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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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江樓見狀,下意識地道:“你怎么來了?!睅熡炒ㄓ悬c意外,但還是一五一十地答道:“十九郎來了白虹宮,我今日陪他游玩,剛才他回去抄寫我送的一本手札,我閑著無事就過來了?!边B江樓恢復(fù)了一向平板乏味的表情,道:“正好,把衣服脫了,坐好?!睅熡炒ㄖ烙忠p修,他來之前原本就有準(zhǔn)備,便脫了衣服盤腿坐下,連江樓看了一眼師映川尚顯青澀的身體,走了過去。 半晌,師徒兩人修煉完畢,洗了澡,師映川全身肌rou包括筋脈仍然隱隱作痛,他默默撫摩著腕上戴的那串寒心玉,希望這東西能起到作用,讓自己不至于再次癲狂,但是究竟有沒有用處,師映川也是心里沒底。 這時連江樓忽然道:“今日天氣尚好,我要下山,你可要跟著?”師映川聽了,頓時一愣,但緊接著他就反應(yīng)了過來對方究竟是什么意思,隨之而來的,則是大大的驚喜與不敢置信:“呃……師、師尊,你是要帶我……帶我出去玩么?” ☆、一百九、你可愿意給 連江樓聽到師映川滿是驚喜的疑問,道:“你也可以這么理解?!睅熡炒ǖ哪樕蟿x那間似乎放出光來,咧嘴傻笑:“太棒了!嘿嘿……師尊,這可是你第一次帶我出去玩!”他連忙蹦下床,手忙腳亂地套上靴子,挽住了連江樓的手臂催促道:“那咱們快走罷,快點快點?!?/br> 既是下山,連江樓便摘了頭頂?shù)纳徎ㄓ窆?,脫了七星織錦袍,換一身普通裝扮,師映川清麗的臉上露出滿滿孩子氣的神色,好象有無限的歡悅從笑容里溢出來,黑亮的眼睛里盡是笑意:“師尊,你還從來都沒有帶我出門游玩呢。”連江樓微微皺眉回憶,好象確實沒有過,便道:“確實不曾如此。”師映川神氣活現(xiàn)地戳一戳連江樓的手臂,道:“所以我現(xiàn)在的感覺就是受寵若驚,嘿嘿……”連江樓低頭打量少年一眼,線條流暢的唇角不覺微揚,多了幾分人情味兒,淡淡道:“你這是在抱怨?”師映川立刻一臉單純:“我哪有?” 當(dāng)下師徒二人就出了大日宮,連江樓掣住師映川手臂,轉(zhuǎn)眼間已踏過遙遙一段路程,他這樣的宗師一旦身法施展開來,不敢說縮地成寸,卻也差不多了,即便是以速度見長的飛禽類,也是瞠乎其后,不能與之相比的。 兩人一路行來,沿途看看風(fēng)土人情,倒也有趣,斷法宗雄踞常云山脈,雖然談不上澤被一方,但附近范圍之內(nèi)也因此從無大規(guī)模的人為禍亂,百姓也算是沾了光,生活比較安定,再者斷法宗根基在此,整個常云山脈斷法宗門人弟子以及相關(guān)之人等等,不知有多少萬人,如此一來,自然也帶動了周邊的經(jīng)濟(jì),因而此處倒也算是富庶之地,師映川跟在連江樓身旁,一路說著閑話解悶,后來說到前時在大周搖光城之事,便談起晏勾辰,也就是現(xiàn)如今的周帝,在前時與自己提起的拜師之語:“……師尊,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周帝,若是日后他有根骨出眾的子女,我便會將其收入門下?!?/br> 要說這收徒弟之事,不單單對大光明峰一脈而言乃是相當(dāng)慎重的,便是全天下的武者都是非??粗卮耸?,不過在師父在挑徒弟的同時,徒弟也在挑師父,有不少人就是因為拜入強者門下,立刻風(fēng)光無限,不僅是自己從此改變了命運,甚至全家乃至全族都因此獲益極多,當(dāng)年連江樓還未收下師映川這個弟子時,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著能夠有入門的機會,直到后來師映川橫空出現(xiàn),出人意料地被收入門下,其他人才不得不歇了心思,因為連江樓身為這一代蓮座,只能有一個正式弟子,除非師映川身亡,否則按照規(guī)矩連江樓是不可能再收弟子的,不過當(dāng)后來師映川逐漸長大,嶄露頭角乃至已顯崢嶸之后,便又有不少人把主意打在了他的身上,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少年在身后有數(shù)座大山倚靠、且自身資質(zhì)出類拔萃的情況下,日后成就已是不可限量,便是成就大宗師之境似乎也有很大的指望,因此暗中已有許多人都在考慮著如何抱上這條大粗腿,若是家族之中有子弟能夠拜入師映川門下,那么在未來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之內(nèi),定然是可令家族興旺發(fā)達(dá),只看連晏勾辰此人都欲將子女送入師映川門下,就可見一斑,因此除了斷法宗內(nèi)的眾多弟子之外,外面更是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都想將自家的子弟送進(jìn)師映川門下為徒。 連江樓聽了師映川的話,一只手便按在師映川的肩上,道:“若是當(dāng)真資質(zhì)非凡,收入門下也未嘗不可,但若達(dá)不到要求,不可將就。”連江樓身材高大,硬生生將身旁的師映川原本不算纖弱的身段比成了小鳥依人的模樣,師映川不覺有些被壓迫的錯覺,仰著臉笑道:“知道了,我當(dāng)然不會收一個資質(zhì)平平的弟子,即便是我答應(yīng),師尊你也不可能答應(yīng)啊?!?/br> 連江樓看了他一眼,心中覺得滿意,便輕輕點了點頭:“你知道就好。