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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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這個人似乎已經(jīng)變得陌生無比,晏勾辰定定瞧著,半晌,輕輕一嘆,道:“當初八大宗師一戰(zhàn)之后,朕命人暗中調(diào)查,后來就知道你在此次事件當中所做的手腳,只不過那時映川戰(zhàn)敗失蹤,天下震動,大周更是因此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朕不能在那時處置了你,處置一個親王,否則在那等多事之秋,此舉會引起太多的猜測和懷疑,明眼人都會知道你與此事有關(guān)……”燈光中,晏勾辰目光冷冽:“一個親王,朕的至親手足,卻牽涉到這等國師中計敗亡的大事之中,天下人會怎么想?青元教會怎么做?人人都只會認為是大周與國師之間終于有了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在這等權(quán)力之爭中,借他人之手除去心腹大患!如此一來,勢必引起朝廷動蕩,更重要的是,青元教很可能大舉報復(fù),朕和大周,無法承受這樣的后果!” 晏狄童靜靜聽著,突然間就輕輕笑了起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望著晏勾辰,道:“……所以呢?當時并不處置我,待我一如既往,等到局勢逐漸穩(wěn)定下來之后,再來個秋后算帳,反正到那時也沒人會聯(lián)想到什么,處置一個親王也就無所謂了,只要隨便找個過得去的借口就是了……”晏狄童一面說著,一面微笑,眉宇間沒有絲毫的憤懣恐懼之色,反倒是一絲笑謔滿滿,似乎已經(jīng)完全不在意自己接下來要面對什么,有什么下場,晏勾辰看著他,自己多年來最疼愛的弟弟,久久不語,半晌,方道:“朕不能容忍一個三番五次在朕身邊暗動手腳之人,小九,你的私心已經(jīng)到了不顧社稷、危害宗廟的地步,你可知失去了映川,對大周而言是什么樣的重創(chuàng)!大周不可能次次都力挽狂瀾,你是一個太大的變數(shù),朕已經(jīng)……不能容你了?!?/br> 晏狄童聽著這些話,沒有反應(yīng),只是笑,眼前之人與他血rou相連,同時是他心頭至愛,縱然是身受千刀萬剮之苦,也是萬萬不肯放下,無論做什么都是不后悔的,然而此時此刻,晏勾辰正看著他的目光卻如同整個世間最鋒利的刀子,只是這樣淡淡的一眼,就令晏狄童有一種自己被割得鮮血淋漓、幾乎就要崩潰的錯覺,他輕嘆一聲,雙手攏于大袖內(nèi),沒有辯駁,更沒有試圖做任何反抗,只看著男子道:“那么,皇兄要怎么處置我呢?……是要殺了我么?” 晏勾辰面上神情莫測,猶如一縷輕煙般溶入到夜色之中,模糊不清,他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朕不會殺你,你是朕的幼弟,朕是你的兄長,母妃臨終前,曾經(jīng)囑咐朕一定要好好照顧你,朕一直都記得,所以平時無論你犯了什么錯,朕都可以一笑置之,并不追究,然而……” 身著九龍華服的大周皇帝慢慢站起身來,此時此刻,再難從這個一國之君的臉上找到半點溫情:“然而朕既然是大周天子,就是萬事以社稷為重,為此,可以拋棄很多東西,更何況兄弟之情!”話音方落,已揚聲道:“……來人!”很快,兩名貼身內(nèi)侍進來,晏勾辰冷冷道:“金吾衛(wèi)何在?”下一刻,四名披甲金吾衛(wèi)已趨入殿中,晏勾辰一手負于身后,面無表情,只道:“將九王綁了!”