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剛醒……”

    此時(shí)稱“朕”卻比稱“我”來的妥當(dāng)許多，普天之下能夠自稱“朕”的，也唯只他一人，王氣不可收，人主帝君的氣勢，稍能鎮(zhèn)住場子。

    “我……我好像聽到外面有打斗的聲音……”她怯怯懦懦，平時(shí)膽子再大，那也是因?yàn)樯砗笥幸粠凸吠茸訐螆雒妫丝坦律硪蝗恕偌右粋€(gè)平時(shí)也使慣狗腿子的皇帝，能頂什么用？荒郊野外歇一晚，到底是怕的。

    皇帝將頭轉(zhuǎn)向她這邊：“胡鬧么這不是……外頭打斗？朕怎么沒聽見？欺瞞君上，可是要?dú)㈩^的！”他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子，貼著被面嗤笑起來。

    “我……我……”陳阿嬌一撇：“欺你作甚？半點(diǎn)兒不覺欺騙你能討得甚么好處！”

    “好好，那朕便認(rèn)——是你當(dāng)真聽見了！”

    “我本來就聽見了……”

    皇帝自然不當(dāng)一回事，因說：“嬌嬌，可能連日來舟車勞累，昨日博浪沙又受了驚嚇，許是沒歇好，這才疑神疑鬼的。你好生睡一晚，明兒就好啦……”

    “是么？”

    “朕向你保證?！?/br>
    他因抱她更緊，她極瘦，這么一圈便把她整個(gè)人都圈進(jìn)懷里了。劉徹反手將被子往上扯，又摸黑替她掖好被窩，這才放心睡過去。

    她忽覺心暖，貼著帝王的胸膛，能夠聽見大漢江山奔涌不息的河流在流淌，極重的呼吸，極穩(wěn)的心跳，他此刻就躺在她的身邊。

    就像多年前一樣。

    但那畢竟不一樣了。

    從前模糊的影子卻在記憶中越發(fā)的清晰，她記得桂宮后院的荷花塘，記得那人每一日監(jiān)工時(shí)都會深深望過荷塘下的鴉影……他曾經(jīng)待她那樣好，流落民間時(shí)，他已不能再待她好了，但為她父母、為堂邑陳氏，他竟冒險(xiǎn)再回漢宮；從前清晰的玄色冕服、冕冠十二旒，卻愈漸的疏淡，她與皇帝的關(guān)系……愈來愈疏離。其實(shí)，她并非怨怪皇帝，她也是自幼長在宮中，見慣了權(quán)勢勾斗，皇帝有皇帝的無奈，只可憐……為何生在帝王家。