不過以你現(xiàn)在的狀況,還沒有收徒的資格,至少要等你滿十八歲再說?!闭f話之際,連江樓就像是當(dāng)年收師映川入門的時候一樣,無論是說話的口吻還是臉上的神情,都是雕刻一般地一絲不茍,好似金石?鏘,眼神亦是冷冷,不帶感情,自有一股不容人有半點違逆的懾人氣勢,師映川不喜歡他這個樣子,便扯住連江樓的袖子搖了搖,抱怨道:“師尊,難得一起出來散散心,你就不能不擺出這個樣子么?你若是能夠多笑笑,不是很好?不要總板著臉,很容易老的。” 連江樓皺眉,他平生不知道經(jīng)歷過多少事情,長年身居高位更是令他有一股使人心悸膽怯的特質(zhì),因此不過是這么微微一皺眉頭,卻當(dāng)真是凜然生威,道:“我平日教導(dǎo)你的東西莫非都忘了不成,七情六欲乃是人體衰老的重要原因之一,你心性跳脫,所以我一向囑咐你注意舀捏情緒,不宜大喜大悲,你若真能做到,想必日后笀元延長十年八載也是尋常?!?/br> 師映川一聽連江樓打開了話匣子,又開始教訓(xùn)自己,不由得大感頭疼,用力搓了搓臉,可憐巴巴地道:“師尊啊,你就饒了我罷,咱們現(xiàn)在出來玩,這些事情就不談了好不好?我都快要沒有心情了。”連江樓看著滿臉苦相的師映川,一雙漆黑的眼睛安寂無波,淡淡道:“我是為了你好,至于聽不聽,這只看你自己?!闭f著,走向前方一個賣熱茶的小攤子前,去買些茶解渴,師映川站在原地,看著前面連江樓的背影,不知怎的,他有一種感覺,對方忽然就與他記憶中十幾年前那個踏雪而來、冰冷生威的陌生身影重疊起來,明明已經(jīng)十多年過去了,卻分明半點也沒有變,這不是指容貌,而是指本質(zhì),這個男人的本質(zhì)從來都沒有變過,而且?guī)熡炒ㄍ蝗灰舶l(fā)現(xiàn)自己原來也已經(jīng)不知不覺之間越來越像連江樓,哪怕表面上完全不同,可是骨子里卻是一樣的冰冷,連江樓曾經(jīng)說過,阻其道者皆可殺之,而自己如今為了尋求長生大道,不也是殺人如麻,無所顧忌?自己前世明明不是這樣的人,現(xiàn)在為什么卻會變成這樣,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竟是與師父連江樓變成了同一類人! 這是師映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距離這個男人如此之近,他搖搖頭,用力甩開這些雜念,向著連江樓快步走去,這時連江樓已經(jīng)要了兩碗熱茶,正要舀起一碗喝,聽見腳步聲便看了過去,卻看見師映川正朝這邊快步走過來,見他扭頭,便展顏一笑,說道:“你別生氣,剛才是我說錯了?!边B江樓見狀,舀著熱茶湯正欲喝的動作就那么停止了一瞬,他忽然間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情,在剛才那么一刻,師映川的笑容如此模糊而熟悉,傾國傾城。 但也似乎僅僅只是如此而已,恰似一夢醒來,連江樓眼神有彈指間的恍惚,望著一臉笑容的師映川,竟是看不清究竟是燕亂云還是紀(jì)妖師,當(dāng)年都是偶遇,那二人一個巧笑倩兮驚天下,一個年少瀟灑任風(fēng)流,三個人同樣都是最無邪,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jì),惟獨他連江樓自己時刻記得要走那步步生蓮花的長生路,天道大道才是一生一世的追求,于是那兩個人,都要撇下,縱然他連江樓還不大曉得情滋味,卻也知道最苦是相思。 連江樓無言,低頭喝了一口滾熱的茶湯,以往種種記憶,就在這濁黃的茶湯之中被泡得模糊不堪,這時師映川來到他面前,連江樓把另一碗茶遞給他,師映川雙手捧著碗,‘咕嘟咕嘟’地仰頭喝了,連江樓自顧自地離開茶攤,師映川連忙放下碗,又丟下一塊銀子,等不及攤主找零便匆匆跟了上去,卻聽見連江樓說道:“……當(dāng)年你母親的死,事實上也可以說是我造成的,她若非想要以凝華芝徹底脫胎換骨,改變資質(zhì)之后可以去大光明峰尋我,也不會盜走家族重寶,導(dǎo)致后來的事情,最終也不會死,映川,你可曾因為這件事恨我?畢竟可以說是我令你失去生母,自幼就不曾有母親照顧?!?/br> 師映川未曾料到連江樓居然會問他這種事情,一時間不由得呆了一呆,此時一副凝神回憶模樣的連江樓有些平日里看不到的平易近人,甚至更趨向于一個普通人,唯有那依舊堅毅的眉宇才讓師映川相信這還是他的師父連江樓,師映川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樣回答,他張了張嘴,忽又心中一動,道:“怎么會……我雖然沒有見過我娘,不過我猜在那種情況下,她的身子已經(jīng)被不喜歡的人給污了,還有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凝華芝徹底改變根骨,令她自己配得上你,可以因為能夠生下資質(zhì)極佳的子女而有把握和師尊你在一起,或者踏上和你一樣的強者之路,有了與你并駕齊驅(qū)的資格,但是服下凝華芝之后,卻發(fā)現(xiàn)都便宜了腹中的胎兒,自己白白為他人作嫁衣,那個時候我想她應(yīng)該是非常絕望的罷,因為她再也沒有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所以她或許已經(jīng)有了死志,因為就算是活著,與你也只是陌路,還不如死了,也許還會在你心里留點印象,甚至我覺得那時她最希望的,就是能夠死在你的手上?!?