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母親的心里只有權(quán)勢與后位,母親絕對不會得罪勢大的館陶姑姑,她在催他,語氣甚至有些不耐煩,及至惱怒。她惱這個不爭氣的、怯生的兒子,他倔強地抿著唇,不知要怎樣面對。卻聽見阿嬌說道:“王娘娘,您別惱彘兒,他還小,小不點兒,一定聽不懂我在說什么……”然后,阿嬌立在那兒,拉著他的手搖晃:“彘兒,咱們出去玩兒罷?你會寫字兒嗎?識幾個字?” 便是在猗蘭殿內(nèi)廷的小案上,她手把手教他寫字。那時阿嬌也還小,幾歲的女娃娃,卻已經(jīng)能寫一手漂亮的小篆。堂邑侯陳午,將這個心尖上的寶貝女兒,假充男兒教養(yǎng)。她比他長進太多。 篆字如其人?;实鄣氖治⑽㈩澏叮秩缙淙?,是她,果然是她。 衛(wèi)子夫因見武帝反常,便道:“陛下,這是如何了?陛下與皇后,那樣深的感情,打小兒一塊長大,臣妾原見皇后帛書寄情,已然感動不已,陛下想來念及往事,睹物思人了吧?”衛(wèi)子夫因拜曰:“不過兩三日,椒房殿拾掇得當了,便可迎回皇后,如此,上可承長樂宮之意,下續(xù)天家鶼鰈之情,豈不兩全?” 武帝長眉微攢,聲音喑啞道:“這……當真是她的字?” 衛(wèi)子夫溫婉笑道:“這自然是皇后手跡,陛下若不信,當可問臣妾侍女婉心,這的的確確是婉心收攏妝柩,在暗層中發(fā)現(xiàn)的……陛下,”衛(wèi)子夫嘴角輕抿,兩只小小的梨渦盛滿笑意,她赧然道,“中宮待陛下的殷殷情誼,當著是連臣妾也追之不及!” “是朕糊涂了,她的手跡,朕怎會不認得?”皇帝低喃,深邃眼眸中經(jīng)緯錯橫,他忽地笑道:“當真是中宮一片殷殷情誼?。∷斦媲樯?!”皇帝的聲音低沉嘶啞,在未央宮沖天明燭中,卻宛如漆黑夜里瘆人的狼嗥…… 衛(wèi)子夫已然發(fā)覺不對勁,忙道:“陛下,這……是臣妾做錯事了?”她因跪地,一雙眼睛里閃過錯愕與慌張,忙膝席伏禮,眼淚亂了妝花。 武帝狠狠將帛書擲地,玄色冕服龍袖在眼前劃過一道弧線,冰涼的篆字絲帛擲在一名貼身內(nèi)官臉上,唬得那內(nèi)官慌忙下跪,未央宮里,掌燈的宮人,侍立的內(nèi)官,乍然間烏泱泱跪了一地。 皇帝冷笑道:“帛中所記那年元宵,朕雖年幼,也還有印象。——先皇前元時,朕龍潛,封膠東王,彼時……”武帝倏忽吸了口氣,目中仿佛凝著幾絲雪花冰片,在微暖的燭光下,那冰片化了開來,似在清水中洗過的冷光燭火,在帝王眼中蔓延。武帝目色沉沉:“彼時,東宮太子乃栗姬長子,劉榮。”武帝一頓,目光旋即轉(zhuǎn)狠:“好個陳阿嬌,好個皇后!朕初時待她一片真心,她——她如何算計于朕?帛書藏私情,暗通款曲——堂邑侯府的小翁主啊,真好,真好?。∷谔旒彝乐煤蔚??她便是這樣算計朕!” 衛(wèi)子夫駭?shù)抿嚾还虻兀哙轮鼫I不止,惶惶道:“陛下,妾不知,妾萬死——陛下好歹看在長樂宮老太后、館陶大長公主面兒上,留陳后一命!陛下——開恩吶!” 帛書乃陳皇后手跡,所記多年前元宵樂事,將寤寐思之的情郎稱作“太子”,此封書信在椒房殿再現(xiàn)天光時,由侍婢婉心所得,原想藉由此剖陳陳后心跡,皇帝看了能回心轉(zhuǎn)意,誰料,陳后所指“太子”,竟非當今君上,而是早已被黜為臨江王的栗太子劉榮。故太子榮,與表妹堂邑翁主陳氏前有婚盟,如此一來,更惹人遐想,怪道君上龍顏大怒。 婉心也隨承明殿今主衛(wèi)夫人而跪,磕頭如搗蒜:“陛下開恩!