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jié)
那一刻,她是微有猶豫的,——興許,她不該走? 飯桌上的劉徹,太溫柔,完全沒有君王的架子,她真覺他們是平凡小夫妻,甚而……他是砍柴打樵的粗夫,吃飽了飯歇夠了,便要去山里打樵啦。 而她是賢惠的妻。將他們的陋屋拾掇的干干凈凈,閑來繡繡牡丹,做做女紅,傍晚時分生起炊煙,等著她那日出而作的丈夫歸來。 這一切都很美好。 在某一瞬,她甚至覺得,長安城里城外的百姓,都是過著這樣平淡卻幸福的生活。偏她不是的。 她極是羨慕。 而劉徹,為唯唯只有這一刻,給了她這般的感覺。 中宵,夜極靜。 她知這一晚是機會,劉徹在白天時就將他們身邊那幾個羽林衛(wèi)全派了出去,具體奉命去做何事,她并不知道,也并不想多過問。 今晚陋屋中,只剩了她與劉徹,她若走,只須繞開劉徹一人,小心些,便能脫身。從此再也不必回皇宮,不必見那些腌臜事! 她想起了那一年她放生過的赤羽雀子,小生靈從她的手里脫走而飛,撲棱著翅膀頭也不回……那時她是高興的,仰脖一直一直望著赤羽雀飛去的方向,直到那點子艷紅在瞳仁深處散開、倏遠,然后,再也看不見…… 如今終于等來了這一天,她就似那只赤羽雀,依循了自由的軌跡,終于也能昂揚地撲進漫天光亮里…… 陳阿嬌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她此刻是極緊張的,生怕稍不留神,便驚動了皇帝。扯動被角也是極輕的動作,劉徹那邊卻仍是被牽扯了一下,攥著被子不肯放。陳阿嬌坐那兒逼著自己鎮(zhèn)靜了好一會兒…… 她這時才湊著月光細看劉徹。 他仍是俊美,即便穿粗布衣,落難于偏隅,那股子帝王氣質(zhì)卻是掩也掩不住。豐唇朗目,好漂亮的俏生…… 她此刻也不顧了,便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指尖順著他的眉骨慢慢地圈下,便是這么蜻蜓點水的一個動作,他的溫度便仿佛在指尖足蹈,輕輕地環(huán)繞著,許久許久,還能感覺到指尖尚有余溫。 徹兒啊徹兒…… 這張臉上,藏著大漢江山未來百余年的運勢!他這樣年輕,睡著的時候,看起來這樣的單薄,但他卻主宰了大漢的國祚,列國四海,皆是他腳下的土壤! 她終于緩緩地縮回了手。 輕噎了聲,然后,低聲道:“徹兒,祝福你,祝我大漢國運昌??!” 到底是高祖皇帝的子孫。他們血脈相牽,身體里淌著同樣的血。 她祝愿列國四海皆臣服于陛下,愿海晏河清,江山永泰,愿高祖皇帝的基業(yè)在陛下手中光耀天下,愿……他是人上人,是君中之君,做個察納雅言、開疆拓土的明君! 便落了淚。 這一去,與君長訣。 他睡的很沉。 她尚有些不舍。此刻又不敢點蠟燭,只能就著漏進來的月光,極快地將里衣穿好,再將外衣披上,小心翼翼地將繁復的紐子一一紐上…… 轉(zhuǎn)身時,差點踢翻腳邊矮案?;A怂么笠惶?,輕輕地順了口氣,稍緩過來時,才敢探察皇帝究竟有無被她吵醒…… 她躡手躡腳又回到床邊,見皇帝睡的極沉,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因探手小心翼翼為皇帝掖好被角,縮回時,卻被皇帝一把捉?。?/br> 她大驚! 皇帝嘴里喃喃:“嬌嬌……不要走……嬌嬌……” 皇帝翻了個身。 原是說夢話呢!害她出了一身虛汗! 既是說夢話了,那必是睡的極沉,一時半會兒醒不來。這么想著,陳阿嬌膽子反倒大了,也不急著走,索性坐床沿,輕輕地哼起歌兒來。 原該是渾厚蒼涼的濁音,卻被她哼的似搖籃曲兒:“大風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歸故鄉(xiāng)! 她抹了抹眼淚,這會兒便不再猶豫了,起身便走。再不看劉徹一眼。 這是她唯一的機會,最后的機會。 她哼唱的是高祖皇帝當年過沛縣時所作的《大風歌》,不知怎地,哼兩句,便濕了眼眶。她哼不出高祖皇帝“威加海內(nèi)”的氣勢,卻溫婉柔順,舌尖還擦著那股子軟膩的味道,是另一種別一的風情…… 淡淡的,夾著鄉(xiāng)愁…… nongnong的,離愁別緒…… 第95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4) 輕輕兒撥下門栓,“吱呀——”一聲,拖的極長的響亮在靜謐的夜晚格外顯刺耳,她摸著心跳,壓著嗓子喘息,輕手輕腳地縮了門外去,再探頭,偷偷瞧一眼床榻那方向,見鋪上仍無動靜,皇帝沒有醒來,這才放了心,悄悄又將門扣上,漫天銀色的月光都被隔絕在室外。 細碎的月光浮在竹葉尖兒上,被風一吹,整片林子仿佛被灑落了漫天的星子,光影是流動的,極美,極細膩。 她深吸一口氣,一扎頭,便鉆進了漆黑的夜里。 劉徹睜開了眼。 眼睛里藏著一種說辨不明的怒意,淺淺浮著,這一層浮物之下,卻又蘊蓄著極深的黑色。 兩只胳膊枯木似的擱放兩邊,拳頭卻輕輕攥起來,輕輕地……直到指骨發(fā)出了輕微的聲響,他卻仍不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