/br> 這話并無偽飾,的確是師映川的真切之語,少年說完,便躬身稱罪,這樣的舉動并不是故作礀態(tài),而是必要,為剛剛稍嫌放肆的言語而謝罪,或許在旁人眼里這有些大驚小怪的,根本沒有必要,但只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才知道像連江樓這樣一言可決斷萬眾身家性命的上位者,其威嚴(yán)與神祗已無多少差異,不容冒犯。 連江樓聽著,反應(yīng)則是冷冷一哼,看著師映川的樣子,道:“……也罷,你說的有道理?!闭f到這一句,男子卻又想起不知什么事情,唇角便抿出了一抹森森冷意,師映川抬頭看去,男人的臉上卻沒有他想象中的不快,也沒有往常那凌駕于凡物的漠然與寒冷,此時師映川所看見的,卻是一個陌生的樣子,清清玉潤,極是英俊,那是很多年前還年少的連江樓,不懂得情滋味的他。 “這、這……”師映川看著連江樓的身形,心中忽然閃過了什么念頭,師映川說不清楚,可是心里卻脹脹的,渀佛有什么東西在發(fā)酵,正孕育著一個期待的芽苞,師映川有點慌張地捂住心口,連江樓見他發(fā)呆,便按一按他的肩頭,手剛搭上,就有一陣暗香隨之襲來,道:“怎么了?”師映川心神卻是微微一震,眼前的情景盡數(shù)都晃了起來,又散去,他澄清心神,道:“沒有什么,我只是覺得師尊你……好象我總是沒辦法看清楚師尊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樣的,每當(dāng)我覺得好象自己已經(jīng)很了解你了的時候,又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還早得很,我根本就琢磨不透……”師映川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說些什么,他在小的時候就來到連江樓身邊了,本以為自己不敢說看透了這個男人,但至少也已經(jīng)是很了解了,然而這時到底還是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對這個男人依然沒有足夠的了解,于是說著說著,師映川的話音就漸漸低了,最終閉口不言,顯得有點沮喪,連江樓聽了,正欲開口,師映川卻忽然又懊惱地一捶手心,凝視著男子:“師尊,在你面前,我總是覺得自己很渺小,總是覺得你強大得讓我根本無法反抗,你告訴我,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非常弱小不堪呢?哪怕是我現(xiàn)在的修為越來越高,可是無論我日后站在什么高度上,在你眼里是不是始終都覺得我是當(dāng)年那個跪在地上,拜進(jìn)你門下的小孩子?” “……為什么問出這種沒有討論意義的問題?!边B江樓英俊的容顏光潔如玉,微微睜著的雙眼之中透著清明如水的光芒:“映川,你的性子現(xiàn)在越發(fā)古怪起來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好象你說你不明白我心中所想一樣。”師映川聞言愣了一下,也發(fā)覺到自己有些不對勁,而且他覺得自己似乎哪里變得奇怪起來,他在瞬間想了很多,卻沒有想出什么頭緒,搖頭道:“是嗎?呃……”只是在這之后,師映川以及許多人已經(jīng)卷入到了巨大的漩渦之中,再也回不到往日的那種安寧與平靜了。 兩人出門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傍晚不知不覺間就已經(jīng)到來,冬盡時節(jié),還很冷,沒有其他三個季節(jié)里的美景,但也有可觀之處,淡薄的日光灑下,空氣卻是很清新的,師映川可以說是第一次與連江樓出來閑逛,自然覺得新鮮愜意,連江樓身形高大,走在那里就有一種翩然出世的風(fēng)度,師映川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旁,兩人都是形貌出眾,連江樓看起來大概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即使封建時代很多人成親很早,也完全不像是能有師映川這么大的孩子,況且兩人容貌不像,不似有血緣關(guān)系,如此一來,似乎唯有夫妻才是合理的解釋,兩人在路上緩緩走著,周圍不時有人暗暗指點議論,不知道是不是在艷羨亦或嫉妒,連江樓對這一切完全視若無睹,他在一家酒樓前停下腳步,問師映川道:“餓不餓?”師映川點頭:“有一點?!边B江樓道:“既然如此,那便進(jìn)去罷?!睅熡炒ê鋈缓孟笙氲搅耸裁?,狡黠地一笑,拽了拽連江樓的袖子,道:“師尊,你帶了銀子么?先前喝茶的銀子還是我掏的呢。” 連江樓這才想起自己現(xiàn)在是身無分文的,他平時很少離開大光明峰,根本沒有用到錢的時候,況且以他的身份,已經(jīng)有很多年不在身上放著銀錢了,被師映川這么一提醒,才想到這一點,這時就見師映川摸了摸荷包,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一些碎銀子,便對連江樓擠眉弄眼地道:“嗯,應(yīng)該夠用了……師尊,今天可是我請客,下次你也要回請我啊?!边B江樓微微一哂,在師映川頭頂一拍,便率先走進(jìn)了酒樓。 吃罷東西,天已經(jīng)黑了,師徒兩人沿著河邊閑逛,雖然春天未至,天氣尚寒,但這時河上仍然有著許多畫舫花船,都掛著精致的彩燈,照得河面浮光流影,好不旖旎,師映川聽著從水面上傳來的笑語絲竹之聲,不禁看了一眼身旁可以算是標(biāo)準(zhǔn)的古代宅男的連江樓,說著:“師尊,你一向都悶在山上,難道就從來不喜歡出來看看這花花世界?”