眾金吾衛(wèi)雖不知為何有這樣的變故,但天子一言九鼎,所說的話不容違背,當下立刻毫不遲疑地一起上前,將不曾反抗的晏狄童制住,晏勾辰冷冷看一眼內(nèi)侍,道:“……傳朕旨意,九王驕縱跋扈,對朕不敬,且于后宮無禮,強辱宮人,著宗人府查辦,奪其王爵,廢為庶人,圈禁于王府之中,不得外出!”說罷,轉(zhuǎn)身不去看晏狄童,只命令道:“帶下去!” “……二哥!”晏狄童突然一聲低喊,這聲音里分明有著一絲懇求,旁人只道他是在求饒,在乞求著皇帝的寬恕與原諒,但只有晏勾辰自己才清楚,晏狄童只是求自己回頭再看他一眼……然而,晏勾辰終究沒有轉(zhuǎn)身,直到金吾衛(wèi)將晏狄童帶出去,晏勾辰也還是沒有動。 殿中只剩下晏勾辰一個人,他透過窗子向外看去,只見燈光掩映下,外面花木葳蕤,陰影幢幢,漸漸的,晏勾辰面上的神情恢復(fù)了清明,也恢復(fù)了從容,良久,他輕輕嘆道:“映川……”不知不覺間,卻喃喃重復(fù)著方才對晏狄童說的話:“萬事以社稷為重,為此,可以拋棄很多東西,更何況兄弟之情……”又加了一句:“哪怕心中所愛,也是一樣?!辈恢罏槭裁矗鋈痪秃芟胄?,晏勾辰坐下,自嘲地拍了拍大腿,神色淡淡:“寡人者,稱孤道寡,果真是獨夫!” 卻說日子一天天過去,師映川在斷法宗的生活依舊還是平靜得毫無波瀾,除了暗中練那《血嬰經(jīng)》之外,他與連江樓就像是世間所有恩愛的夫妻一樣,閑暇時喝茶聊天,一起下棋作畫,看起來很是悠閑愜意,只不過在夜間卻會屢屢夢見前塵舊事,這樣的夢開始變得頻繁,不再像從前那樣偶爾才會有那么一兩次,這一日早間,連江樓去竹林練功,師映川起身看著外面淡淡天光,一手輕扶額頭,微微皺眉對寧天諭道:“近來我時常做夢,夢見當年趙青主與我們之間相處的畫面……現(xiàn)在幾乎每隔兩三日就會這樣,而從前甚至一年之中也不會有一次,你說,這是怎么了?”寧天諭沉默片刻,方道:“也許是說明你距離徹底蘇醒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br> 師映川聞言,眉心微擰,他沉吟一陣,方道:“是么……”他心中閃過一些念頭,忽然卻道:“我現(xiàn)在所做的事,所說的話,連自己都已經(jīng)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有感而發(fā),還是僅僅只是在做戲給別人看,總之,我都分不清楚自己這是不是在做夢……”寧天諭冷冰冰道:“那又如何,原本世間之事就是真真假假,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明白?若是覺得夢里過得更好,索性就活在夢里便是了?!睅熡炒ㄓ悬c若有所思地撫摩著自己已經(jīng)越來越大的肚子,道:“在此之前我的想法很簡單,那就是脫困,報復(fù),但現(xiàn)在偶爾我會因為整日里戴著面具勾心斗角,而生出厭倦之感,甚至不乏有些意興蕭索。”寧天諭道:“不要告訴我,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淡了復(fù)仇的心思?!?/br> 師映川面色漠然:“當然不會。只不過人的心是最微妙的東西,我忽然就想到了‘物是人非’這個詞,等我報了仇之后,我想再要現(xiàn)在這種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到那個時候,就真的還能夠得到么?”師映川說著,臉上現(xiàn)出沉思之色,半晌,他忽然問著寧天諭:“你說,日后等我真的大道得成,那么我還會對情愛這種事如此執(zhí)著么?在一個能活百年的人看來,情愛或許是極重要的東西,但在一個可以活上千年甚至萬年的人眼里,還會是重要的么?我忽然好象有點明白趙青主當年的想法了,若是他后來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成就大道,那么情也好,愛也罷,這樣短短的一段時間,不過也只是他漫長的生命當中一段比較特殊的經(jīng)歷罷了。” 