    這一次能出宮，是她所從未料想過的。原想這一生都要埋在食人不吐骨的漢宮，時(shí)與運(yùn)，她萬般無奈。

    但皇帝此次御駕南幸，隨扈竟帶上了她。自打進(jìn)宮起，除了那兩次上元節(jié)夜游長安，她便再也沒有出過漢宮。這是唯一一次。

    唯一，一次。

    山間秋高氣爽，云清風(fēng)繞，只駐留一日，她便不想再回去了。

    一點(diǎn)兒也不想。

    縱使天下好物都在漢宮，她也沒半點(diǎn)興致。從前太皇太后便說過，她這位外孫女兒，古怪精靈，天性是屬于自由，半點(diǎn)束不得。

    漢宮已困束她太久。她又想起了長門宮廊下那只籠中雀，她便是那花羽雀子，被鏈子束了腳，被鳥籠困了身。好苦。

    一日一日地捱著。旁人是過日子，她卻是“捱”日子。

    若……

    一個(gè)大膽的念頭閃過她腦中。

    她背身向皇帝，正臉卻對向了窗子那邊。只見溶溶的月色滲透，給竹影滾了一層淡金的邊兒，風(fēng)一吹，影子貼窗上也掠動。

    她輕聲嘆息。

    心中便不安了。若這么一扎頭，鉆進(jìn)屋外茂密的叢林中，誰又能找得見她？

    從此漢宮生不復(fù)見。

    她或者可在宮外尋她隱姓埋名的劉榮哥哥。去往江陵故地，向那里的百姓打探從前臨江王的任何一點(diǎn)訊息，她挖天掘地地找，總有一天能將他找到！

    劉榮一定在宮外時(shí)時(shí)刻刻關(guān)注著她。這邊遠(yuǎn)瑾夫人“死訊”一旦布告天下，劉榮那邊便一定會有動靜！

    他是遺臣故老，又是先帝長子，在朝中還是有相熟之人，他既無從政之志，那便好說啦，遺臣念著往日恩情，將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兒女訊息透露于他，并不算為難。

    這么磨算著，便愈緊張，好似她此刻已經(jīng)在做“壞事”似的。柏影森森，在她眼前一晃一晃，凄風(fēng)里呼嘯著山咽聲……她閉上眼睛，一晚惴惴。

    夢里卻漫山遍野地跑……呼出的氣息有回聲，回聲里都雜著甜甜的笑意。

    劉徹比她起的早，已經(jīng)洗漱完畢，坐床沿這么瞅她。她被瞅的不好意思，便伸出手來擋，那姓劉的好生賴皮，將她的手捉?。骸霸鯓?，朕這么看著還不成？看看還礙你事啦？”

    “我昨晚睡的不好……”她答非所問。

    劉徹一怔，表情卻有些不對勁，眼睛里細(xì)微的變化都被她捕捉到了，她毫不畏怯地與他對視——?jiǎng)胤从行擂?，因說：“這兒床鋪用物皆比不得宮里，難怪你睡不好?！?/br>
    語氣很軟，很溫和，他到底還是心疼。他眼里的陳阿嬌從未受得苦，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南幸這一路，的確苦了她。

    陳阿嬌一雙眼睛水靈靈的，一眨，便讓人覺有淚要溢出來似的，她便這么忽閃著，眼睛是欲哭的模樣，臉上卻帶著笑：“沒呢，長門宮里的物什與別處宮里不一樣，……我挺慣的。”

    皇帝便不說話。

    “我昨兒……醒了好幾次……”她覷劉徹，明張張地覷他。帶著一絲的試探，但這“試探”正經(jīng)是要給劉徹看的。

    劉徹果然怕了，連目光都略一滯。然后，才“笑嘻嘻”的掩蓋：“睡不好，是朕的錯(cuò)。羽林衛(wèi)找上咱們后，朕讓大統(tǒng)領(lǐng)給你攀樹掏鳥崽子玩兒，好不好？”

    陳阿嬌沒接他的話，眼神仍是嚴(yán)肅的。

    “怎么了，嬌嬌？”他想打馬虎眼蒙混過去，陳阿嬌卻不肯放，正經(jīng)問他：“陛下，君為上，君上是不該打誑語的，——您，您昨兒晚上哪兒去啦？”

    他果然一下懵了：“嬌嬌……你說什么呢？”

    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道：

    “昨晚上，我中宵時(shí)分醒過來，輾轉(zhuǎn)便睡不太著了。這幾年，我向來覺淺，一有動靜，便立馬醒了?！騼和?，我再次醒來時(shí)，直覺陛下已不在身邊，一摸，旁邊那個(gè)印子里果然無人?！菹虏辉冢菹逻@是上哪兒去了，大晚上的？”

    他笑了笑。

    “陛下若覺不方便回答，我自不會過問，——我也沒這個(gè)膽子過問?！?/br>
    “又來，打官腔呢？”劉徹笑道：“什么有膽沒膽的，這膽兒還能縮著長？我瞧你五歲時(shí)候就已經(jīng)十分有膽了！你想問便問，實(shí)不實(shí)誠答，那就是我的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