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箱子里是一件艷紅色的衣裳,光滑亮眼的布料上勾著繁復的金線,那細密的程度想來即便是能工巧匠都要花費不少的時間才能完成。 寧沫關(guān)上盒子,又讓丫鬟們將那半人高的東西上的油布掀了去,露出一個半月形的木雕來,上邊浮雕的仙鶴栩栩如生,而在那半月形的凹陷處,拉有許多根琴弦,寧沫伸手一撥,琴弦發(fā)出的聲音清靈動聽,沁人心脾。 丫鬟水秀奇道:“小姐,這是什么,立著的錚琴嗎?” “這是箜篌?!睂幠旖锹冻鑫⑿?唐氏當年花魁的名聲并非浪得虛名,除了飽腹詩書文采,更精通這類極少人會的樂器箜篌,只是自從入了寧府后,唐氏便再沒有撫過琴,真是料不到她居然還收著這當年伴隨她名聲大噪的樂器。 “唐姨娘讓我取這兩樣東西,應當是想通一些事了。”寧沫笑著道:“大夫人,只怕得頭疼好一陣子了?!?/br> 寧如海在書房看了一下午的書,此時管家進來通報,說莊姨娘和大夫人都在院子里備了晚飯,問他去哪邊用飯。 其實管家知道問了也白問,最近當真邪門,按理說,自打三夫人不在了之后,最為年輕貌美的莊姨娘應當是最得寵的一個,可事實恰恰反過來,倒讓已經(jīng)上了年紀的大夫人獨占鰲頭,這讓管家很是不解,果然,寧如海站起來,幾乎是想也沒想便道:“去瑞寧院?!?/br> 管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待寧如海出了書房,規(guī)規(guī)矩矩在他身后跟著,陪著往瑞寧院走。 剛走了沒兩步,管家忽然注意到路邊的假山后邊有人再往這邊窺視,他側(cè)過頭一看,居然是莊姨娘,顯然莊氏是不放心,居然親自來探查寧如海的動向。 莊氏躲在假山后邊,見寧如海又是朝著瑞寧院的方向走,不禁咬碎了一口銀牙,可她也只是一個姨娘,以前仗著寧如海的寵愛和三夫人斗斗氣便罷了,對于大夫人這位正妻,她即便心里妒恨,卻也沒膽子去對著干,只好喪氣地哀嘆一聲,轉(zhuǎn)身朝來時的方向走。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空洞清靈的琴聲。 那琴聲極為清脆,分明是從遠處傳來的,可又像是在耳邊響起一樣,聽得人猶如春風拂面,莊氏不知道這寧府里到底有什么人有這樣高超的琴藝,那邊寧如海也突然停了步子,他沉穩(wěn)的表情露出一絲奇怪,轉(zhuǎn)身面向琴聲傳來的方向,似乎在沉思什么。 片刻之后,他竟然不再朝瑞寧院走,而是順著琴聲尋了過去。 莊氏看見這一幕,也跟著一愣,她地下眼睛合計了一會,到底也沒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跟在了后面。 隔著后院的重重樹影,不遠處有一方小池塘,這樣的觀賞池塘在寧府后院有好幾處,供人夏日里避暑納涼用,此時池塘邊上正有兩個女子的身影面對面坐著,身前都有一架豎起的箜篌,一個一襲白衣,蒙著面紗,眼角微微上挑,是寧茉兒,而另一個卻讓寧如??床徽媲?,只見著他一身繁復華麗的紅裙,烏發(fā)也沒有盤髻,而是如瀑般柔軟地垂在身后,直達腰際。 寧如海從樹影里走出來,不自覺揉了揉眼睛,終于看清了紅衣女子的側(cè)臉,見她臉上妝容整齊,眉若遠山,唇若丹朱,五官精致秀美,雖然不似年輕女子那般清秀可人,但隨著她手指輕輕撥動琴弦,那種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妖嬈風韻確實怎么都擋不住。 “這……這是……”跟在寧如海身后的管家認出了紅衣女子,情不自禁張大了眼,而躲在后邊的莊氏,也是一臉看見了鬼的表情。 唐映瑤?這不是那個整日窩在湘蓮院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唐姨娘嗎? 