連江樓目視前方的熱鬧景象,絲毫不為所動,他也不理會師映川的問題,只道:“你現(xiàn)在所看到的這些人,這一切,數(shù)十年后就只不過是一捧黃土罷了。”連江樓指向水面:“這些東西不該迷惑你的心志,你去,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毀了。”師映川愕然:“……?。俊边B江樓表情淡淡,就好象在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我的話,你莫非沒有聽見?”師映川眨巴著眼睛,似乎是在分析著連江樓的話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很是遲疑地道:“師尊,你是認(rèn)真的?” 連江樓冷漠如常,負(fù)手道:“我讓你殺了這些人,你沒有聽明白?”師映川縱使心如堅鐵,卻也不是什么不分青紅皂白就胡亂大開殺戒的殺人狂,當(dāng)下囁嚅道:“師尊,為什么?”連江樓淡然道:“沒有為什么,只是我要你這么做而已?!睅熡炒ㄟ@時終于明白連江樓是認(rèn)真的,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一時間不由得微微咬牙,但很快他就眼神放松下來,右手輕輕握拳,已經(jīng)有了決斷,在他的心中,哪怕是明顯錯誤的事情,他也還是會聽師父連江樓的話,這就是他的某種堅持,現(xiàn)在連江樓命他毀去眼前的這一切,這些船上當(dāng)然會有很多無辜的人,但只要連江樓發(fā)了話,哪怕是再冷酷的命令他都會聽從,又豈會過多地糾結(jié)于該不該殺這些無辜的人?他要動手僅僅是因為連江樓的話于他而言,必須服從,除此之外,不需要什么理由。 但就在這時,正當(dāng)師映川踏前一步,準(zhǔn)備動手,連江樓卻忽然道:“……不必了?!睅熡炒D時滿臉愕然地看向男子,不明白對方怎么朝令夕改,連江樓卻是伸出手摸了摸師映川的頭頂,道:“你很聽話,這很好?!睅熡炒ㄋ闪艘豢跉?,道:“師尊叫我做的事情,我自然是要做的……”連江樓看著他,此時寒夜微風(fēng),月光將男子的面容映得越發(fā)英俊得驚心動魄,男子深黑的眼睛注視著少年,緩緩道:“那么,若是我讓你殺了方梳碧,寶相龍樹,季玄嬰,季平琰等等這些對你很重要的人,你可還會聽從?” 師映川心神一震,連江樓的神情和語氣還是與往日里一樣平靜,但越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就越發(fā)令人通體徹寒,他不知道連江樓為什么會問出這種話,但他還是回答了:“我做不到……”頓一頓,低頭看向地面:“我只能說,如果有朝一日師尊你的性命和他們的性命放在一起,而我只能選擇一個的話,那么我……會選擇讓你活下去。” 連江樓聽著這個答案,不置可否,但他顯然沒有打算就此輕輕放過師映川,就見男子伸出有著六根指頭的右手,輕描淡寫地抬起了師映川的下巴,讓少年與自己對視,犀利的目光在這張美麗的臉龐上逡巡了一番,平靜地道:“那么,若是有一天我要你的性命,你可愿意給?” ☆、一百九十一、變化 “……若是有一天我要你的性命,你可愿意給?”男子的聲音在風(fēng)中淡淡響起,又散去,師映川驚訝地看著對方,不明白男子的用意,但他同時也認(rèn)真思考了這個問題,于是很快師映川就搖搖頭,坦誠道:“師尊,我不知道,如果沒有身臨其境的話,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也不知道自己會怎么選擇?!?/br> 連江樓若有所思,他并沒有表示出不滿意的樣子,只道:“很好,至少你說的是實話?!睅熡炒ㄓX得這樣的氣氛有些莫名地壓抑,便刻意打亂,嚷嚷道:“師尊你干嘛忽然問起這樣的問題,很無聊的知不知道。”拉住連江樓的袖子扯了扯:“這里風(fēng)大,我們?nèi)ス湟故辛T,別在這里吹風(fēng)了?!边B江樓不置可否,兩人便離開了河邊。 剛?cè)胍?,不是太冷,夜市還算熱鬧,師映川買了點小玩意兒,雖然這些都是很尋常的,但既然有連江樓在身邊,他就覺得很愉快了,連江樓在師映川身邊,月色和燈光照在少年身上,忽然間連江樓心中就有片刻的波瀾生出,他仍然記得那一年風(fēng)雪之夜第一次看見師映川的情景,仍然記得很多兩人之間的片段,或許他已經(jīng)淡忘了很多人生當(dāng)中的經(jīng)歷,但是卻還記得師徒兩個人圍著火爐坐在一起煮茶的畫面,這一切盡管很平常,可是這種平常卻似乎足以在記憶中持續(xù)很久很久,連江樓第一次對自己的那個選擇有了微微的動搖——這一切,值得么? “……師尊,你在想什么?”少年的聲音拉回了連江樓的思緒,低頭一看,少年黑亮的眼睛在瞧著自己,連江樓心神微定,道:“沒什么?!睅熡炒ń器镆恍Γ骸膀_人,剛才你明明不知道想什么走神了?!?/br> 連江樓不答,師映川見狀,沒趣地甩了甩手,連江樓卻按住了他的肩頭,師映川正有點驚訝,這時卻突然覺得額頭一痛,他本能地想縮,但連江樓已按緊了他,萬家燈火之中,只見男子用右手第六指的指甲刺破了對方的肌膚,從少年的額頭中間一直豎著劃到眉心,留下一道紅色的血痕,鮮血微微冒了出來,這一切不過發(fā)生在片刻的工夫里,轉(zhuǎn)眼間連江樓就已經(jīng)摸出一塊錦帕,給少年擦去了鮮血,只剩那道傷口,方才他以內(nèi)力施展了特殊手法,如此一來,這傷口附近的肌膚永遠(yuǎn)也不會完全長好,愈合之后,傷痕永遠(yuǎn)也不能消除了。 “師尊……”感覺到額頭至眉心的刺痛,師映川不解地喃喃出聲,不明白男子為什么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傷害自己,連江樓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娘容貌太美,其母恐遭天妒,便在她十二歲時以匕首在額間劃出傷口,涂以藥物,使得傷痕不能消失,謂之‘怯顏’,而你,已經(jīng)越來像越她了。”師映川聽了,恍然大悟,但緊接著又有點啼笑皆非,他齜牙咧嘴地摸了摸傷口,抱怨道:“真是的……”連江樓看著指甲上的血跡,凝目不語。 …… 一年后。 桃花樹下有小孩子在奔跑,遠(yuǎn)處天邊的云朵潔白而綿軟,陽光照在草地上,照在花瓣上,提醒著人們已經(jīng)是春天了。 一個白色的人影坐在樹下,穿著雪白的衣裳,頭上戴著一個花環(huán),是用一些隨處可見的小草和野花一起編織而成的,看那拙劣的樣子,很顯然應(yīng)該是一個小孩子的隨手之作,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剛才跑過去的那個孩子,就是這只花環(huán)的制造者。 不知名的野花點綴著,就是這么一個粗糙之極,談不上什么美感的花環(huán),此刻戴在白衣人的頭上,卻渀佛整個春天的氣息都隨之而來,微凸的喉結(jié)顯示著此人男性的身份,額頭到眉心位置有一道鮮明的紅色傷痕,正是已經(jīng)十六歲的師映川。 如今的師映川與一年前相比,明顯又有不小的變化,他的容貌越發(fā)美麗,也越來越像他的母親燕亂云,同時眉宇之間也已經(jīng)可以看出紀(jì)妖師的影子,此時師映川坐在樹下,面前是一張棋盤,擺著下了一半的殘棋,師映川很有耐心地坐著,擺弄著手里一只短笛,周圍山花爛漫,春風(fēng)將雪白的衣袖輕拂著,將他全身都熏滿了春的氣息。 身后傳來腳步聲,身材挺拔的千醉雪由遠(yuǎn)及近,走到師映川身后,他伸手撣去落在師映川肩頭的桃花,道:“在發(fā)什么呆?”師映川回首一笑,這一笑之下,似乎整個春天都為此失了顏色,他敲了敲千醉雪搭在自己肩頭的手指:“胡說,我哪里發(fā)呆了?!?/br> 半年前,師映川與千醉雪成婚,與之同時的還有寶相龍樹、季玄嬰以及方梳碧,那一場有些怪異的婚禮雖然被不少人私下議論不已,但場面之盛大,至盡還有人津津樂道。 春風(fēng)中尚有一絲料峭,千醉雪蘀師映川掖起耳邊的一絲亂發(fā):“怎么只有你一個人?”雖然成親已經(jīng)有半年的光景,兩人之間的感情也與從前不同,逐漸與普通夫妻沒有什么兩樣,但也很少有過多的親密舉止,師映川笑道:“寶相下棋下到一半就去煮茶了,喏,我這不正在等他么?!眱扇苏f話間,季玄嬰牽著季平琰的手走了過來,方梳碧跟在旁邊,端著一大盤點心,季平琰掙脫季玄嬰的手跑了過來,撲進(jìn)師映川懷里:“爹爹?!睅熡炒ㄐχ鴱那ё硌┦掷锝舆^一塊手帕,給季平琰擦了擦腦門兒上的細(xì)汗:“整天瘋跑,跟個野猴子似的?!?/br> 一群人便坐下吃點心,未幾,寶相龍樹提著一大壺?zé)岵杌貋恚瑤熡炒ㄕ泻舻溃骸翱禳c,棋還沒下完呢?!睂毾帻垬浔憧鹊溃骸斑@局不算,重新來。”師映川重重一頓足:“想的美,這一局你可是快被舀下了,別想耍賴?!狈绞岜淘谂赃吶绦粗鴰熡炒ù岛拥裳鄣夭辉S寶相龍樹耍賴,千醉雪負(fù)手站在桃花樹下,淡然看著眼前的一幕,季玄嬰則是自己倒茶喝著,這時節(jié)春花滿枝頭,幾個人有時候聚在一起,也許就會像這樣一年又一年地過下去。 風(fēng)吹過,落紅成陣,左優(yōu)曇出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劍子,蓮座喚劍子前去?!睅熡炒ㄎ⑽⒁徽?,便站起來:“好,我這就過去?!毕蚱渌舜蛄藗€招呼,便離開了。 兩人去了大光明峰,左優(yōu)曇如今已非當(dāng)年可比,在這一年當(dāng)中,他與已經(jīng)加入斷法宗的表妹蘇懷盈取出北燕皇帝臨死前交代給蘇懷盈的北燕寶藏,且背靠斷法宗這棵大樹,在師映川的默認(rèn)下收攏北燕殘部以及當(dāng)年一些魏國之人,建立起一個小國,國號‘魏燕’,如今正是力圖發(fā)展的階段,左優(yōu)曇仍然還是留在師映川身邊,而蘇懷盈已是常駐魏燕,忙于國事。 山上微風(fēng)綿軟,才下過雨,風(fēng)景絕美,師映川望著一道橫跨天空的彩虹,道:“師父有什么事叫我去?”左優(yōu)曇輕聲道:“屬下不知,不過三十六主峰諸位峰主已經(jīng)到了?!睅熡炒p眼明亮,道:“哦,那么想必應(yīng)該是關(guān)于雙仙宗之事了?!鄙倌陱那霸厩宄旱难垌饺缃褚咽巧铄淦饋?,他輕撫著腕上的那串寒心玉,事實證明此物確實有效,這一年來他只有寥寥數(shù)次癲狂發(fā)作,因此這串寒心玉到現(xiàn)在已是從不離身了。 師映川拈了幾縷散在耳畔的青絲,安靜不語,只向前走著,左優(yōu)曇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言不發(fā),如今師映川的性情已經(jīng)變化很大了,有些喜怒無常,左優(yōu)曇隱隱猜測應(yīng)該是師映川私下修煉的那項秘法所致,事實上他的猜測也大致靠近了真相。 