留陳皇后一命!” 皇帝滿肺腑怒氣無可出,見這滿殿悲戚,侍婢竟也來指點自己如何擺將,更是怒不可遏,武帝抬龍靴,一腳將婉心踹翻在地:“朕何時說要取陳后性命?要你這奴心奴骨的腌臜東西自作聰明!” 此一言出,衛(wèi)子夫滿臉煞白,她位卑,出身低微,這“奴心奴骨”四字,可算是直戳心肺,本已滿心委屈,但見武帝猶怒,自己亦不敢出聲。 皇帝哪想見自己無意之下,一聲擊二人,因此亦沒有注意衛(wèi)子夫臉色。 內(nèi)官頓首伏地,連大氣也不敢出。承明殿內(nèi),明燭通透,滿殿的宮人皆伏地,寂靜滿室,哪怕是連半根尖針掉地的聲音也能聽的萬分清晰。 皇帝怒極,額前已微微現(xiàn)出青色—— “如此,便教她老死長門!” 皇帝暴怒地推翻身旁漏架,拂袖而去。冕冠十二旒于額前輕搖,玉珠撞擊之聲澈澈,玄色冕服曳地,拖著琉璃地面,似漾出一暈一暈的水紋。 內(nèi)侍旋即跟上,浩浩承明殿,皇帝的背影竟有幾分凄涼。 長夜未央。 衛(wèi)子夫驚出一聲虛汗,侍女婉心忙膝行近旁,將她扶起,衛(wèi)子夫握著婉心的胳膊,還沒緩過勁兒來,惶然道:“你瞧見陛下方才的樣子了嗎?駭?shù)帽緦m……”她說話間,已是喘息急急,婉心連忙安撫:“娘娘,毋須驚慌,陛下那氣兒,是沖著長門去的,與咱們無關(guān)?!?/br> “話是如此說,但……”衛(wèi)子夫抹著胸口,膝蓋跪的生疼,已然起不來,婉心諸人見狀,忙將她攙起來,衛(wèi)子夫坐定之后,仍然不愈:“可嚇死本宮了!人道君威難測、伴君如伴虎,如今看來,古人誠不我欺!” “娘娘這下可安心啦,皇子必能平平安安誕下來——料想陛下也不會糊涂如此,長門那位主兒,犯下這樣的大過,陛下若還想著將她迎回椒房殿,那……那也忒不像話啦!” 衛(wèi)子夫眉頭微鎖:“婉心切不可胡說!陳皇后乃館陶大長公主掌上明珠,怎容得咱們私下里說三道四?” 婉心伏禮:“婢子記得了?!?/br> 衛(wèi)子夫撐額,許久都不說話。室內(nèi)一時靜謐無聲。 婉心正要說話時,卻聽衛(wèi)子夫長長嘆息:“真是造孽!” 婉心聽衛(wèi)子夫口氣不對,忙下跪:“娘娘切勿胡思亂想!娘娘向來賢德,所有的罪孽,都是婢子造下的,婢子若然有一天過身,哪怕閻羅殿君派小鬼來勾舌頭,婢子也是不怕的。娘娘并未造孽,娘娘一向仁心仁德,如今出此下策,也是萬萬個不得已——長門陳氏善妒,若然被她得返椒房殿,娘娘與腹中皇子的性命,要還是不要了?況然,那陳氏與栗太子有私情,亦未必是咱們誑造,不然,陛下也不會反應(yīng)如此之大——” 衛(wèi)子夫坐塌側(cè),乏力地揮了揮手:“本宮乏了,都退罷?!?/br> 第7章 紗窗日落漸黃昏(7) 入了冬,長門別苑的日子便愈發(fā)不好過。永巷八大宮的主位皆是按位階向掖庭要炭敬、例份,掖庭對妃嬪起居諸事,也多有在意,天不寒時,早就將每年例行炭敬、絨衣、棉被等過冬用物孝敬上了。但這長門宮的用物,卻是一呼三推,陳皇后如今禁于長門,更是呼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那班子廝門便也不太在意這位看上去翻身無望的前朝中宮之主。 阿嬌這幾月來見慣人情冷暖,性情大變,對這班廝門的冷待,也并無太大在意。但隨她一起從椒房殿入長門的忠仆,個個看不得眼,挨著僻殿,主子不入君眼,但這冬總得過呀。炭敬跟不上,整座宮苑,冷的更似冰窖。 