寧天諭有些僵硬,不出聲,師映川卻是心里放松了許多,繼續(xù)說著:“隨著時光的流逝,所有的新奇與刺激都漸漸平淡下去,只要時間夠久,說不定一切情愛的本質(zhì)也都會被洞徹、看透,到了那個時候,未必不會厭倦……”話音未落,寧天諭突然硬邦邦地道:“不會!” 師映川倒也沒有與他辯論,起床喚人進來服侍梳洗更衣,等到外面天光大亮,連江樓練功回來,兩人就一起吃了早飯,一時師映川坐在窗前,連江樓那柄和光同塵被他橫在膝上,用一塊雪白的軟巾仔細擦拭著,連江樓則是去沐浴換衣,師映川將寶劍拭罷,拿在手里端詳,卻聽寧天諭異樣地輕聲道:“世人只知寧天諭有劍神之稱,但說來好笑,真正見過我出劍的,都早已化作劍下亡魂,那時只有一人看過我練劍,就是趙青主……當年我曾對他感喟,天下之大,已無人再值得我認真出劍,說這話時,自然沒有將他算在其中,因為從未想過我二人會有決裂的一日,卻不曾想到后來,我真正出劍的那一天,拔劍相向之人,正是他趙青主?!?/br> 師映川默然,他將黝黑的長劍重新放在膝上,扭臉望向窗外景色,眼神微惚沉醉,忽然在心中道:“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很想親眼一見劍神風(fēng)采?!睂幪熘I低笑:“……劍神?不如說是劍魔更貼切,從他殺我那一日起,我就已經(jīng)入了魔?!边@時有人踏足殿中,卻是連江樓沐浴更衣回來了,連江樓進來,見著師映川正坐著,橫劍在膝,靜靜望向窗外,原本對方是決無可能察覺到他的到來,但不知道是不是心有靈犀還是別的什么緣故,師映川卻慢慢扭過頭來,一雙鳳目中帶著幾絲迷離之色,表情沉靜,肌膚勝雪,這時回眸一顧,星眸淡掃,極是動人,連江樓被這樣溫和寧靜如水的目光看著,一時間竟是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想起某些畫面,恍惚間有一絲明悟,卻又頃刻逝去,師映川微微一笑,目光在連江樓身上一轉(zhuǎn),見男子換下了家常衣裳,穿了一身見客的服飾,便輕挑長眉,問道:“是有誰要來了么?” 連江樓道:“不是,是我要出去一趟。”師映川點點頭:“那你早點回來。”順手將膝上已經(jīng)擦拭干凈的和光同塵遞過去:“喏,已經(jīng)擦干凈了?!边B江樓接過,在青年潔白勝雪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這才走出了大殿,離開大日宮,一路下山,出了斷法宗。 連江樓輕身功夫之高,普通人要騎快馬趕許久的路,在他腳下也不過就是尋常,一路走來,最終到了一處林中,有河水流淌其間,一輛馬車停在河畔,一名白衣人站在車旁,連江樓到的時候,白衣人轉(zhuǎn)過身來,長身玉立,幾若天人,竟是早已被人認為在當年一戰(zhàn)之中隕落的上一代斷法宗大宗正,二十六代蓮座藏?zé)o真,縱然連江樓心硬如鐵,且在剛剛收到的信上得知藏?zé)o真尚在人間,但乍然見到授業(yè)恩師,也不由得神情變動,他走上前去,微微欠身,卻是沒有出聲,藏?zé)o真臉色沉靜,對連江樓道:“……我與他只是路過這里,順便見你一面,全了師徒一場的情分,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見過,這便要離開了?!?/br> 連江樓已從藏?zé)o真的信上知道了前因后果,聞言便看向那輛馬車,半晌,方道:“師尊果真不肯再回宗門了么?!辈?zé)o真淡淡道:“世人皆道我二人已死,如今我與他已是自由之身,塵緣盡斷,這些年來游歷天下,走遍南北,很是自在,又何必再沾染紅塵之事。” 連江樓聞言,知道以藏?zé)o真的性情,既已作出了決定,就不會再更改,當下也就并不再提此事,這時藏?zé)o真卻看著他,道:“這些年間所出之事,我都一一聽說,你心中所想,我亦了然,你心志之堅,自然不會因外物而動搖,你所求之道,旁人不能置喙,只希望你日后莫要后悔?!