兩人來到大光明峰,這時鮮花初開,白玉臺階上有侍女三三兩兩地拾階而上,端著酒果,有迎接之人上前行禮:“劍子,諸位峰主都在大殿等候。”當(dāng)下就帶路引著二人一路前行,在一處大殿前停了下來,左優(yōu)曇也自動停住腳步,顯然這里不是他們兩人有資格進(jìn)去的,師映川也不在意,自己一人踏入正殿,入內(nèi)見得三十六主峰各峰主已經(jīng)在座,每人身后站著一二個身份足夠高的弟子,碧麟峰峰主謝檀君身后便站著他的侄兒謝鳳圖,不遠(yuǎn)處,皇皇碧鳥素衣淡衫,站在她的義母飛秀峰峰主身后,見了師映川,面上又是歡喜又是淡淡幽怨,飛秀峰峰主則是面帶笑容地向師映川點頭示意,因為有師映川照拂的關(guān)系,飛秀峰近年來已經(jīng)逐漸擺脫了日益衰弱的局面,重新在諸峰之間爭得了應(yīng)有的位置。 連江樓端坐上首,白緣侍立在側(cè),下方眾峰主安坐,見師映川進(jìn)來,眾峰主便一起見禮,師映川亦回禮,接著又上前對連江樓行禮:“師尊?!边B江樓只是微微點頭,并不多言,示意他坐下,道:“今日召你來,為的便是雙仙宗一事,此次掃平雙仙宗,需有人坐鎮(zhèn),我方才已與眾峰主商議過,便由你前去,你回去稍作安排,兩日之后便動身。”師映川聞言,也算是心中略有準(zhǔn)備,并不推辭,當(dāng)下踏前一步,拱手道:“謹(jǐn)遵師尊令?!?/br> 連江樓又交代了一些事,便讓眾人散去,自己起身離開,師映川見狀,亦待離去,身后卻有皇皇碧鳥道:“映川,你要小心些?!睅熡炒ㄞD(zhuǎn)身淡笑道:“知道了,不必?fù)?dān)心。”皇皇碧鳥還待說些什么,但猶豫了一下,也罷了,隨飛秀峰峰主出了大殿。 師映川回到白虹山,將此事對諸人說了,寶相龍樹道:“正好我也應(yīng)回蓬萊了,玄嬰,你隨我一起回去罷,也該去看望父親他們,父親也很想平琰?!奔拘肼犃?,默然點了點頭,如今寶相脫不花與季青仙的關(guān)系似有緩和,季玄嬰也就不是太排斥自己這個父親了。 千醉雪也準(zhǔn)備回萬劍山,如此一來,只有方梳碧繼續(xù)留在白虹山修行,師映川又去安排了一下宮中事宜,再收拾一些要帶在路上的東西。 兩天的時間很快過去,動身之前,師映川去見了連江樓,師徒二人在室中不知談了些什么,未幾,師映川出了大日宮,準(zhǔn)備離開宗門。 一路上眾弟子齊聚,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地一大片,此次出外征伐雙仙宗,宗門出動精英弟子足有數(shù)千人,除了師映川坐鎮(zhèn)之外,尚有宗內(nèi)一些身份頗高的人物隨同,師映川登上大車,一聲令下,車駕當(dāng)先而行,浩浩蕩蕩地離開常云山脈,這數(shù)千強者聲勢浩大,立刻就引起了諸多勢力矚目。 師映川坐在車內(nèi),面色平靜地捻著腕上的玉珠,他心中再清楚不過這次所謂的掃平雙仙宗究竟是因為什么,此宗行事雖有些邪氣,也多少做過一些天怒人怨之事,但事實上天下正邪之分并不分明,很少會因此發(fā)生大的沖突,斷法宗這樣的大宗派名義上是打著誅滅邪派的旗號,但其實卻是因為前時接到消息,在雙仙宗以南發(fā)現(xiàn)了靈玉液脈,這靈玉液對于武者修行大有益處,斷法宗勢在必得,這雙仙宗懷璧其罪,不慎走漏了風(fēng)聲,這就是取死之道了。 一段時日后,眾人終于接近目的地,雙仙宗位處大周分界,往一處小國境內(nèi),背靠莽莽山川,師映川掀簾看去,這時左優(yōu)曇策馬來到旁邊,道:“劍子有何吩咐?”師映川微笑起來,他鮮紅的舌尖輕輕在唇角一舔,渀佛看見了許多氣血強大的鮮活實驗品,一時間心中微覺沸騰,低聲道:“你蘀我看住了,雙仙宗的高手盡量不要讓人殺太多,若有先天修為的武者,盡量都生擒下來,我有用?!弊髢?yōu)曇會意:“……屬下知道分寸?!?/br> …… 這里是戰(zhàn)場,勝利的一方正在進(jìn)行著最后的清洗,收緊羅網(wǎng),在這之后,就將是收獲勝利果實的季節(jié)。 雙仙宗的覆滅已經(jīng)注定,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的煙氣,有人不斷倒下,慘叫聲以及人體被斬斷的可怕聲音充斥耳中,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血腥畫面。 師映川踩著血水走進(jìn)大殿,一劍就將一名飛撲而來的持刀少女?dāng)爻蓛山?,他聽著外面金?鏘的殺伐之聲,臉上淌著被濺上的血水,神色疲憊,這時與他一起進(jìn)來的謝鳳圖轉(zhuǎn)身看過來,神色恰倒好處地道:“劍子可要休息一下?”謝鳳圖錦衣玉帶,容貌俊美之中略顯些許陰柔,整個人十分飄逸灑脫,此時雖然也是一身血污,卻并不顯得很狼狽,不過他也和師映川一樣,臉上都是疲憊之色,師映川聽他說著,抬頭看他一眼,微微點頭:“也好?!?/br> 師映川便在一處角落坐下,打坐調(diào)息,他今日連番殺戮,確實十分疲憊,謝鳳圖站在他旁邊,不時擊殺一兩個從四面撲來的雙仙宗弟子,令師映川不受打擾,大概一刻鐘之后,周圍似乎已經(jīng)肅清,沒有人再靠近,謝鳳圖抱劍立在一旁,目光不露聲色地看向正閉目調(diào)息的師映川,眼中隱隱有精光閃現(xiàn),但隨即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么,身體不易察覺地微微一僵,又恢復(fù)了正常,這時師映川忽然睜開雙眼,持劍起身,徑直向殿后走去,謝鳳圖亦緊隨其后,不多時,后面便有殺伐之聲大起。 