淥嬋笑看著長得好象玉娃娃似的季平琰,從袖中摸出一只小盒,打開來取出里面的一枚晶瑩剔透的玉蟬,遞給季平琰,一面口中說道:“一直沒有見過琰兒,這次既然來了萬劍山,總應(yīng)該看看才是……初次見面,總要給孩子見面禮的,剛才想到我這次來的時候隨身帶了這個小物件,便給琰兒玩罷,不要嫌棄?!?/br> 這所謂的‘想看看孩子’自然只不過就是個托辭而已,溫淥嬋真正的用意只是想與季玄嬰多接觸罷了,她叔父乃是萬劍山之人,也因此她自幼就認識了季玄嬰,并且早早就對季玄嬰有了愛慕之心,芳心暗許,不過雖然落花有意,但奈何流水無情,季玄嬰一向性情淡漠,對男女情愛之事并不熱心,先前溫淥嬋還自信滿滿,即使暫時沒有看到季玄嬰對自己有什么情意,但她自信以自己的品貌,總有一天能捂熱了這塊石頭,不信有別的女子可以撼動自己的地位,哪曾想后來天降霹靂,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季玄嬰竟然與師映川相好,并且還為對方生下了一個兒子,當真令她失魂落魄,不過師映川卻是一連兩年在外面杳無音信,這令溫淥嬋心中又起波瀾,覺得以季玄嬰的性子,或許會因此怨恨師映川,但今日一見,兩人之間卻顯然關(guān)系很好,并沒有什么嫌隙的樣子,但溫淥嬋此女又豈是輕易放棄之人,她對季玄嬰愛慕之深,不是能夠輕易舍棄的,即使對方已經(jīng)有了情人和孩子,她也仍然要爭一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