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不管他多老,不管他的江山行過多少風雨飄蕩的夜晚,他擁攬?zhí)煜禄蕶?,仍是會寂寞,那一個俏糯的聲音永遠在極遠、極近處喚他——“徹兒……” 回首已是百年身。 徹兒。 普天之下,只有她一個人敢這樣喊他。只有她一人,能這樣喊他。 融雪初春時,大地回暖,萬物復蘇,懶騰騰的人總算有了出來走動活絡的心思。 宮門口歇著一駕馬車。 值宮門羽林衛(wèi)攔了下來,馬車中有人輕輕撩起帳子,簾下伸出一只手,捏了玉牌一揚,宮門羽林衛(wèi)認真瞧了兩眼,很快收戟行謁:“問遠瑾夫人安!” 遠瑾夫人大名,此時宮中還有誰人不知? 那邊輕飄飄地揚了揚手,示意放行。 馬車卻并未動。 簾子被輕輕掩下。 她收起了玉牌,再握住對面那人的手:“自己小心些,出了宮門左拐不遠,趙忠在那兒等著。這是本宮唯一能為你做的——往后你好生保重,好好照顧自己!莫憂心我、莫記掛宮里,這邊的事,本宮都已交代好,無人會追究的!” 她哽咽:“謝娘娘這般厚待!婢子、婢子不知要說什么好……” 雙手交疊,遲遲不肯放開…… 陳阿嬌忍淚:“莫要說這些,你能過的好,本宮也放心!往后天南海北,你便與趙忠扶持相依,過你們的日子去!這般的福分,本宮今生是求不來了!” 說起來,又是一番難過心酸,陳阿嬌連忙打住,只向她交代了一番,又說:“楚姜,你這號人早已花名冊上銷了名兒的,是個‘已死之人’,往后便是自由身了!你須好好珍惜日后的福分呀,本宮求也求不來!” 原來那人正是楚姜,在長門宮時,陳阿嬌在眾人面前親自動手“殺”了她,卻是個障眼法,她設了這么個局,讓楚姜得以脫身,也算是用了一番心思了。 陳阿嬌說道:“本宮只能幫你到這般。這宮里……可不是人待的地方,你若不離開,早晚被生吞活剝,自‘磨鏡’事發(fā)后,本宮便寒了心,你們能走的,且都走吧!走一個是一個……”她含淚喃喃:“走一個、是一個!都走罷!” “那娘娘怎么辦呢?” “本宮……本宮自有磨頭?!?/br> 作者有話要說:前文曾提到過的,楚姜的表弟,是叫趙忠嗎?這個小配角,都有點忘了,如果不是,請指正~~~~ 第90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燭(19) 元朔三年,武安侯田蚡入宮晉謁,著短衣,不遵儀制,武帝惱其粗鄙無禮,蓋因犯“大不敬”之罪,武帝廢其封爵。 王太后大怒,怨怪皇帝人情不近。 這一日的長樂宮,太后與皇帝相對坐,劍拔弩張。 許久,皇帝撩袍起,向太后道:“母后若無旁的事,朕先告退,朝務繁冗,朕不便久坐?!?/br> 太后冷冷瞥一眼:“皇帝,哀家從來不知,你連見母后都生惡了,——這是從幾時開始的事?” “沒有的事,”皇帝笑了笑,“母后無須多心,朕近日來憂煩朝務,是甚少絮叨家常了,改日朕再陪母后好好說說話?!?/br> 因起身欲走。皇帝行將告謁時,被王太后冷冷一句話又蹭燃了心里的火,太后不滿道:“皇帝,您朝前繁忙,與你舅舅有何相干?為何狠心削他封爵、落他面兒?他畢竟是皇帝的舅舅,這般來,臉上好看?——帝舅無面子,陛下臉上也未必好看!” 