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聞“承明殿”三字，皇帝猶是一恍神，生怕阿嬌那邊生出什么事兒來，但又忖，沒這個(gè)理兒呀，阿嬌燒著，病懨懨的，哪能去承明殿尋釁呢？再者，這掖庭內(nèi)外，從來是稱阿嬌“皇后”、“翁主”的，斷不能叫錯(cuò)了稱謂，呼“夫人”，皇帝因皺眉道：“哪位夫人？”

    楚服端的低下了頭，只瞅自己裙下綃緞編的交花穗，目光窒的仿佛擰了一股繩。

    皇帝輕輕咳了聲。

    那小宮女子糯糯蠕了下唇：“稟陛下……是咱們……咱們昭陽殿阮夫人……”

    “哦？”皇帝輕聲，目光里那一簇緊張似乎在那一瞬間揮散開，旋即，語氣里含著半絲玩味兒：“美人阮氏？”

    小丫頭怯怯點(diǎn)頭。

    “她怎么了？去承明殿走動(dòng)走動(dòng)，亦不算違矩，朕是寵她，也沒將她作雀兒似的掛籠里，”皇帝笑了笑，“她愛去哪兒便去哪兒。”他掌中虛握一層密汗，懸起的心陡地松泛，吃了一記虛驚，心里暗嘆自己未免太不沉穩(wěn)，一見楚服入謁，便心慌著疑是阿嬌有事，卻忘了，那晚雖在陳后宮中見過楚服，但那宮女子兒，可是妥帖阮美人宮中的人。

    此番代主子前來謁天子，必是美人阮氏那邊撂了甚么簍子，與阿嬌何干？

    因此皇帝抻了抻眉，緩笑：“她未見得是鬧性子？子夫向來寬厚的，入承明殿，她萬萬不能吃了虧去。”

    誰料，原先怯生生的小宮女兒，竟拔高了音量，一個(gè)響頭磕下去，直連帶嗆出了哭腔：“陛下！這遭可真是……真是要了命去呀！美人……美人她……”

    皇帝向后抻了抻，微微閉眼，疲憊稍現(xiàn)，聲色沉沉似入了山陌那邊去：“阮美人怎樣？”

    楊得意已窺得三分帝心，入得前一步來，向那宮女子微拂袖示意：“且慢說，御前……莫失儀。”

    楚服一聲微咽。

    小宮女子看了眼楚服，好似得了膽色，因向皇帝回稟：“陛下容稟，今朝……婢子正伺候娘娘小點(diǎn)，……承明殿……承明殿來了人，將娘娘約了去。……因入殿，原不想是有一番遭際，素來溫婉的衛(wèi)夫人……卻……”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楊得意一瞥，因說：“響著點(diǎn)！料不準(zhǔn)陛下勞累？”因使了個(gè)眼色，那小宮女也算伶俐，生怕皇帝不耐煩，便一鼓作氣說了來：“衛(wèi)夫人貼身侍婢婉心jiejie……她……她與阮美人生了口角，不知怎地，竟是扭打開來……”

    皇帝聲音很冷：“哦？那是承明殿沒規(guī)矩，怪不得你家主子。宮里再做大，也由不得奴才掀了天沖撞主子，撂那里，回頭傳朕旨意，還你家主子一個(gè)公道便是。這點(diǎn)事，值當(dāng)謁宣室殿叨擾朕？”

    楊得意亦是拂袖退“客”：“請(qǐng)吧……”

    楚服一向內(nèi)忍，這回卻也有些著慌，她說不得話，只顧磕頭，皇帝原對(duì)她印象頗好，那日在長(zhǎng)門宮一見，總覺她有點(diǎn)子陳阿嬌那小性兒的意思，此次見她這樣作踐自己，倒不忍了，忽一笑：“瞧這樣子，想是有‘冤情’？”半分開玩笑的意思，皇帝不疾不徐。

    這一派梳落下來，皇帝聽得云里霧里，腦中卻也描摹了個(gè)囫圇大概來。衛(wèi)子夫身子不適，這當(dāng)時(shí)，揪了昭陽殿來發(fā)派，阮美人平素恃寵乖張，許是給承明殿下了絆子，衛(wèi)子夫有這樣的懷疑，亦不為怪。

    皇帝揉了揉額角，并不說話。楊得意一瞅，便壯膽代皇帝問道：“這會(huì)兒，衛(wèi)夫人情況何如？”

    小宮女兒怯怯答：“只怕不好。婢子聽得婉心jiejie‘偶然’說到……衛(wèi)夫人這幾日……龍?zhí)ゲ环€(wěn)，太醫(yī)令日日入宮問脈，已是三推四阻地漏了些口風(fēng)……”

    “太醫(yī)令怎樣說？”楊得意追問。

    “說是……說是衛(wèi)夫人宮中不潔，有腌臜之物要禍害龍脈呢?！?/br>
    “哦？”皇帝忽然轉(zhuǎn)了過來：“那腌臜東西，是個(gè)甚么‘東西’？”