边B江樓沉默,片刻,才緩緩道:“……劍出無悔?!?/br> 藏?zé)o真聽到這四字,怔怔一頓,忽然就想起當年的自己,那時的藏?zé)o真,應(yīng)該就是像此刻面前男子這般一模一樣的神情罷?一時間竟有些出神,但他也沒有任何再勸的意思,因為他太清楚了,這世上每一個強者,性情雖然各不相同,但有一點卻是共通的,那就是他們都是執(zhí)著之人,因為若沒有一顆執(zhí)著之心,就不會也不能走到這一步,不會具備強大的修為,只會成為蕓蕓眾生之中非常普通的一個,所以他們認準的事情,決定走的路,也都會一直堅持下去,其他人無法干涉,如此一想,藏?zé)o真默然,許久,才輕聲說道:“劍出無悔?我當年以情證道,后來才知走錯,而你如今卻說無悔……但愿如此?!?/br> 連江樓離開了,待他走后不久,馬車里忽有人道:“……無真,我餓了?!辈?zé)o真的眼神柔和起來,他上了馬車,車廂里,一個身穿黑袍的男子雙眼狹長,唇若涂血,看那神色,顯然是剛剛睡醒,男子容貌俊美,只是看起來臉上卻是一派純凈之色,那種樣子,分明只有孩童才會有,而這個人,只看那鮮紅如血的薄唇,那富有個性的眉眼,不是澹臺道齊還有誰? 藏?zé)o真眉宇間是滿滿的耐心,他帶澹臺道齊下了馬車,道:“餓了么……道齊,你在這里等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好不好?”他用的是哄孩子的口吻,澹臺道齊點點頭,笑道:“嗯,我在這里等你?!币粫r藏?zé)o真打了一只鹿帶回來,生火烤rou,澹臺道齊坐在火堆前,乖乖地等著rou被烤熟,藏?zé)o真與他肩并肩坐著,忽然說道:“道齊,我大概還可以陪你很多年,只覺得此生再沒有什么遺憾了,日后待你我天人五衰到來之際,我若是要先你而去,那么臨死前就先殺了你,免得你無人照顧……你可愿意?”依然如同年輕時那樣玉樹臨風(fēng)的澹臺道齊并不知道對方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笑呵呵地道:“無真說什么,我做什么?!?/br> 藏?zé)o真聞言,看著他宛若出生嬰兒般純凈的眼眸,天真無邪,忽地心頭微痛,一瞬間襲上心頭,曾經(jīng)自己只求大道,卻害得他牽念一生,一時藏?zé)o真伸臂攬住身邊的男人,沉聲道:“我欠你一劍,就用一生來還?!闭f話間眼神溫柔,將男子緩緩摟緊,這個曾經(jīng)親手斬斷他們之間情愛羈絆的男人,此刻卻是神色平靜而柔和:“你從前總希望我親口說出一生一世的諾言,而我卻從未給過你,那么,現(xiàn)在這個承諾已經(jīng)晚了整整數(shù)十年,你,會不會覺得太遲?” 自當年一戰(zhàn)之后,重傷損了神智,致使記憶全失、一如幼童的澹臺道齊聽著藏?zé)o真說話,皺了皺鼻子,接著就展露出一個大大的笑顏:“無真說什么,我都喜歡?!辈?zé)o真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男子的黑發(fā),眼神溫暖,再不復(fù)從前的冷漠,只道:“道齊可喜歡我?”澹臺道齊毫不猶豫地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笑瞇瞇地道:“我喜歡無真。”藏?zé)o真深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我也喜歡你,一生所愛,唯你一人而已……所以,這一生無論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澹臺道齊想了想,只是搖頭:“我哪也不去,只要無真陪我?!辈?zé)o真深深看他,忽然灑脫一笑,既而低頭輕吻男子血紅的薄唇……前塵舊事,恍若一夢。 