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jié)
眾所周知,司空曦不光是大學(xué)士高郁的弟子,為人很是風(fēng)雅,是十足的風(fēng)花雪月之士,喜好結(jié)交各類才華橫溢的文人詞士,因此謝長卿寫了許多極為華麗的詩詞歌賦在相熟的舉人中傳閱,總算引得了司空曦的注意,頻頻將他請到府上去長談詞曲,最后他只隱約透漏出一點對高郁的崇拜,司空曦便立刻帶著他來拜師了。 誰知道半路卻忽然殺出了個寧淵。 “老師說的不錯,既然你與寧公子有約在先,說出去的話,的確是不好反悔。”聽見司空曦這么說,有一剎那謝長卿甚至覺得自己此行無望了,不過很快司空曦又道:“可是,如果是寧公子主動拒絕老師你的話,事情卻又會不一樣?!?/br> 說完,司空曦笑瞇瞇地看著寧淵,“不知寧公子意下如何呢?” 這是要讓自己主動退讓?寧淵還沒說話,可司空曦這番名為詢問實為逼迫的態(tài)度卻讓高郁的臉色先冷了下來,“二殿下,你這是何意?!?/br> “老師別生氣,我只是想讓寧公子站在你的角度上多考慮考慮而已?!彼究贞匦Φ溃骸爱吘刮曳讲乓矝]說錯,若是讓別人知曉老師居然拒絕解元而收了個亞元,即便他們明的不說,暗地里兩三句閑話卻是跑不了的,到那時,老師難免會頭疼一陣子?!?/br> 寧淵心底暗笑,司空曦這句話看樣子是在對高郁說,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如果自己不主動退出,就是在給高郁找麻煩,是不敬,但他要是這般退出了,又正中他的下懷,如果不是身份有別,寧淵真想開口調(diào)侃一句,只怕天底下再沒有任何一個弟子能像二殿下這般對著自己的老師說話了。 司空曦的態(tài)度顯然將高郁氣得不輕,可他為人臣,對方卻是皇子,話語間也沒有明顯沖撞的地方,倒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其實高郁自己也想反駁一句,既然二殿下如此懂得為我考慮,那你可知道當初我接受皇上的托付,破格將你收到門下來時受了外邊多少閑話? 可這種話高郁是無論如何都沒膽子說出口的。 屋子里一時沒人說話,司空曦見寧淵像聽不懂他的話一樣站在那里不言不語,一時有些惱怒,正要再開口,冷不丁卻聽見謝長卿道:“如此,便請高大人出題吧?!?/br> 幾人皆是一愣,高郁道:“你這是何意?” “既然我與寧公子二人都想拜入高大人門下,總要有個取舍,兩相取其一,再也沒有比比試更好的方法了。”謝長卿說到這里,側(cè)臉看向?qū)帨Y,“何況高大人既然屬意于寧公子,定然是寧公子有什么過人的地方,可我如果就這般離去,于我來說也會于心不甘,若寧公子當真能勝過謝某,那謝某就此退讓也心服口服?!?/br> 言下之意是如果寧淵輸了他,那寧淵也得二話不說地讓位,看謝長卿那頗為自信的眼神,似乎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了。 司空曦看了謝長卿一眼,不明白為什么他要弄這一茬出來,其實對于謝長卿這類身懷傲氣的人來說,無論做什么追求的便是一個贏字,他自負才高八斗,語氣讓司空曦用嘴皮子上的功夫讓高郁收了自己,即便高郁嘴上不說,心里卻也一定有氣,倒不如堂堂正正讓寧淵知難而退,也可以讓高郁親眼見到自己的才華。 “不知寧公子意下如何?!敝x長卿問向?qū)帨Y,聲音隱隱帶著上揚。 “我沒有意見?!睂帨Y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表情,論起氣勢來說就比昂揚的謝長卿矮了一截,看得高于隱約搖頭,可事已至此,雙方又都已同意比試,他也不好再說什么了,想了想,“如此,那老夫只出一個問題,誰的答案能讓老夫滿意,那誰就是老夫的關(guān)門弟子。” 說完,高郁頓了頓,才道:“你們便說說,你們讀圣賢書,究竟是為了什么?!?/br> 謝長卿尚以為高郁會出詩詞或是策論方面的問題,冷不丁聽到高郁這么說,他一時還沒緩過神來。 高郁卻已經(jīng)說完了,他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你們誰先說?” 讀圣賢書,究竟是為了什么?謝長卿只低頭思慮了片刻,便開口道:“學(xué)生讀圣賢書,為的只有一個字,便是‘道’?!?