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紗窗日落漸黃昏（13）

    趙清蓉燙了熱酒來，一盞一盞滿上，皇帝興致高，索性叫她把酒壇子擺桌上，因問：“這是什么酒？味兒與往常不大一樣?！?/br>
    趙清蓉笑答：“回陛下話，雪水里凍來的梅子酒，炭上溫一壺，這冷的熱的交合在一起，怪沖。味兒也美?！?/br>
    皇帝笑了笑：“只怕長樂宮的宮女子才有這番心思，朕在旁的宮里還吃不到這好酒。也是了，下了滿場的雪，白白這么化了，怪可惜。這大冬日里，用雪水釀梅子酒，實(shí)在精妙！天地甘霖，屬雨雪最凈……這法子好?！?/br>
    “莫說甚么好不好的，”太皇太后也笑了起來，“這滿殿室里哪有皇帝吃不到的好東西！沒的白白撂我這長樂宮跟饞貓兒似的，憑皇帝一句話，甚么山珍海味，她們下油鍋?zhàn)硬燃獾蹲右驳媒o陛下弄來！”

    皇帝笑著放下杯盞：“孫兒跟饞貓兒似的，實(shí)在饞皇祖母宮里這些個好吃食，那可是正經(jīng)話。但也不是沒的混說的，孫兒那宣室殿，可不真沒這些個雪水凍來的好酒么！那些個內(nèi)監(jiān)侍從，個個心拙腦笨的，與長樂宮里伶俐的宮女子哪能比？”

    “瞧瞧，瞧瞧，”太皇太后因向眾人笑道，“咱們皇帝可不是受了好些的委屈！陛下這是要上哀家長樂宮討人的意思么？噯喲，沒的正經(jīng)，多大的人了，還跟小時候那模樣頑呢?！碧侍蠊室庹f話逗樂子，滿室的宮人皆掩嘴輕笑，連皇帝也笑，竇太后因說：“您吶，旁的沒法兒想，咱們這長樂宮的主意，您可別歪打。滿殿宮人皆是活性子，哀家這長樂宮，除了嬌嬌，您別想牽走一人！”

    阿嬌見老太后話頭又纏上自己，不由臉色暈紅，有些兒羞臊，又不知如何回應(yīng)才妥帖。倒是皇帝，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只顧自己飲酒，一會兒才吩咐趙清蓉：“這酒不算烈，給皇祖母添上半盅，暖暖身子?！?/br>
    “遵陛下旨?！壁w清蓉連忙添盞。

    皇帝臉上隱有笑意：“皇祖母說的是，除皇后外，這闔宮伶俐女子，朕絕不能帶走?！摽谏嗔胬@長樂宮的宮女子，哪個比得過皇后？”他乜陳阿嬌，嘴角微微揚(yáng)起，似有幾分捉弄的意思。

    阿嬌低下頭，倒是沒有說話。

    酒過三巡，肚子也飽了，周身被滿殿暖爐子熏的熱融融，舒服極了。今日竇太后開點(diǎn)的也差不多，她老謀深算，心忖著，若是再加點(diǎn)兒旺火，館陶那邊提點(diǎn)著不教她出岔子，那阿嬌重歸椒房殿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实廴市?，又念舊，左不過是當(dāng)初嬌嬌心太直，開罪了皇帝，如今受了這許久的委屈，也盡夠啦，皇帝得顧念她這行將入棺的老身子，她的話，皇帝總是聽的。

    竇太后因說：“皇帝可要去了？這天時冷，順捎上嬌嬌一程罷？那孩子底子薄，這一路來，吸了不少寒氣，回頭怕是要病了?；实坭庱{且捎她一程，倒能擋擋風(fēng)。”

    皇帝因吩咐楊得意道：“你們前頭先走，將皇后送回宮，再來接朕。朕坐這兒等著，與皇祖母敘敘舊?！?/br>
    竇太后沒防備皇帝會這樣說，眼底掠過一絲驚訝，但很快笑開來：“皇帝想的周到，楊長侍……”