連江樓回到千蓮殿時,已是午后,他換過家常衣裳,洗了手臉,便去見師映川,此時師映川正歪在窗下一張方榻上,身旁小幾上放著一碟剛做好的姜餅和一壺梅子茶,師映川身后塞著幾只綿軟的鵝絨枕頭,手里拿一卷書在看,見連江樓回來了,便懶洋洋地挪動了一下,似有若無地帶著點倦意道:“……我腿有些酸疼,你幫我揉揉罷。”連江樓就在青年身邊坐下,為其按摩腿腳,懷孕之人往往會感覺到腰腿酸疼,這很正常,而連江樓如今做這些事也已經(jīng)頗為熟練了,一時師映川瞇眼看他,伸手取了一塊姜餅遞到男子唇邊:“嘗嘗,味道還不錯。” 連江樓張口噙住,師映川見男子吃了,就又倒了一杯梅子茶送到對方面前,連江樓也依舊就著他的手喝了,師映川淡淡含笑,卻端詳著連江樓的氣色,道:“你怎么好象心情不是很好的樣子,莫非是有什么煩惱之事?”連江樓神色平靜,只道:“沒有,你多慮了。” 寧天諭卻突然道:“你有沒有感覺到,連江樓與從前相比,似乎有異常之處。”見師映川沒有應(yīng)聲,就繼續(xù)說著:“我只是要提醒你,或許心中一直有所謀劃之人不僅僅只是你我而已,也許,還有連江樓……固然你我要報復(fù)此人,但你也要警惕,說不定此人也已走上那太上忘情之道,而你,便是他的磨刀石,就好象千年之前那樣,一切都舊事重現(xiàn)?!?/br> 師映川微微悚然,但他又隱隱覺得不會如此,這時就聽連江樓說道:“……可曾酸痛得厲害?”定神一看,自己的右腿正被連江樓揉捏著,一絲絲清涼之氣隨著對方的手而透入皮rou中,感覺舒服許多,師映川動了動腳趾,道:“還好罷,也談不上多難受,就是有時覺得酸疼不太舒服。”連江樓手上的力道越發(fā)柔和,道:“等孩子出生,你就不必再辛苦?!睅熡炒ㄗ⒁曋?,伸手去撫男子的面孔,細細描摹那深邃的輪廓,尤其那雙深邃若浩海的黑色眼睛里,無時無刻都在靜靜流轉(zhuǎn)著銳利冷漠的因子,令人難以直視,然而又真的很美,使人著迷,師映川低聲道:“連郎,我真的很想有一個像你的孩子……”連江樓似乎有些受他感染,就淡淡笑了一下,道:“也許這個就是。”師映川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摸了摸圓隆的肚子,卻下意識地避開了男子的目光,他看一眼自己的腹部,心中說不上來是什么滋味,只覺得世間之事,真的是顛倒迷醉,令人不能自拔,當下只低聲道:“但愿如此?!庇执蚱鹁褚恍Γf著:“今日你只說是出去一趟,是有什么事么?”連江樓就道:“是去見我?guī)熥稹!?/br> 聽了這話,師映川頓時愣?。骸皫煛瓗熥穑俊边B江樓沒有瞞他,就說道:“不錯,是我?guī)熥鸩責(zé)o真?!庇谑钱斚戮蛯⒉?zé)o真與澹臺道齊當年并未雙雙戰(zhàn)死之事以及后來二人之間的一些事情都簡單說了,師映川聽罷,目光微微閃動,道:“原來當年他二人并未在那一戰(zhàn)之中隕落……不過,澹臺道齊竟是傷了頭部,不但失去記憶,甚至整個人都懵懂如孩童一般,這真的是讓人意想不到,不過對于他們兩個人來說,也許這不算是一件壞事,否則的話,以他們之間從前發(fā)生的那些深仇舊怨,勢必?zé)o法放下,難以和好如初,只能仍然做一對怨偶,而如今澹臺道齊雖然神智不清,但至少他們可以在一起,想來以后也永遠都不會分開了。” 師映川一時不免唏噓起來,心中感慨萬千,但轉(zhuǎn)念間又突然想到了自己和連江樓,他們兩個人之間,到后來會不會也要變成了一對怨偶?這樣想著,真心覺得恐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卻突然聽見寧天諭道:“……若是連江樓有朝一日變得像澹臺道齊一樣,你可還會待他真心依舊?”師映川沒有遲疑,只在心中道:“會的,無論他變成什么樣子,哪怕癡傻,殘疾,我也一如既往,對他不離不棄,始終照顧他?!睂幪熘I語氣淡淡:“我也會的……若趙青主變成那個樣子,我也會陪他一生一世……我確定,即使千年萬年也不會改變?!?