/br> “此話何解?”高郁揚了揚眉毛。 “就像高大人背后掛的這塊牌匾上寫的‘文以載道’一樣,學(xué)生讀圣賢書,為的是集結(jié)先賢們的智慧,追求天下至真的‘道’?!敝x長卿說得字字鏗鏘,“同樣也只有從書本中頓悟了這些天下至理,才能學(xué)以致用,修身治國,輔佐圣上開創(chuàng)太平盛世?!?/br> 謝長卿的言語讓司空曦不住點頭,這真是再標準不過的答案了,沒個書生讀書,趕考,不就是為了出入朝堂,為國獻力,這樣的答案也一定能讓高郁滿意。 果然,高郁微笑著點了點頭,隨后才看向?qū)帨Y,“你的答案呢。” “學(xué)生沒有謝公子那樣的宏圖壯志,學(xué)生讀書,只不過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好而已?!睂帨Y話剛一出口,司空曦便噗嗤笑出了聲,謝長卿也用不可置信的表情側(cè)臉看他,高郁也愣住了。 寧淵卻像絲毫注意不到他們的表情一樣,繼續(xù)道:“這就像農(nóng)夫種田,漁夫捕魚,獵戶打獵一樣,學(xué)生讀書的目的,僅僅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好而已。農(nóng)夫為了更好的收成,可以起早貪黑地勞作,漁夫為了捕到更多的魚,可以冒著危險駕船駛?cè)肷詈?,獵戶為了打到更好的毛皮,可以吃住在山上數(shù)月不回家,而他們之所以這么做,所為的不過是讓自己,讓自己的家人生活得更好,學(xué)生也是如此,只有讀更多的書,才能參加科舉,成為舉人,成為進士,最后加官進爵,讓自己,讓自己的家人得到更好的生活?!?/br> “低俗?!彼究贞負u著扇子,不禁說了一句。 “可是學(xué)生也明白,在其位,謀其事的道理?!睂帨Y接著道:“想要保住現(xiàn)在的生活,便要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情,不驕不妄,不貪不奢,因為或許只要行差踏錯一步,那之前努力得到的一切就都會付之東流,學(xué)生沒有什么普度眾生,開創(chuàng)盛世這樣大的抱負,也明白不是誰都有那樣的能力,就像大人你寫在外邊回廊上的那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樣,學(xué)生讀書的訴求,便是修身和齊家,至于治國平天下,等到學(xué)生有這樣能力的時候,若那是學(xué)生應(yīng)當做的,學(xué)生也不會推辭。” 聽完寧淵的這番話,高郁足足坐了半晌,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端起身邊的茶水。 寧淵所說的,雖然聽上去的確低俗不堪,可不得不承認的是,他說的是大實話。 而且不光對他來說是大實話,恐怕對于所有在儒林館里鉆研學(xué)問的舉人,和天下各地寒窗苦讀的學(xué)子們來說,都是大實話。 什么普度眾生,開創(chuàng)盛世這類冠冕堂皇的話誰都會說,可要讓那些人拍著胸脯說一句自己讀書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恐怕他們也說不出來??嘧x,科考,為了什么,為的不就是加官進爵,光宗耀祖嗎?一旦高中進士,被授予官職,除了食朝廷俸祿,衣食無憂,地位也是大幅提升,人人都要尊稱一聲大人,敢問天底下所有的讀書人,誰追求的不是這樣的優(yōu)越感,而是那些虛無縹緲的“開創(chuàng)盛世”? 就連謝長卿,他想要拜高郁為師,為的也不過是在加官進爵這條道路上走得順暢一些,說白了,他讀書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成為人上人,可這般露骨的目的他是萬萬沒臉皮說出口的,因此他給出了幾乎所有人都會說的一個“以自身擔(dān)天下”的答案,但寧淵與他截然不同,他羞于啟齒的東西,寧淵竟然就這般坦蕩蕩地說出來了。 或許寧淵的答案是低俗,但也不等于是在他謝長卿的臉上打了個耳光,罵了他一聲“虛偽”嗎! 高郁卻并沒有給寧淵的這通答案下結(jié)語,而是奇異地對他道:“你讀了外邊回廊上的題字?” 寧淵點頭,“在進來時順道仔細讀過了?!?