    楊得意已行出一步，跪地拜曰：“長侍在?！?/br>
    竇太后抬了抬手：“免?！币虻溃骸坝袆陂L侍，送嬌嬌回宮吧?；仡^再來接皇帝。這里行去宣室殿，還是有些兒腳程的，莫要教皇帝好等?！?/br>
    “喏?！?/br>
    竇太后又轉(zhuǎn)向阿嬌，千不舍萬不舍：“嬌嬌，前次哀家聽清蓉說，你那兒缺炭缺糧的，是不是日子不大好過？可憐見兒的，館陶前回來向哀家哭訴，說你派了宮女子往宮外府里去領(lǐng)炭糧月錢，這大寒大凍的，炭敬都不上，這日子可要怎么過？那些個廝門小婢，是怎么個德行，哀家心里都清楚！踩低捧高么！哀家也是這樣年輕輕過來的，她們肚里有幾根花花腸子，哀家能不知？可憐的嬌嬌，若是衣食用度有哪處供不上的，只管叫你宮里人來長樂宮走一趟，哀家教清蓉準(zhǔn)備著，要什么，哀家這邊兒便有什么！”言畢，老太后伸出一雙枯枝似的手臂，摟著陳后，又一番軟語不舍。

    皇帝神色戚戚，待她們祖孫二人分開時，皇帝才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朕有話要與您說?！?/br>
    竇太后略一頓，疲累地?fù)]了揮手：“都退罷……”

    “喏?！睂m女子清清脆脆的聲音齊齊矮下來，小孩兒胳膊粗的大明燭自帷帳后一路延向殿外，光影曳曳。

    倏忽似有風(fēng)吹來，幾支大燭險(xiǎn)被風(fēng)吹滅，明明晃晃的，那圈影兒映著燭臺，險(xiǎn)險(xiǎn)的似又被扶了起來。

    宮女子魚行而出。步履穩(wěn)的就似踩著琉璃臺的小金蓮，一步一步，只見曳動的身姿，卻不見裙裾輕擺。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服帖而合禮。

    殿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

    只剩九五至尊的皇帝，和燭息奄奄的老太后。

    皇帝伏首行大禮，冕冠十二旒簌簌敲打著青玉地磚，在安靜的殿內(nèi)，顯得格外刺耳。玄色冕服拖曳在地，遙遙相看，竟似一盞巨大的、威嚴(yán)的黑蓮臺。

    皇帝叩首。

    竇太后微微嘆了口氣，她蒼老的、枯枝似的手竟控制不住地抖動，她終于沉聲道：“皇帝，何事要說？”她嘶了一聲兒，竟有些“稚拙”地又補(bǔ)了一句：“孫兒，不必行此大禮。”

    她口里的“孫兒”，早從當(dāng)年猗蘭殿懵混不知事的黃口小兒，長成了丹陛之上從容受朝臣瞻拜的帝王。

    或者，有朝一日，還將是，千古一帝。

    劉徹抬頭，一雙眼睛里充盈血絲，他看著他的皇祖母，那是帝王的眼神，狼的眼神。竇太后肩胛微微浮動，然后，她聽見皇帝低沉卻果斷的聲音響了起來：“皇祖母，朕要動手了?！?/br>
    “徹兒……”老太后的聲音，沉如暮鐘。

    未央浮沉十?dāng)?shù)載，她有多少事情是看不明的？劉徹眉目之間野心始成，那份果敢與狠毒，比照父祖文、景二位皇帝，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狼長大了。沒有人教他清君側(cè)，他一人孤身艱難邁向歸屬帝王榮耀的御座，卻終于還是懂得舉起刀斧，篳路藍(lán)縷，開始“清已側(cè)”。

    “徹兒，館陶到底是你姑姑……”竇太后閉上眼睛，兩行眼淚順著蒼老的面頰淌下，她太老啦，老的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劉氏子孫自相殘殺。