是很重的語氣,口含責備,這一時,太后外戚與皇帝勢力第一次這么明昭昭地對上,皇帝蹙了蹙眉,這回是再不能含混過去了,因清了清嗓子,說:“母后,后宮不議政。高祖皇帝時傳下來的規(guī)矩,朕不必再提醒吧?” 劍拔弩張。 一時間,殿內連空氣都凝固了。 太后忽然揚袖,掌風狠狠落了案上,這怒氣極盛,連皇帝都回身去看她,太后怒目撐張,質問皇帝:“這是你與母后說話的語氣?皇帝!你便這樣指摘母后錯處?”因退后一步,手起,又緩緩地放下來,眼神吃痛地收緊——她太了解皇帝,皇帝雖重法度,但更重這孝悌之義,皇帝是個硬性的脾氣,若與他硬撞硬,是討不了好的,但她若偶爾服軟,皇帝一定受不了,心覺愧對“孝瑾”二字,母子的情分,才能好生利用來。 皇帝果然軟了聲兒:“朕不是這么個意思,母后莫介懷?!?/br> 太后道:“既不是這么個意思,——徹兒一向孝順,這母后知道。那你舅舅之事……?”太后輕笑,執(zhí)意追溯往事,已求得皇帝惻隱,因說:“哀家早年入掖庭,服侍先皇,后承福祚生得平陽、南宮、隆慮三孩兒,因無男嗣,日子過得一向困苦來,多虧你母舅田蚡,一路扶持,待哀家不離不棄。徹兒你出生后,哀家總算有了個‘兒’,苦盡甘來,日子過得頗算順遂,后爭儲君位,哀家抱著幼子如履薄冰、險步而走,每每回想,皆是血淚。若無你母舅一族扶持,哀家能有今日?——陛下能有今日?!” 皇帝說道:“這些朕都記得?!?/br> 太后拉皇帝手,言真意切道:“陛下既都記得,卻為何……”是試探的口吻,再半句話,便不說了。 皇帝略略抬眉,眼神瞟向王太后,好半晌,方說:“恩是恩,罪是罪,并不能混為一談。朕不想做個昏聵的君王——田蚡有罪,朕不能姑息!” 到底狠心,是塊為君為帝的料。 王太后因乜他:“田蚡是何罪?值當陛下這般上心的?不過著短衣入朝晉謁,自家親眷,須這般綱線不肯讓么?”說了這份兒上還算沒過線,但太后話鋒一轉,便指責皇帝另一樁事:“陛下近遭兒是否太過流連后宮了?枕頭風吹的多了,連您的明辨善言都用錯了地方!這后宮歪風,哀家怕是要肅一肅了!” “母后!”皇帝啞然:“您……” 擺明挑刺兒呢,誰都知,皇帝最近夜夜宿桂宮,要說“流連后宮”,還不如說流連于桂宮遠瑾夫人的溫柔鄉(xiāng)! 明煌煌的,竟將矛頭指向陳阿嬌,皇帝心中一震,只覺太后下狠了心要出手了,連他免田蚡封爵之事,都要怪罪到陳阿嬌頭上! 因爭辯:“母后這話岔了,朕整肅朝綱,從來不會賣后宮的面子!枕邊風一說,當是誑言,還望母后不要輕信。” 太后仍不依不饒:“從前皇帝不是這樣的?;实叟c母舅關系一向好,田蚡縱然有錯,賣個面兒,還能斬盡殺絕?皇帝莫要被狐媚子迷了心智,卻全然不知!母后這都是為你好!徹兒,你好好兒想……母后能害你不成?” “朕從未想過要對武安侯斬盡殺絕,”皇帝冷冷,“朕只是罷他封爵,給個教訓?!?/br> “那他已經不再是武安侯了……” “他還是朕的舅舅?!?/br> 半絲不肯讓。這便是為君之道,其實王氏從前是為有這樣殺伐果決的兒子感到驕傲的,劉徹眼底野心勃勃,有這樣的皇兒掌權,她這個太后的位子都坐的熱乎又穩(wěn)妥。但這回她卻不高興了,皇帝被一個女人迷了心智,連他舅舅都看不順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