/br> “哈哈,難得居然還會有人去注意那種地方?!备哂艉鋈恍α藘陕暎瑢帨Y點頭道:“我這府邸建好有些年頭了,來往的賓客也不知凡幾,可那些賓客也好,我的學(xué)生也好,竟然沒有一個認真看過我在回廊上的題字,這么說來,你這小子竟然是第一個去讀的。” 聽見這話,司空曦臉色一僵,搖扇子的手也停了下來,他是高郁的學(xué)生,竟然在外邊的回廊上走過無數(shù)回了,可回廊上的那些題字,他從來只當是裝飾,一眼晃過便罷,別說讀了,只怕連注意都不會,難道那里邊竟然是有內(nèi)容的嗎。 “你說的對,天下那么多書生苦讀,趕考,誰不是為了地位與名望,為了光宗耀祖,可偏偏有許多人在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地位與名望之后,卻連基本的在其位謀其事都無法做好,將好好的一個朝廷攪得烏煙瘴氣,成為國之毒瘤,也不知他們?nèi)绻肫饛那霸趧e人面前夸下海口的抱負,會不會覺得丟人?!备哂魮u頭感嘆,而謝長卿的臉色,也隨著高郁的這句話而變得更加難看了。 他在那里僵了一會,忽然間抿緊了嘴唇,沖寧淵粗略拱了拱手,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朝外走。 并非是謝長卿要主動認輸,而是他已經(jīng)知曉了高郁的想法,再留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而已??吹剿x開,司空曦也坐不下去了,不痛不癢地對寧淵道了聲恭喜后,緊跟著走了出去。 “你這小子,瞧著不聲不響,膽子倒還挺大,竟能說出這樣的話。”望著二人接連離開的背影,高郁笑著搖了搖頭,“真不知道該說你心機重好,還是大智若愚好。” “學(xué)生只不過跟別人比起來,比較舍得放下臉皮而已?!睂帨Y恭敬地向高郁奉了茶,至此成了這位大學(xué)士的關(guān)門弟子。 回家的路上寧淵思慮到,謝長卿和司空曦雖然什么都沒說,但感到不快是肯定的,說不定自己已經(jīng)開罪二人了,這樣算上那天騎馬沖撞自己的小子,韓韜這個前姐夫,宋濂這個掌院,加上今天二位,進城還沒幾天,就已經(jīng)有意無意地開罪了這么多人,果然到了華京就等于是把自己置到了一重重的漩渦當中,但這條路無論如何,總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來的幾天,寧淵日日都會到儒林館報道,并且也顯然感受到了別人對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近來也有不少外地舉人上報名冊,可在這些進來的新人中,寧淵好像被特別孤立了起來,別人瞧見他,委婉些的,會故意裝作看不見,刻意些的,會輕哼一聲將頭扭開,只有宋濂,每每都是帶著一張笑臉對著自己,也不知心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寧淵心里明鏡似的,現(xiàn)下這境況有不少都是宋濂在私底下搞的鬼,除了剛到儒林館的第一天,宋濂故意讓張唯他們對自己產(chǎn)生偏見,這幾天更私下散布了不少流言,大意是自己為人勢力,看不起農(nóng)戶子弟,更惹得其他舉人對自己不滿。 宋濂本以為讀書人都是好面子的,寧淵被這樣對待,顧著臉皮,也許就不會常來儒林館報道了,這樣等過一段時間,宋濂就能以寧淵時常缺勤為由,將他的名冊從儒林館中除名,替龐小姐出了這口惡氣。 儒林館雖然表面上規(guī)定了舉人們需按時到館中出勤,可這條規(guī)定一貫是按照空文處理,大多數(shù)散漫的舉人一個月也不見得會到館一次,也沒人管,可宋濂如果鐵了心要用這一條規(guī)定來處理寧淵,別人也不好說什么,畢竟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 但讓宋濂感到奇怪的是,都被孤立成這樣了,寧淵居然還像個沒事的人一樣日日都來,沒人理他,他就抱著書獨自坐在藏書閣,一看就是一天,對周圍其他人鄙夷的目光也置若罔聞,讓宋濂暗地里罵了好些聲臉皮厚,也讓他意識到,自己這個方法是沒辦法料理那小子了,他得想一些別的招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