池塘邊的二人似乎并未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人窺視,依舊自顧自地撫著琴,瞧著像是寧沫在向唐氏討教,唐氏水蔥似的指甲上綁了象牙制成的甲套,伴隨著琴弦的震動,她輕聲吟唱著一首寧如海曾無比熟悉的歌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誠然唐氏的嗓子已經(jīng)不如從前了,但琴聲依舊,寧如海不知不覺間,仿佛被這樂聲帶到了許多年前,在那處寬敞的閣樓上,溫婉秀麗的紅裳佳人憑欄而曲,英姿颯爽的青年將軍踏歌舞劍,是他已經(jīng)許久不曾見過了的良辰美景。 “映瑤……”不知不覺間,寧如海居然喊出了唐氏的名諱,而且那雙目中的神情,仿佛眼前的唐氏并非她的侍妾唐氏,而是當年那個風華無雙的江州花魁,唐氏映瑤。她穿上了自嫁給自己后就再未穿過的金絲紅裙,梳的也是當年她最喜歡的簡單發(fā)式,更讓她聽到了,早已經(jīng)積年不現(xiàn)的琴聲。 隨著寧如海的出聲,琴聲戛然而止,唐氏和寧沫仿佛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一般,急急起身行禮。 聽不見琴聲了,寧如海身子微震,仿佛才回過神,看著唐氏正低眉順眼向自己行禮的臉,幾縷烏發(fā)垂在妝容姣好的臉頰邊,他喉頭動了動,久久凝視著不說話。 莊氏見狀,忽然暗自笑了一聲,順著原路退了回去,她匆匆回到自己的住處,服侍她丫鬟見她笑得開心,不禁問道:“姨娘何以這樣笑,可是有什么喜事?” 莊氏笑道:“自然是有喜事,我瞧著,咱們府里失寵已久的那位唐姨娘,好日子快要來了?!?/br> 丫鬟不解,“唐姨娘的好日子,姨娘您如此開是為何,往后老爺不是來得更少了嗎?” “至少現(xiàn)下老爺是不會去大夫人院子里了,只要大夫人吃癟,我這心里就痛快?!鼻f氏喝了口茶,又對丫鬟道:“你去,悄悄往瑞寧院傳話,說老爺今夜要宿在湘蓮院了,唐姨娘能有出頭之日,總得讓大夫人也跟著樂一樂不是?” 當天夜里,寧府有許多人都沒睡著,而且大部分都將看好戲的目光分別落向了瑞寧院和湘蓮院,原因無他,寧如海居然沒有照例去大夫人的院子,而是破天荒了去了唐姨娘的住處。 這消息可不小,在府里所有人看來,湘蓮院那位一直是被寧如海所厭棄的,這么多年幾乎是在過著幾乎是被軟禁的日子,連帶著一雙兒女也不討父親喜歡,為何寧如海會忽然在她那里過夜,實在是讓人無法理解。甚至還有不少下人在悄悄議論八卦,類似于湘蓮院里琴聲響了大半夜,瑞寧院里摔東西的聲音響了大半夜之類,傳得分外精彩。 第二天早上,嚴氏盯著眼睛下邊兩塊烏青在用早膳,徐mama一干下人候在邊上都不敢說話,昨天晚上嚴氏是怎么折騰的他們都親眼所見,嚴氏幾乎將臥房里能雜碎的東西全砸了個稀爛,甚至像個瘋婆子一樣咒罵唐氏,毫無儀態(tài)可言,將他們都嚇壞了,尤其徐mama侍奉嚴氏多年,從沒見她如此歇斯底里過,她細細想來,好像從開始開始修煉從四皇子那里得來的什么《玉女心經(jīng)》后,嚴氏的脾氣就開始變得古怪,寧如海在時她柔情似水,可寧如海一旦不在,她就極容易暴躁發(fā)怒。 就在這時,有丫鬟進來對著徐mama附耳傳了幾句話,徐mama臉色一變,立刻道:“不見,讓她從哪來的回哪去!” 可徐mama這話顯然已經(jīng)說遲了,因為她話音還沒落下,就有一名紅衣女子帶著兩個丫鬟自顧自地走了進來,那紅衣女子妝容齊整,端莊大方,與從前素面朝天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她進來后,只向嚴氏屈了膝屈蓋當行禮,張嘴便道:“大夫人,我來接我的女兒回去?!?/br> 嚴氏冷颼颼地盯著那紅衣女子看了看,冷笑一聲,“唐映瑤?” “馨兒在大夫人這住了幾日,實在是叨擾了,在她擾了您的清凈之前,還是由我接回去比較好。”唐氏脊背挺得筆直,“請大夫人將人帶出來吧?!?/br> “哼,你當我這里是哪里,你說帶人就帶人嗎?”嚴氏本來心底就有火氣,如今見到了苦主,哪還有同她客氣的道理,不光語氣冷冽,表情也不再維持以往的端莊,“而且我說了,寧馨兒在我這里是在由我這個嫡母調(diào)教女紅,等我覺得調(diào)教得可以了,自然會將人送回去,你著什么急!” “我想大夫人你是弄錯了,我來這里可不是為了和你商量的?!