這日阿嬌行去后院散心,在廊下遇見小婢子蕊兒在悄悄抹眼淚,阿嬌使了個眼色,老宮人便上前去問:“那宮女子兒,好好地,哭什么?” 小蕊兒是個實心眼的丫頭,又見前來詢問的是宮女老嬤嬤,便如實相告:“前會兒宮里的炭都用的差不多了,再接不上生火,回頭娘娘就該挨凍啦。咱們?nèi)ヒ赐?nèi)府要炭敬,去了幾次都是推三阻四的,這回兒再去,婢子和小紅、小玉脹足了膽,鐵了心要記檔續(xù)上炭,他們怎么拿捏咱們的?像打發(fā)花子似的扔給小婢幾塊碎炭,嘴里罵罵咧咧說些難聽的話……小婢受些辱不要緊,只是,他們怎么編排娘娘的……”蕊兒說到這里,掏出細絹來,輕輕拭淚。 再下面的話,想必不大好聽了。老嬤嬤趕緊使眼色,叫小婢蕊兒打住。誰想倒叫阿嬌看見了,揮手阻了老嬤嬤,道:“不打緊,叫她說下去?!?/br> 蕊兒被唬的似丟了魂,吞吞吐吐道:“也……也沒甚要緊的,娘娘……沒說甚要緊的。” 阿嬌笑問道:“你伺候本宮有多久了?” 蕊兒因說:“小婢……小婢打椒房殿跟來的……” 阿嬌“哦”了一聲,眼中似有情狀,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也算是‘老人’了,本宮使著順手,你們的好,本宮都念著?!彼α诵Γ嫔詭с俱玻骸澳愀緦m這許久,也該知道本宮性子,本宮沉斂了許多,不像從前那樣驕縱,本宮不愛為難下人——那起子廝門在背后怎樣編排本宮的?你只管說,本宮不氣。” 她說不氣,當真不生氣。教老嬤嬤提了小墩子來,沉沉穩(wěn)穩(wěn)地在游廊里坐下。另有小婢提著腳爐、手爐,妥帖地伺候著。游廊蟠龍金鳳,紋飾精美,細致澆筑的滾邊金漆熠熠有澤,渾然成一氣。這是長安,大漢的長安,哪怕是掖庭辟殿,這長門冷宮,亦然是天子之威,耀耀長安的氣度。 阿嬌輕輕嘆了一口氣。鏤金的鳳凰,五爪龍,十二章紋祥云,在眼前愈來愈模糊……小暖爐輕輕地掖在掌下,挨得近了,指根發(fā)燙,她也不挪開,只待那星火直要蹭了皮rou,才緩鈍地彈了彈手指。 蕊兒跪下,輕輕叩首謁禮:“娘娘容稟。但莫往心里去……那起子廝門混說的,沒的摳門兒,便要阻攔咱們。拿幾塊炭都摳摳索索的……他們……他們……”小蕊兒的聲音愈來愈輕,會瞧眼色的人定然都曉得,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必是有些忌諱。 阿嬌拂了拂手:“但說無妨?!?/br> 蕊兒因說:“那起子廝門混嚼道——‘現(xiàn)下哪顧得上長門別苑,承明殿的份子還沒湊齊,有的你們來瞎鬧’,小婢與小玉她們氣不過,便爭辯了幾句,小玉道:‘踩低捧高的禍頭子!這會子就狗眼看人低啦?陛下只收了咱們娘娘綬璽,旁的旨意都沒下呢,長門別苑仍是中宮主位!’誰料,那廝門冷笑說:‘現(xiàn)下是沒頒廢后的旨意,再往后,可不要瞧承明殿那肚子爭不爭氣?咱家旁的不曉得,只曉得,長門那主兒的肚子是爭不了氣啦!’這話說出來,小玉小紅都在抹眼淚,咱們這氣受的,可真屈!” 蕊兒這話一落口,早已嚇得廊下侍候的宮人個個腿肚子打哆嗦。連一貫沉穩(wěn)冷靜的老嬤嬤也趨步謁禮,勸慰道:“娘娘莫往心里去,混賬犢子!那起子狗奴才亂嚼道,小心叫閻羅王派小鬼勾了舌根去!” 阿嬌面色平和,似滿不在意,只問:“承明殿住著誰?” 這一問,老嬤嬤嚇得臉色煞白。那小蕊兒緩過神來,總算還能接上話,但聲音卻抖的似篩子篩粗米:“衛(wèi)……衛(wèi)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