    “朕知，大長公主是朕姑姑，但不知，姑姑是否知道，徹兒是她侄兒？！”皇帝再拜首，深深叩下，然后，自己一手提著冕服下擺，有些跌撞地站了起來，皇帝梗著脖子望他祖母，一雙眼睛里，血絲錯橫，皇帝有些哽咽：“皇祖母，您告訴我，館陶姑姑知不知，朕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親侄兒？”

    “……皇帝，哀家有一事相求?！备]太后顫顫巍巍地扶著龍拐，她勉力穩(wěn)著情緒，臉上松落的皮rou卻仍是因過于激動而不住抖動，像粉撲子似的，幾乎要掉下來。

    “皇祖母但說無妨?！?/br>
    “館陶罪有應(yīng)得，皇帝想做的事，哀家攔不住，”竇太后微微嘆息，仿佛又沉入往事回溯中，“……那孩子，不容易，打小兒跟著哀家在代國，吃過不少苦頭。那時，你祖父早有代王妃，育三子，哀家出身貧賤，初時獲寵，得來不少白眼，文皇帝生母薄太后又嫌哀家狐媚惑主，及至之后，代王妃嫡出三子不知何故，接連病死，她們都道是哀家為啟兒前程盤算，害死代王嫡子。太后薄姬更是對哀家恨之入骨，想著法兒拿咱們娘兒仨出氣，同樣是代王親骨rou，啟兒和館陶，卻從未受過祖母薄太后青眼，哀家可憐他們！如今啟兒早已仙去，梁王封地累遠(yuǎn)，哀家身邊兒，只剩這么一個館陶……皇帝好歹看在往日姑侄情分上，留館陶一命?！?/br>
    太皇太后深曉口才之術(shù)，她抬出了皇帝早已崩逝的父皇，連哄帶騙的，皇帝如何能招架？

    皇帝又是個重情之人，若然連太皇太后這點(diǎn)兒“小請求”都不肯答應(yīng)，豈非“不忠不孝”？

    皇帝想了想，遂點(diǎn)頭道：“朕應(yīng)皇祖母便是。”

    太皇太后因說：“哀家未曾想過，陛下消息竟這般靈通?！实劭伤闶且锰靡睾罡_刀啦，陳午膽大包天，實(shí)在萬死！這里頭有沒有館陶的事，哀家實(shí)在料不準(zhǔn)?！?/br>
    皇帝也拿捏不準(zhǔn)太皇太后這話涵義幾深，是在試探？亦或？便道：“當(dāng)初朕年僅十六歲，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承大統(tǒng)，確然館陶姑姑功不可沒。朕感恩圖報(bào)，這數(shù)年來，榮華富貴，能抬舉的，朕都抬舉了。姑姑當(dāng)是朕欠她的？朕這漢家江山全然是欠她的？”皇帝深嘆一口氣，又說：“當(dāng)年高祖立國，封劉姓諸王，立白馬之盟，‘非劉姓無可王者’，所富貴者，皆血緣所系。景帝三年，七王叛亂，絳侯周亞夫、魏其侯竇嬰領(lǐng)兵平叛，七國遂定。……那叛亂七王，哪個不是我劉氏叔伯？他們且顧念過血緣之情？如今姑姑發(fā)了昏，不保劉氏江山，反倒要與徹兒添亂，徹兒應(yīng)如何做？”皇帝展眉一笑，君心未可測：“皇祖母，血緣之情當(dāng)如何計(jì)？館陶姑姑不念我天家深恩，反有異心，徹兒寒心，天上父祖、高祖亦寒心！阿祖，朕此番大義滅親，當(dāng)真絕情？”

    第14章 紗窗日落漸黃昏（14）

    老太后的眼眶里，有污濁的淚水爬出來，耷拉下的眼皮，褶皺幾重，已經(jīng)無人能從這張蒼老的、頹喪的臉上想見，當(dāng)日未央美人的光彩照人。她的盛寵，連同她的竇氏家族，一并隨著巍巍漢宮沉靡。

    天下，是劉徹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