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徹兒王氣已成?;释庾婺冈倏v性,亦不能拿江山社稷當做玩笑,梁王舅舅的福祚,只怕支不起我大漢成片錦繡河山吶。 他才十六歲,已經謀算老成。就算資歷更深的淮南王劉安,亦是愿意站在徹兒這一邊。擁他為帝。 俯首稱臣。 我抬頭,卻不經意瞥見,他正睇我。是狹長的丹鳳眼,好似蓄著一汪湖水似的褶皺,不驚不懼,恰到好處的湖色山光,只集這一脈龍耀。那雙眼睛,是屬于帝王的。 卻淺淺睇我。 他微微點頭,唇角揚起,向我笑了笑。 殿里起風了,白幡旌動,帷帳一重一重起落,落過他的肩,自他腰下又轉回。我差一點瞧不清他,滿殿燈燭下,只剩下這么淺淺一個影子。風過,帷帳悄悄地止住了,我看向他。徹兒仍在看我。 眼底光色未淡一分一毫。 他笑著張嘴,躲過滿殿老臣詢視的目光,并未發(fā)聲,雖是少年老成的模樣,稚嫩的臉上卻仍帶調皮,一張嘴——合了一個唇形:“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他未登基,我未合禮出嫁,在他心里,我卻早已是顯貴永巷的皇后。 我的徹兒,也曾這樣可愛。 那一瞬間,皇阿祖又似老了幾分,鬢上那支素花鈿再不招搖,和她的神態(tài)肖似,耷拉著,尾角韻致,端的便這么熄了。曾經寵冠后宮的未央美人,一代盛名,俱成了長安城角巷尾傳來的歌謠,一個傳奇。 傳奇,終究只是青史的記載。而世情,總要留給今人。 閉上眼,我好像看見皇阿祖撐著雙龍拐杖,離開未央的趔趄背影,掖庭永巷,終歸為昔時的王美人,騰出了位置。 而母親孤注一擲的賭注,終究收回了本。 皇太后蒼老的聲音自白虎殿角隅傳來:“大行皇帝既有口諭,歸政——皇太子徹!” 一絲疲倦與薄涼,就這么消散在大殿氳起的暖霧中,白燭“嗶?!北_一個燭花來,沉鐘響起—— 群臣于階下山呼萬歲:“皇太后娘娘千歲永泰!皇太子殿下長樂無極!” 磕頭。 跪謁…… 母親、王皇后、阿姊平陽,眼底淚光閃爍,分明是重孝之身,卻仍然消散不開淡淡喜悅,這一天,熬了那樣久。 平陽在掏細絹拭淚,我并不似她那般小意溫淑,大喇喇抬袖便抹眼睛,袖上攢金葉片蹭著眉角,竟辣辣的疼。 好似做了一場夢。我們都是拋下豪賭的狂生,差一點,便連命也賠了進去。 我抬頭,徹兒正走過來。 淚霧模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糊混的輪廓卻愈走愈近,像潔白瑩透的冰晶花,六瓣伸展,笑意逐漸清晰。 “嬌嬌不說話?” 他的聲音柔和的竟似我從未聽過。 我看著他。 竟從未留意過,他的眉眼已有幾分皇帝舅舅的模樣,自信的,張揚的,生來只屬于皇帝的隱忍,帝相天生。 我淺淺一笑,跪了下來:“皇太子殿下長樂無極!” “免,”他笑著,伸手扶我,彎腰的動作氣度始成,不幾時,我便要改口稱他為“陛下”了,他卻給我這樣的寬容與尊重,我抬頭,徹兒深看我,淺笑在他眉間氳散,他忽地貼近我,清涼的氣息蹭著我鬢角,發(fā)絲絨絨地貼過來,很軟,很癢,他輕聲,“中宮……”然后,雙手微微用力,將我扶了起來。 他稱我為“中宮”。 在滿朝臣工面前,給足堂邑侯府面子,親手、一步一步,將我扶上后位?;厥滓咽前倌晟?,未央長樂,在新君面前,長明燈浩然不滅,呈出一片永泰安詳的盛世之景。 他為新君。 我為后。 這是故事的開始。 此后恩寵無雙,一路扶搖。我卻料想不到故事是何結局。后來長門偏隅,冷燭寒燈下,我每每坐起,看著綃紗帳外,缺月一點一點被無邊皎素的夜吃透,驀然潤進昊天穹蒼下,再憶當年場景,手腳似寸芯絲般,一絲一絲涼透。徹兒可知道? 回首已是百年身啊。 皇帝踐祚,創(chuàng)年號為建元。 建元元年,我與陛下大婚。 我還記得那一夜的秋色,椒房殿紅燭通透,泱泱似一片火海,唯窗外剪葉海棠羞答答繞纏一處,它在看我,影動的明燭下,我一撇頭,含羞垂下羽睫。 海棠秋葉,我的洞房花燭深宵,美的像畫。 徹兒壞的很,我側坐床沿,他便擠了上來:“阿嬌姐,哪宮里的小丫頭為你點的妝?朕找她算賬來,我好端端的阿嬌姐,怎樣被她們畫成了紅屁股猢猻了?” “你……”我正要拾起身后黃緞大迎枕,直捶他,一想,合巹大禮前,母親再三叮囑,嬌嬌,今兒要束禮,莫驕縱,平白讓滿朝臣工女眷看笑話,徹兒小,少年皇帝來的,你卻比他大些,大婚之儀,萬萬要提點他些,兩個人莫湊一處胡鬧。 我一警醒,母親說的正是理呢。我才不與徹兒胡鬧!因縮了縮手,不去碰那迎枕,端端地坐著,只聽司禮局老喜嬤的話。今晚,喜嬤吩咐甚么,陳阿嬌就做甚么。斷不能因徹兒調皮,就壞了我堂邑陳氏的教養(yǎng)! 誰知徹兒笑開了花,直逗我:“嬌嬌,你今晚怎么這樣聽話?你捉枕頭不就是為了揍朕么?怎么,不動手了?” 我縮了縮身子,不理他。 徹兒笑的沒能耐,差點歪倒在繡錦被面上,我連紅蓋頭也不扯,身子歪了一邊就咯吱他,徹兒笑著與我扭起來,湊我耳邊輕聲:“嬌嬌,你不知臊,你是要揍朕,朕知道。但旁人也能知道么?” 我一怔,這才反應過來他所指何事,“噫”他一聲:“劉徹!惹惱了本宮,往后有你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