    “太醫(yī)令問脈，已是有了確信兒，想是承明殿食膳中入了麝味，日日這么燉著，壞了女體……衛(wèi)夫人這遭兒正沖美人發(fā)著火氣呢……陛下，阮美人含冤，正待陛下一去主持公道呢……”

    小宮女子頭一遭遇上這樣的事兒，話才完，又是一頓痛哭?；实勐园櫭迹骸笆成牛渴成抛杂姓剖成诺墓賰汗苤?，不走你們昭陽殿的門路，干阮美人甚么？”

    “正是這個(gè)理兒，”小宮女子抬袖輕輕拭淚，“昭陽殿蒙冤，望陛下主持公道！”

    “子夫從來溫順，宮里爭(zhēng)風(fēng)吃醋的伎倆，她并不愛搭理，這里邊，料有計(jì)量?！?/br>
    皇帝有些勞累，只顧閉眼，半晌，才揮了揮袖：“楊得意，你去弄清楚，子夫身子怎樣？朕的皇兒……可有礙？”

    楚服心中一涼，皇帝處事竟無方可量，這又算是個(gè)怎么事兒呢？皇帝已知承明殿那位腹中胎兒恐有失，衛(wèi)子夫又向來不是愛搬弄是非的，如今性子大異，竟與昭陽殿硬碰硬挑白了話講，想是忍蓄已久，實(shí)在無法兒了?；实蹍s仍不冷不熱，前遭還深寵衛(wèi)子夫，這幾月來，已偏澤昭陽殿，阮美人正當(dāng)勢(shì)呢，誰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這宮里，到底是“新人”受用。雖則皇帝態(tài)度于昭陽殿有益，但這冷心冷肺的帝王架勢(shì)，未免太教人心寒。他如今可這樣待衛(wèi)子夫，那日后，便可這樣待阮美人。世事因循，誰也逃不開。只是“早晚”的命數(shù)，罷了。

    果然宮里的女人，最是可憐。

    楊得意正要領(lǐng)命而去，只聽皇帝道：“杵這兒做什么？”是很疲累的聲音，仿佛從成堆的奏章里忽地?fù)芾_這么一句話，一宿未睡，精干的帝王眼里、心里，只剩了“疲累”二字，他微一動(dòng)唇，又吐了一聲含糊：“擺駕?！?/br>
    再蠢也知道是擺駕何處，楊得意撕拉開尖細(xì)的嗓音：“擺駕——

    ——承明殿！”

    是深深春色。陌上新柳正招搖。幾片脆嫩的葉子蓄著晶瑩的水珠子，迎風(fēng)曳曳搖動(dòng)。新雨過后，空氣都是稀薄的，清清脆脆，撲來滿面香甜的暖風(fēng)……

    皇帝停鑾，從侍已一層一層報(bào)進(jìn)去：“陛下——駕到！”

    眾皆迎駕。阮美人迎出眾人，淚凝于睫，衛(wèi)子夫在婉心的攙扶下，虛虛行出，面色白的竟似枝頭團(tuán)簇的梨花，眉帶憂色，卻仍是好看。

    她撐腰，輕輕謁下：“妾見過陛下，陛下長(zhǎng)樂無極！”

    美人阮氏亦是盈盈下拜：“陛下長(zhǎng)樂無極?！?/br>
    “免?！被实劭戳艘谎廴蠲廊?，目光繞過她，滯在衛(wèi)子夫身上頭：“子夫，朕聽說，你身子不大好？”

    皇帝這一聲問詢，直教衛(wèi)子夫悲傷難忍，眼淚簌簌滾落，蹭著蒼白的面頰，燙的人難受：“求陛下做主。”

    皇帝皺了皺眉，因向婉心怒聲：“還不把衛(wèi)夫人扶進(jìn)去？！”婉心一駭，不敢直覷君王：“諾?！?/br>
    微一寸的目光移動(dòng)，是天子之姿，已冷得人只敢戰(zhàn)栗。

    阮美人“撲通”一聲跪倒在階下：“臣妾惶恐?！?/br>
    春色舊好。

    再?zèng)]有比這更迷人的春朝，暖風(fēng)襲人，陌上朵朵花開，幾要壓彎了枝頭。是美景，美人，亦良辰。

    皇帝下輦，近了身，將手遞給她：“你這樣，朕才惶恐?！甭曇襞木拖裼鎿鋪淼拇猴L(fēng)。

    阮美人一抬頭，正覷見君王一雙眼睛疏淡似柳葉，雖無喜，但亦不怒，她心底兀自塌了一塊，像是合天的春光都灌了進(jìn)去，滿滿的，照亮了眼前整片的世界。

    帝王終是仍寵她。

    殿內(nèi)，皇帝居上座。承明殿未熏任何香，此時(shí)正是清晨，日頭清減徐緩，很適人，長(zhǎng)明燭撤了過半，只留下一盞盞黃銅燭臺(tái)，還凝著昨夜的蠟塊。桌上擺了清果，果香淡淡，隨風(fēng)徐徐送入鼻翼，很合宜的味兒，叫人舒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