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唬的蕊兒一怔,待反應過來時,卻緊張的回不上話了。幸而楚姜已出前,于君前謁禮,不驚不惶道:“那小婢乃巫女楚服,娘娘高燒未退,已有好幾日都這么蔫蔫兒的,婢子看不過眼,聽聞昭陽殿楚服嘗會些行巫之術(shù),能使人康健,這才求了人來,權(quán)當一試。” 皇帝不由笑道:“朕的宮廷,嘗諱巫蠱之術(shù),這‘行巫之術(shù)’雖未必都是害人的巫蠱,但此番已出椒房殿巫蠱一事,糾察甚急,難為你……竟敢冒險為主,這般。” 楚姜跪了下來:“陛下明鑒,行巫之術(shù),究天極地,本意是乞求康泰的,絕不藏害人之心……這……這反是有人將‘行巫’與‘巫蠱’混做一談了……” “你緊張什么,”皇帝玩意至濃,“朕不過是說說。你們懷著這份兒為主的心,朕端的沒事兒做,要找你麻煩?”皇帝倒也講理:“料大漢昭昭天下,必不會毀在這些伎倆謀算上。朕乃天子,龍御護照,又豈會真怕了腌臜巫術(shù)?”皇帝飲一口茶,好生說道:“但這回,太醫(yī)令既已入謁,長門闔宮眾人,若有個小病小痛,端的有人照拂。如此,便讓那巫女離去罷,省得叫人揪了把柄,害皇后這處再生事端?!?/br> 皇帝好難得一片剖白,聽得眾人心下甚暖,暗忖,皇帝對表姐陳氏亦算是仍存幾分真心。大抵夫妻之恩已盡,總還有骨rou血脈之聯(lián)。 皇帝忽然似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哦”了一聲,端起的香茶又擱下,看著楚姜,問道:“你說巫女楚服,乃是昭陽殿來的?” 楚姜微默,見皇帝只是隨口一問,也是無甚在意,便回答道:“是了。婢子與楚姜……實則……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先頭因家貧,姊妹倆前后入宮,這許多年不見,即便面坐著,也是有些認不得了。幸而老天顧憐,深宮堅壁之中,尚能得緣再相遇,還好,服兒眉眼間還有些往年的樣子……婢子被分派長門這邊來,服兒久長來,都往昭陽殿當差?!?/br> “哦?”皇帝倒聽得入了神:“這許多年不見,即便眉眼如故,到底隔著生疏,你——且確信真是你親妹子?”皇帝微微含笑,倒不似先前嚴肅了,因覷那隔中立著的楚服,果然是飄飄仙人似的好模樣,眉間一點朱砂,極致的妖嬈,與這深宮中清緲素麗的女子,亦是不同。 楚姜因說:“合了原籍、姓氏,想是不會錯的?!?/br> 她一抬頭,正見楚服在對她笑。便也微微一笑。 皇帝眉角微揚,話中似有深意:“還是尋常百姓家,血rou之情更教人心向往之。天家總是君恩深,手足情疏,原是朕該羨慕你們才是?!北泐D笑,這笑中夾著幾分苦澀。 楚姜一怔,實在不知如何接皇帝這話。好在這時,帷幔那里頭,阿嬌輕咳了起來,皇帝眉頭一皺,她卻趁這時謁了謁:“陛下,娘娘燒得糊里糊涂的,這可總算醒轉(zhuǎn)了來,婢子這便要去伺候啦……” 皇帝自然允,點了點頭,自個兒卻也站了起來。 帳幔和風動,皇帝立在外面,只能影影綽綽瞧見她半個影兒,他不往前走,也不退,便這么瞧著,夫妻至親至疏,原是有理的。 她瘦了許多。一只手從錦被里伸出來,吊著幔,瘦的能見青筋,沒力氣了,便這么耷拉著,將垂未垂。 楚姜輕道:“娘娘,要喝水?” 她點點頭,微一側(cè),便歪了一邊去。 皇帝倒有些不忍心,進了一步,她受了感應似的,竟睜開眼睛:“陛下……”喘了喘,又歇下,那聲音低小幾不可聞,就像蚊子嗡嗡吱了一聲似的。 皇帝笑了笑:“怎樣還像這樣精怪的,風一動,便知是朕來了?!?