/br> 就在這同一時間,萬劍山一處院落中,一個梳著道髻,穿灰色長衫的男子正在撫琴,五官清秀精致,蜜色的肌膚細膩而充滿彈性,雙眉濃黑如墨,臉上表情沉靜從容,卻是千醉雪,他默不作聲地撥弄著琴弦,琴身上刻著小小的篆字,卻是天下六大名琴之一的‘十段錦’,乃千醉雪母妃的遺物,此時千醉雪似是在閉目養(yǎng)神,十指輕撥琴弦,那琴聲聽不出是什么韻,更不是什么耳聞能詳?shù)那?,大概只是隨手彈的,不過很快,千醉雪突然十指一動,指下琴音淙淙,卻是換了一首《迎仙客》,不多時,有人踏入這一方幽靜院落,男子白衣流袖,額上一點殷紅似血,那沉凝如水之態(tài),除了季玄嬰,再不會有旁人,千醉雪緩緩睜開眼,對季玄嬰道:“……難得你會來我這里。”季玄嬰微微偏頭,避過從樹上掉下來的幾片落葉:“莫非不歡迎么?!鼻ё硌┩G倨鹕?,一手作引:“我這里有今年剛下的新茶,來嘗嘗罷?!?/br> 兩人就進了屋內(nèi),下人送上茶來,這時正值午后,日光照進來,地上都是深深淺淺的一片斑斕,千醉雪看了季玄嬰一眼,道:“……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你從未打算去看看他?” 這個‘他’自然指的只會是師映川,季玄嬰聞言,并無反應(yīng),只平靜說道:“你不是也一樣?”這樣說著,仿佛在說起的只是一個平常的人而已,千醉雪卻沒有接話,他看著季玄嬰淡淡的神色,就感到了一絲無可言說的惆悵,修長的手指不由得輕輕撫摩著面前細膩的瓷杯,若有所思地道:“我不一樣?!蹦凶忧逍愕哪樕弦慌傻?,眼神之中卻有片刻的恍惚,他低頭看自己腰間所系的一塊蓮花佩,靜靜說道:“當年他將合婚庚貼與玉佩退還給我之后,我下了山便吐血昏迷,這件事是沒有其他人知道的,只不過我在那時醒來之后,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想起了一些從未想過也從未經(jīng)歷過的事情,人生,究竟這是要從何處說起? 千醉雪的樣子有些莫名地古怪,季玄嬰微微凝眉:“……你是何意?!鼻ё硌┖鋈灰恍Γ加铋g有片刻的輕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原本不該是這樣……可惜了,你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碑斚履可钌?,注目于季玄嬰:“他與連江樓成婚的那一日,我與寶相龍樹都去了,想要見他一面,只有你,從始至終不曾離開過萬劍山一步?!?/br> 說著,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又對季玄嬰笑起來,道:“……還記得當年五人一起大婚,后來方梳碧與映川彼此之間算是不負不欠,而映川負寶相龍樹,只有你我二人,負他師映川?!鼻ё硌┹p抬瓷杯,靜靜細品香茶,末了方道:“我自問從小到大,無論哪方面都與你不相上下,不過后來才發(fā)現(xiàn)有一項終究是不如你……你比我無情?!?/br> 季玄嬰的面容沒有絲毫波動,他只低頭看一看自己的雙手,一字一字緩慢說道:“……什么是有情,什么是無情,我只遵循我心中所想,不是對,也無所謂錯?!?/br> 千醉雪聽了,就灑然而笑:“這就是道法自然?我記得有一年你、我、寶相龍樹,映川,我們四人在外游玩,晚間在湖邊林中偕同歡好,一夜縱情,后來云收雨散,他第一個取衣為你裹上,然后抱你去湖里清洗,當時的我和寶相龍樹,還有些嫉妒你呢?!奔拘胙壑幸琅f是波瀾不動的寧靜,淡泊道:“這些我都清楚地記得,沒有忘記,并且哪怕是在往后的許多年里,哪怕經(jīng)過了千百年,在我有生之年,也還是會清晰可見,因為這些都不是虛假,于我而言,都是真情實意,又怎會忘記?!鼻ё硌┦治詹璞?,沒有看他,只道:“然而你說起這些時,如此平淡的神色語氣,好象這一切于你而言,已經(jīng)微不足道?!彼聊似蹋Z氣卻已放輕了:“他對你來說,也許就是一條助你渡河的船,待你找到你的‘道’,來到了對岸,就可以毫不猶豫地舍棄了這條無用的船,可對?