碧剖涎哉Z絲毫不見妥協(xié),甚至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地重復了一句嚴氏那日帶人時說的話,“我說過了,我已經(jīng)得了老爺?shù)氖谝?,今日是一定要將馨兒帶回去的,大夫人若是不交人,莫不是要我去請老爺親自過來嗎!” “你是什么東西,居然敢把老爺抬出來壓我!”嚴氏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便不交又如何,來人,給我將她趕出去!” “夫人,不可,不可?。 毙靘ama趕緊低聲勸著,“唐姨娘既然敢過來,勢必是真得了老爺授意,夫人若是這樣將人趕出去,被老爺知道了該如何作想,夫人就算不喜歡唐姨娘,多少也要顧著老爺?shù)拿孀雍湍銈兊姆蚱耷榉职。 ?/br> 徐mama說得在理,嚴氏怒極攻心地深深喘了幾口氣后,終于出聲道:“來人,將那個丫頭帶過來!” 很快,便有丫鬟將寧馨兒帶過來了,寧馨兒臉上盡是怯生生的表情,看見唐氏后,她急匆匆叫了一聲“娘”,立刻掙脫開牽著她的丫鬟,就往唐氏懷里撲。 唐氏按捺住情緒,知道現(xiàn)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只將寧馨兒護在身后,對嚴氏道:“多謝大夫人,大夫人如此體恤妾身,想來老爺知道了,也一定會夸贊大夫人賢德?!?/br> 嚴氏光顧著生氣,不想和唐氏說話,剛想揮揮手讓人快滾,哪知唐氏又道:“我這些年規(guī)行矩步,從未與大夫人你有半點過節(jié),所想的便是過安生的日子,可若是大夫人再苦苦相逼,讓我連個安生的日子都求不到,那就算是為了讓我的孩子能平安成長,我也不得不爭上一爭了,還望大夫人珍重,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說完,她又對唐氏屈了屈膝蓋,領(lǐng)著寧馨兒轉(zhuǎn)身便走了。 嚴氏怒氣沖沖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終于再也壓不住脾氣,用力抓起面前的碗碟便朝他們離開的方向砸去,濺了滿地的碎渣。 寧沫接連的兩封傳書,可以說讓寧淵的心高高懸起,又重重落下。 得知寧馨兒終究還是被唐氏從嚴氏手里接了回去,寧淵縱然安心了些,可還是免不了擔憂,唐氏顯然是為了救寧馨兒,不得已拋棄要安生度日的打算,開始低聲下氣去討好那個背棄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男人,她這么做,也等于直接跟大夫人對上了,想到唐氏和meimei的處境,寧淵就巴不得早點了解了手頭上的事情趕回去。 但現(xiàn)在他卻走不了,一來江州城流言未平,他還不到回去的時候;二來在香河這些天,他幾乎什么有用的東西都沒探查到,要是就這么走了,他也會不甘心。 這段日子以來,寧淵可以說是將田莊周圍所有的田地都走了個遍,除了長不出莊稼,田地根本看不出有其他什么異樣,但他卻壓根沒有要放棄的意思,直覺告訴他,香河鎮(zhèn)的異變與大夫人來路不明的財產(chǎn)一定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他一定能找出破綻。 至于寧淵身邊的一些細活,已經(jīng)被呼延元宸從周石手里全盤接了去,他活像個大跟班一樣,白天給寧淵端茶送水,晚上則用內(nèi)力替他舒展脛骨,對于呼延元宸這樣獻殷勤般的親近,寧淵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無論如何,他早就看出來了呼延元宸沒存什么壞心思,單純是在憑自己的喜好做事,既然他不會妨礙自己,寧淵也不用計較那么多。 何況,每天走那般多的路,兩條腿難免酸脹,可每當呼延元宸用一雙大掌替他按摩片刻,酸脹感就會盡消,舒服得他經(jīng)常半途睡過去,再醒來時,自己已經(jīng)被擦過身子換了衣裳,枕在呼延元宸的胳膊上睡了。而每每當寧淵半夜睜開眼,看著呼延元宸近在咫尺的臉時,他心里都會有一種怪異的想法,覺得他們兩人的相處方式,有那么一瞬間當真像是一對愛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