/br> 她燒的糊里糊涂,耳邊像有人在說話,卻又跟做夢似的?;谢醒矍耙黄瑹t的霧,竟像天邊延散開來的火燒云,一層滾著一層,看不清是誰來了,卻好像分明知道是“他”,是那個“他”。 第33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3) 皇帝道:“你起不來,便算了。朕只是來走走?!?/br> 她“唔”了一聲,側(cè)過頭去,吃透了寒氣,寒熱上來,眼淚便止不住地掉,將繡枕也浸濕了。她忽然動了一下,嘴巴里像吞了個果子似的,含糊滾過一句:“糖人兒呢?” 皇帝一怔,才說:“你寒熱還散不下,不知將養(yǎng),吃甚么糖人?” 她吞了吞,迷迷糊糊像又睡過去似的,不說話了。 皇帝倒有些無所適從,退在帳外來回踱步,天邊已經(jīng)現(xiàn)出魚肚白,再過個把時辰,便要上早朝了,他不叫走,從侍們亦是不敢提點,偶爾抬頭,面覷一陣兒,仍是無奈地垂下來,瞪著青琉地面,瞧了又瞧,好似能瞧出什么黃金疙瘩來似的。 太醫(yī)令總算入得殿,原是為后妃診脈,一貫例常的禮儀都是稔熟在心,竟不想皇帝此刻也在,連慌慌忙忙磕頭:“陛下……陛下萬年無極!” 皇帝一瞪眼:“多幾時傳的人?到這刻才來!”他鮮少在后妃寢殿發(fā)怒,生來是一副不怒自威的帝相,這一回子,更叫人心下怵怵,太醫(yī)令唬得慌忙叩頭,“咚咚”有聲:“下臣有罪,下臣有罪!” 皇帝有些不高興:“平白叨神,不如仔細瞧了病才要緊!” 因甩袖而過。 那老太醫(yī)幾乎連滾帶爬起身,已有宮女子迎上來,將醫(yī)盒用具一并收入,又將太醫(yī)令引過:“您這邊來……” 不幾時,下了診,皇帝又命人去取藥,煎熬了來盯著陳阿嬌服下,她睜開眼,瞼下烏青一片,皇帝皺了皺眉:“是沒睡好?!币蛴值溃骸八幙嗝??” 她點點頭。 皇帝忽然取前一步,幾名宮女子正圍在床頭侍候,這會子為避圣駕,個個一撞一地跌開,好不狼狽。 皇帝索性坐在床頭,捧起大迎枕墊她腰下,她向后縮了縮身,皇帝微有不悅:“從來生病,朕幾時不撇下政務來看你?這會倒是改了性子,瞧著朕這樣怕!” “誰說本宮怕你?” 她倒還敢說。那撅嘴的模樣,像極了小時候,在王皇后面前,自稱“堂邑小翁主”時的樣子。刁鉆古怪,透著一股子的靈氣兒。教皇帝罵也不能,愛也不是。 皇帝道:“原是藥的錯,怪道要吃糖人兒。原不是嘴饞?!币蛐Γ骸扒苼砭褚埠昧诵?,再將養(yǎng)幾日,又該鬧騰了。”他像在哄小孩子:“糖人也是小孩兒的玩意,朕的公主都不要,你緊好,這樣活縮了!朕偏不給,嫌苦,教她們熬了糖水來,熱騰騰下肚,那才好!” 果然是哄小孩兒的口氣。 話便說回來,陳阿嬌在他眼里,也確然是個小孩子。刁鉆精怪,煞是可愛。與掖庭開滿遍地的花兒,原是不一樣的。那些花,因來賢惠、溫淑,只陳阿嬌一個,是精怪的,潑辣的。 天已大曉,楊得意催請再三,皇帝才有些戀戀不舍:“朕便要去上早朝啦!有事,你叫宮里人來稟。” 因要走,驚覺冕服下擺被人扯著,他回頭。 是她。 皇帝笑了笑:“怎樣?天亮啦,朕不能遲去。天頂天的緊要事,朕總累,但總不能偷懶兒……”他今日居然心情大好,眼中溢滿寵溺:“朕下了朝再來瞧你?!?/br> 她囁了囁,卻問:“皇帝要去處置何事?” 皇帝此刻口氣仍然很好:“總是要緊的事兒。邊關(guān)軍情、朝中大事,你不懂,朕說了你也不懂?!?/br> “陛下要殺我爹、剮我娘,總是這樣要緊的事兒,對么?” 她眼底竟無波無瀾,明明是平和說出的話,卻字字帶刺,扎的皇帝心口一窒一窒的疼,她卻仍是一副渾然不察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