你這樣,與斷法宗太上忘情之道,異曲同工?!?/br> 季玄嬰不說話,淡淡啜著茶,千醉雪也沒有什么詰問的意思,他看著杯中裊裊熱氣,說道:“也許你是對的,只不過我偶爾還是會想起當年的一些事情,那時我們五人在一起,春光正好,花正開,水正流,方梳碧總是不太說話,只愛微笑看著,寶相龍樹時不時會故意刺她幾句,她也不還口,而我只顧著和映川閑聊,你則是安靜在一旁,若不問你,你就不會接話……事到如今,這一切已經(jīng)全部不會再回來,可我卻還是記得清清楚楚,庸人自擾?!?/br> 沒有人回答,室中靜靜,一種無可言說的寂寞之意盤桓于此,久久不可散去。 此時此刻,遠在萬里之外的大日宮中,師映川站在廊下,一面雙眉微蹙,瞇眼曬著太陽,一面看遠處殿宇層疊,重樓高閣林立,依稀天人之景,他靜靜站了一會兒,就回到殿內(nèi),獨自坐于光可鑒人的鏡前,看著鏡中那張臉,對寧天諭道:“……到了冬天,就是產(chǎn)期了?!?/br> 寧天諭道:“還有數(shù)月?!睅熡炒ǖ拧艘宦?,看著自己在鏡中投出的美麗之極的影像,一時間就對著鏡中的自己,或者說是寧天諭,只覺得此時心思有些雜亂翻滾,開口說道:“你說,這世上的人整日里都看著日出日落,月升月隱,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其實只是無數(shù)星辰之中的一個,是無盡宇宙中渺小之極的一點,實在是微不足道,如此一想,就明白其實所謂的永生,只能說是相對而言的,因為世間一切只要有開始,就一定會有結(jié)束,只不過是因為永遠不知道盡頭在那里,所以才狹隘地認為這就是不死不滅……卻不知,大道本無涯,在修行之路上,永遠都不會有盡頭?!睂幪熘I不接話,沉默片刻,卻忽然道:“我來問你,修行的最終目的是什么?僅僅是為了強大的力量,為了長生,為了永生?” “……當然不是?!睅熡炒ㄒ簧硭匾?,以手慢慢撫摩著自己的臉,眼中波光盈盈,面色沉靜:“強大的力量只是為了保證自身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包括可以去左右旁人的命運,而壽命的延長,是為了可以經(jīng)歷更多……所以我想,這修行的真諦,大概就是讓人能夠看得更多,走得更遠,體驗更多的精彩,嘗過更多的滋味,探索更多的奧秘,將生命的整個歷程無限延長,讓時間來為生命服務(wù),而不是讓時間將身心逐漸腐蝕,生命每多上一天,哪怕多上一個時辰,就會多一絲精彩,不是么?!睂幪熘I聽了,一陣沉默,半晌,方淡淡道:“你可知道,這樣類似的話,我在很久以前……曾經(jīng)對趙青主說過?!?/br> 師映川聽著,突然間就有些近乎醍醐灌頂之意,對方心懷刻骨仇怨,卻又偏偏秉性無端,深情而不自知,如此矛盾,又如此凸顯出異樣的和諧之感,既愛著,又恨著,自己盡管與其不盡相同,但也殊途同歸,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這樣一想,就覺得惆悵中又帶著有趣,果然人心就是這樣復(fù)雜的東西啊……這時夕陽漸下,已近傍晚,師映川望向窗外,看著那殘陽如火,麗霞染天的景象,似嘆息似感慨地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闭f著,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古怪的微笑,對著鏡子自言自語道:“你看看,我想要的是如今與他這些溫馨相處,柔情蜜意依舊,想要這樣的日子永遠不變,偏偏又一定要報仇,執(zhí)著于此,果然人的貪心是沒有止境的,人類,從古至今就一直是世間最貪婪不知道滿足的動物?!?