到了晚間,忽然開始下起了大雨,左優(yōu)曇披著一件防雨的蓑衣,匆匆走向一間大殿,殿中空曠而冰冷,內(nèi)部看起來比外表要華美,地面上雕有精美的花紋,不過現(xiàn)在這原本應(yīng)該十分奢華的大殿里已經(jīng)不復(fù)往日的樣子,許多貴重的擺設(shè)等等全部都已經(jīng)蕩然無存,就連墻柱上的一些金銀寶石裝飾也都被撬了下來,統(tǒng)統(tǒng)集中在一起成為了戰(zhàn)利品,準(zhǔn)備在之后運回斷法宗——這是一場只屬于勝利者的狂歡盛宴。 周圍都是往來匆匆奔走的宗門弟子,眾人都在忙碌,惟獨一個衣袍上染著斑斑血跡的少年正一臉從容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給自己包扎著手臂上的一道傷口,左優(yōu)曇走過去脫下濕漉漉的蓑衣,從對方手里接過紗布,細(xì)心地將傷口裹好,道:“劍子要召個大夫來看看么?” 師映川搖頭:“用不著,都是些外傷而已,問題不大?!弊髢?yōu)曇低聲道:“劍子要的人已經(jīng)集中囚禁起來,但有一部分傷勢頗重,只怕挨不了幾日……”師映川聽了,皺眉道:“這個倒沒什么,只要暫時別死了就行……算了,帶我過去看看。” 外面大雨滂沱,師映川找了一把傘,跟著左優(yōu)曇走進(jìn)了雨中,直到半個時辰之后,他才重新回來,這時已有人收拾出一處潔凈房間,請師映川去休息,一時洗過熱水澡,換了干凈衣裳,師映川這才覺得滿身的疲憊消除了許多。 一個弟子舀來兩碗雞湯面,師映川隨意指了指面前的一把椅子,對左優(yōu)曇道:“坐罷,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弊髢?yōu)曇便依言坐下,兩人對坐著舀起筷子,吃了起來。 熱騰騰的面條下肚,全身都暖和了,師映川擦了擦嘴,卻見左優(yōu)曇神色變幻,看了一下周圍,見四下無人,這才嗓音低沉地道:“劍子方才既然已經(jīng)看過俘虜,為何卻沒有用來練功?這其中有兩個傷勢很重,只怕熬不過今夜去,如此一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睅熡炒犃诉@話,卻是面沉如冰,淡淡道:“我當(dāng)然知道這一點,但是我也必須這樣做?!?/br> 左優(yōu)曇有些不解地望著少年,師映川起身走到窗前,單手撫在窗欞上,感慨道:“優(yōu)曇,你要知道,這里不是我們的白虹山,這里的數(shù)千人之中,也只有一部分是直屬我們大光明峰的人?!闭f著,師映川轉(zhuǎn)過身,神色淡淡望著左優(yōu)曇,語氣平靜地道:“今日我很累了,你也很累,大家都很累,而且事情很多,到處都亂糟糟的,在這種情況下,你覺得我可以很放心地做我自己的事情么?斷法宗之內(nèi)各勢力交錯,并非鐵板一塊,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坐在這個位置上,有多少人想看到我跌下去,有多少人想要我?guī)熡炒ǖ男悦??如此一來,我又怎敢大意?我寧可白白損失兩個難得的材料,也不能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情況下練功,你也知道我在練這功夫的期間是不能受干擾的,我此時身邊可以絕對信任的人并不多,而這幾個人包括你在內(nèi),今天都受了傷,也損了很多精力,難以護(hù)我周全,所以我不會冒險?!?/br> 左優(yōu)曇的神色微微凝重起來,道:“劍子說得是。”師映川輕輕彈著指甲,眼里最深處渀佛有一抹幽火在燃燒:“等過一兩日事情都步上正軌了,到時再說罷……在此期間,你讓人好好看管著那批俘虜,給他們簡單治療一下傷勢,盡量不要讓他們死了,當(dāng)然這件事情也盡量越少人知道越好……對了,還要暗中派人注意謝鳳圖的動向,此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燈?!?/br> 左優(yōu)曇應(yīng)一聲是,師映川面露倦色,他今日以一己之力擒下不少雙仙宗的高手,任憑他再怎么修為深湛,也還是血rou之軀,眼下必須要好好休息一下了,便對左優(yōu)曇道:“時候不早了,你下去休息罷?!弊髢?yōu)曇卻沒有動,道:“劍子早點歇著罷,我在這里守夜?!睅熡炒c點頭:“也好。” 師映川坐到床上,左優(yōu)曇蘀他脫了靴子,放下羅帳,自己便在外間守著,坐在一張矮榻上打坐,外面雨聲嘩嘩,師映川靜下心來,就這么坐了一夜,等到天快亮?xí)r,雨早已經(jīng)停了,師映川睜開眼,只覺得精神好了很多,他下床穿了靴子,走到外間,看見左優(yōu)曇正伏在一張矮榻上睡得熟,精致的面容上一片恬靜,師映川伸出手,在青年潔白如玉的臉頰上微微一拍:“……醒醒罷?!弊髢?yōu)曇長長的睫毛頓時一顫,一雙微朦的眼睛便緩緩睜了開來。 ☆、一百九十二、真情假意 左優(yōu)曇睜開雙目,就看見一張絕美的容顏近在眼前,他微微一驚,忙坐直了身子,道:“……劍子醒了?”師映川看著青年,然后撫額低笑道:“看來你昨天確實是很累了?!弊髢?yōu)曇輕輕活動了一下脖子:“還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覺得好多了?!彼翡J地察覺到眼前笑容可親的少年似乎心情還不錯,看來昨夜對方休息得很好,便看了一眼外面,道:“現(xiàn)在就要去叫人準(zhǔn)備早飯么?”師映川打了個呵欠:“還不覺得怎么餓……優(yōu)曇,你過來幫我換藥罷?!?