/br> 寧天諭不吱聲,師映川起身開了一扇半掩的窗子,讓風(fēng)徹底吹進來,拂起了他的發(fā)絲,師映川感受著那帶著熱意的風(fēng)撫摩自己的臉頰,道:“說實話,我現(xiàn)在希望日子過得慢一些,這樣就可以和他繼續(xù)安穩(wěn)地在一起,多一些相處的時間,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出息?”一直以來時常喜歡譏諷挖苦對方的寧天諭,在此刻卻出人意料地并沒有說任何嘲諷不屑的話,只道:“……不會?!睅熡炒ň托?,他手扶雕花長窗,愜意地享受著溫?zé)嵛⒃锏娘L(fēng),道:“其實你跟我對于趙青主與連江樓這件事上,說到底無非是意氣之爭,你和我都明白這一點,但有的時候,這‘意氣之爭’四個字,形容的卻并非沖動莽撞的行為,不是貶義,我想,這應(yīng)該是一種堅持罷,對于自身的堅持……這世上有些事,永遠都是不得不去做的,哪怕明知是錯,哪怕明明知道可以趨利避害,可以有對所有人都更好也更有利的結(jié)果,但偏偏不會那樣選擇。” 沒有人應(yīng)聲,師映川也不以為意,他如今肚腹已顯出笨重來,不耐久立,便走到不遠處的長條大書案后坐下,鋪開雪白且?guī)е阄兜难├诵秩×顺幣_,就打算磨墨,練會兒字來打發(fā)時間,哪知剛從筆架上選了一支紫毫,還沒來得及蘸墨,就忽然聽見窗外有人道:“……父親,父親!”這么一聽,卻是季平琰的聲音,師映川有些訝然地抬頭,循聲看去,就見季平琰站在窗外,半探了身正往這邊看,與師映川頗為相象五官輪廓如玉石精心琢磨一般,看不出絲毫瑕疵,自是天然豐姿,然而這個向來很有些老成持重的長子,此刻卻是一臉潮紅,額角微微沁著些許薄汗,顯然是一路急速狂奔所造成,看那樣子,應(yīng)該是從白虹山趕來大光明峰,見師映川抬頭看過來,立刻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道:“……父親幫我!” 這孩子自幼少年老成,現(xiàn)在長到十多歲,更是平日里舉止從容,行事言談都如同成年人一般,眼下這樣急切的樣子,仿佛就是小孩子做了什么錯事,自己沒有辦法收拾局面,只能跑去求助于父母,這個時候,這個長子才真的像是個少年人應(yīng)有的樣子了,不過眼下師映川自然無心取笑,見季平琰難得語調(diào)中竟是都帶出些惶急之意,料想是出了什么不尋常的大事了,不然何至于此?一時間師映川就有些微微肅然,凝眉道:“怎么了?看你這樣子,莫非有什么事發(fā)生?”又轉(zhuǎn)念一想,神色微冷:“我如今這個樣子,也幫不得你什么,你去找你師祖,我自會讓他幫你?!蹦闹酒界犃诉@話,卻出乎意料地紅了臉,面上露出尷尬之色,似是十分窘迫,只喃喃道:“這……這……師祖不成的……”師映川見狀,只覺得奇怪,一時間摸不清楚這是什么狀況,便起身走到窗前,皺眉打量著臉色不自然潮紅的少年,輕喝道:“好好一個男子漢,學(xué)姑娘家忸怩作態(tài)干什么?我最見不得這樣,別吞吞吐吐的,到底怎么了?” 季平琰一雙如同墨玉般的眼睛微微一動,神情窘迫中似乎又帶些自責(zé)之意,瞳孔深處亦有羞色流轉(zhuǎn)不休,低聲囁嚅說道:“阿心暈著,我沒有辦法,也不知該怎么做……”說話間一抹暈紅染在雪白雙頰上,使得原本就絕麗的容色,越發(fā)透出攝人的味道,但他說得含糊,師映川自然也就聽得云里霧里,就疑惑道:“劫心生病了?還是練功出了岔子?若是生病,自然著人叫大夫,若是練功出了問題,那你還不快去找你師祖,卻來尋我!” 聽了這話,季平琰雪白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片刻,才似是終于鼓足了勇氣,硬著頭皮低聲對師映川說了幾句,師映川聽了,臉上先是愕然,既而就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在少年腦袋上重重一敲:“你這混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