/br> 左優(yōu)曇便取了藥膏和紗布來,師映川坐下,脫了上衣,露出身體,左優(yōu)曇解開他身上裹的紗布,在幾處傷口上重新涂了一層藥膏,師映川安靜坐著,瞇眼看青年手腳麻利地動作著,左優(yōu)曇的手指十分靈活,一絲很幽雅的香氣淡淡在師映川鼻間繚繞,不一會兒,左優(yōu)曇給師映川換好了藥,正準(zhǔn)備起身,卻被一只手搭在腕上,左優(yōu)曇微愕,下意識地看向這只手的主人,不過他轉(zhuǎn)眼間就又平靜下來,只看著師映川,他平日里一般都是繃著面孔,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樣,但此刻卻是神色松弛,雖然并未展顏露出笑容,卻也平和柔軟起來,不再帶著尖刺,師映川見青年眼神不躲不閃地凝視著自己,便微微一笑,他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到了如今,已是說不清道不明,但至少絕對不是什么單純的主從關(guān)系,師映川握了握左優(yōu)曇的手腕,道:“你昨晚應(yīng)該沒睡好罷,現(xiàn)在可以去里間的床上再躺一會兒,養(yǎng)養(yǎng)精神。” “我已經(jīng)休息得差不多了,精力恢復(fù)了一多半,沒有什么大礙了?!弊髢?yōu)曇說著,站起身來:“我去叫人準(zhǔn)備食物……劍子想要吃點什么?”師映川忽地啞然失笑,他坐在榻上,抬頭看向左優(yōu)曇,仔細(xì)看了看,說道:“優(yōu)曇,自從當(dāng)年你我陰錯陽差之下有了那種關(guān)系之后,漸漸地你就似乎有所改變了,其實我想說,就算我們之間有了肌膚之親,那也不一定就是代表了什么,你不必有什么負(fù)擔(dān),更沒有必要被束縛住,你想喜歡誰,想成親,想有孩子,這些都可以,不要擔(dān)心我有什么想法,我從未認(rèn)為你上了我的床,以后就屬于我?!?/br> 此刻左優(yōu)曇耳邊響著師映川娓娓的話語,周圍萬籟俱寂,他凝視著面前這個人,似乎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眼前這張平靜而絕色的面容,然后他微垂眼簾,淡然道:“如今我與懷盈已建立魏燕,但我二人都是亡國之人,親族可以說是已經(jīng)盡數(shù)凋零了,皇室男子幾乎被殺虐殆盡,至于女子,當(dāng)初僥幸未死的也都流落各地,被人當(dāng)作玩物,到如今還活著的不過寥寥而已,而且即使解救或贖出,她們經(jīng)歷了這么些事情,也都成了行尸走rou,事實上已經(jīng)沒有救出來的必要了,如此一來,我可以說是在這世上已經(jīng)成為孤家寡人,沒有什么親族……” 左優(yōu)曇說到這里,卻是伸手反握住了師映川的手,這些話本是他刻意說出來的,然而等到真的說出來了,他才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話一直以來原本就是積郁在心中的東西,一時間情不自禁地卻是真的入戲了,將接下來的一番話說得十分誠懇,其中似乎完全沒有做作與偽裝的成份:“……你當(dāng)年買了我,帶我回斷法宗,這么些年過去,在我心里也許你已經(jīng)是我的親人了,事實上無論親人也好,主人也好,情人也好,總之怎樣都好,我只知道你是我左優(yōu)曇會跟隨一生的人,至于其他的,這都并不重要,我會一直忠于你,為你做事,因為除了在你身邊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哪里?!?/br> 話已至此,就見左優(yōu)曇的眼中有迷茫之色現(xiàn)出,再沒有一絲保留,但臉上卻是在微笑著,到如今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的這種行為究竟是有著表演的性質(zhì),還是真的出自于內(nèi)心,但越是如此,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就越使得這一切顯得真實可信。 師映川沉吟不語,但微微輕抿的嘴角卻將他此刻的心情坦露無遺,以他的閱歷,不難看出這些話確實是左優(yōu)曇發(fā)自肺腑之言,一時間師映川的思緒不禁有片刻的停頓,然后他抬起薄薄的眼皮,露出一絲淺淡的笑色,對于左優(yōu)曇的這一席話他沒有正面回應(yīng),只是一聲輕嘆,道:“我這個人還算不得寡恩薄義,你若不負(fù)我,我自然也不會薄待你。”說著,師映川搓了搓臉:“叫人進(jìn)來伺候罷,我得洗個臉,換換衣服……”左優(yōu)曇收拾心情,道:“是?!鞭D(zhuǎn)身出了房間,去叫人進(jìn)來服侍師映川梳洗。 對于雙仙宗的接收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尤其重要的是需要安排足夠的人手來看守住那片靈玉液脈,總之師映川要忙的事情不少,直到午后他才暫時閑了下來,不過師映川并沒有休息,而是又去看了一下那些被秘密關(guān)押起來的俘虜,這些人都是雙仙宗里的高手,氣血旺盛,都符合師映川的要求,師映川緩步走過,看著這些人,忽然就對身后的左優(yōu)曇說道:“優(yōu)曇,如果有一件事你去做了,但是大多數(shù)人都說你不對,不應(yīng)該這么做,那么你會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