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皇帝出征前，留給漢宮最后的背影。

    他此時并不知，他錯過醫(yī)臣的告稟，對他而言，意味著什么。

    漢宮畢竟是皇帝的漢宮，他總有信心一手主宰，卻不知，歸來時葉枯葉落，物是人非，他縱握天下大權(quán)，亦非這主宰了。

    從前御龍臺上，乃皇帝祭軍旗，為出征武將踐行之處，此刻，他仍是御龍臺上的主角，但他已與軍隊融于一處，這一次，浩浩隨軍行出長安城的，還有他這萬圣至尊的天下君王。

    皇帝舉觥籌祝酒，眾武將應(yīng)和，吼聲震天，皇帝碎杯，道：“朕與諸將同飲！我大漢雄師聲威煊赫，朕心甚慰！如此——可行朔漠深處，可平匈奴百萬！諸將軍——平身！”

    御龍臺下群臣山呼萬歲，軍隊士氣達至最高點！

    皇帝慰眾將后，方才將剩余時間留給了太后諸人。此次隨軍出行，御駕親征，最放心不下的，首當(dāng)屬太后。

    王太后雖為一介女流，但亦非等閑之輩，早年在宮外時，便已為他人婦，后入宮，從普通家人子爬至后位，一路披荊斬棘，數(shù)來不易，她也算是個見多識廣、能行大事的，皇帝行將出征，御龍臺前，自然不當(dāng)再哭哭啼啼，因臨了皇帝跟前，動容對皇帝道：“徹兒，你須多保重，宮中有賢后理事，你自當(dāng)后顧無憂……皇帝御駕親征，士氣必將大振！但你須好生珍重自己呀！徹兒，你乃軍中主帥，若有個差池，遠不說于大漢、于社稷要如何，只說近處，那可是要母后的命吶！”

    太后說著，便覺悲從中來，因掩面拭淚，皇帝不忍，勸慰道：“母后寬心，朕有諸武將、內(nèi)衛(wèi)親軍護著，必不會有事?！?/br>
    母子兩又說了會兒話，因見時辰不早，太后便催皇帝入龍車中，隨軍趕路。

    皇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瞧著好生難受。太后到底是生養(yǎng)了他，皇帝的心思摸的底兒透，因說：“哀家請陛下放心，陛下既在外開疆拓土，哀家自然治后宮，責(zé)無旁貸。答應(yīng)了陛下的事，哀家絕不反悔！您放心走，回來時，保準(zhǔn)是個完整的人兒，交了您手上！”

    皇帝滿面的陰霾，霎時散開，分明有些歡喜的，卻仍死命地抑著。因說：“那便全托母后了。這宮中……朕也只母后一人可信任?！?/br>
    皇帝所料極有道理，太后畢竟是他生母，既答應(yīng)了他的事兒，便不會反悔。若在背后搗鬼，那便不是太后盛氣凌人的作風(fēng)了！須知，太后若瞧不過眼誰，早硬撞硬地把人弄圓弄扁了，哪須陽奉陰違？

    話又說回來，皇帝一走，在這偌大的漢宮，若想要保住某個人，還真得掛著太后的面兒不可，既太后肯替他保人，那陳阿嬌必會平安無事的！

    ……有什么煩心的事兒，待他回來再解決吧！

    皇帝思慮也算深，為她周周全全地謀劃了不少。先頭是去皇后那兒連威脅帶哄的，告訴皇后，她是個溫良的賢后，在她照拂下，皇帝“外差”這些日子，后宮諸人必須都得全須全尾！也理同威脅了皇后，毋論誰，若少一根頭發(fā)絲兒，便是她這做皇后的失職！

    這邊又照應(yīng)過太后，依田蚡的例子，與太后掏心挖肺，講了又講，取得了母后的承諾，他便可放心出外差了。

    原便是這么打算好的。他要離宮好些日子，為陳阿嬌能過好，也算是費了一些心思。若沒有后來的事……他這會兒，可是能夠高高興興離開的，順便憧憬一下他與陳阿嬌美好的未來……

    但她一場病，高燒中說的糊涂話，把一切都毀了。

    劉榮，終究是劉榮！

    他生氣歸生氣，但細想來，陳阿嬌心之所屬是劉榮，似乎也并不奇怪。他有的，劉榮都有，他能給的，劉榮也能給，反是他沒有的、他不能給的，劉榮全都有！

    他劉徹七歲之前的童年生活是陰暗不受矚目的，而那時，正是身為皇長子的劉榮最春風(fēng)得意之時，劉榮擁有一切，父皇、皇祖母的寵愛與偏疼，漢宮最好的儀教與學(xué)問師父，都為太子劉榮服務(wù)。

    那時他還只是冷宮妃子的庶子，而劉榮卻已被父皇封為太子，萬千寵愛集一身。

    劉榮是眾人巴結(jié)的太子，未來的天子，他又是個爭氣的孩子，乖順懂禮，學(xué)問功課樣樣好，小小年紀，已得眾臣擁護。

    劉徹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時阿嬌與劉榮，無疑是最相配的。情竇初開的少女時候，對劉榮芳心暗許，亦不為怪。是他后知后覺，才會以為，嬌嬌并非把他當(dāng)表弟，他們是少年夫妻，嬌嬌……是愛他的。

    帝君輕輕攥緊了拳頭。

    咬恨了牙。

    御龍臺上，風(fēng)聲從未有過的張狂。

    三月后，帝師在勝過數(shù)戰(zhàn)之后，迎來第一輪潰敗。

    這一年的北漠，風(fēng)吼馬嘶，刀兵相向，連砂礫都被染成了血色，蕭風(fēng)瑟索中，夾帶著陣亡軍士的血味兒。

    漢軍陣前，已不復(fù)優(yōu)勢，單于的匈奴騎兵，兇悍非常，漢軍抵過幾輪進攻之后，已明顯力不支，一潰再潰。

    在猛將率領(lǐng)下，小股漢軍沖破出重圍，驅(qū)路而走，因路險風(fēng)塵大，不便行軍，匈奴兵未敢深入。又疑漢軍有詐，以小股部隊誘敵深入，匈奴大軍便放棄追逐，竟將小股漢軍放了過去。

    這一支得以脫難的漢軍，幾經(jīng)繞迷，終于行至王帳前。

    他們帶來了一個皇帝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是車騎將軍引路，將那支漢軍帶進王帳。一眾武將都在，卻未見皇帝。

    眾位武將都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了，漢軍此時只是在勝過幾陣之后遭遇了小挫，原不當(dāng)大事的，卻不想老將們個個面容嚴肅、愁眉不展，新來的那支漢軍首領(lǐng)見這般，卻并不驚訝，仿佛早料到老將們心情沉郁不解似的，因問：“情況如何了？”

    一老將出前，嘆道：“不容樂觀?！币蛴謫枺骸敖心銈兘拥娜嗽鯓恿?？過來王帳的路上，匈奴騎兵死咬著你們不放？”

    首領(lǐng)道：“繞了些遠路，匈奴人疑心也重，怪哉，巧來刮起了妖風(fēng)，匈奴兵不敢追，我們便趁便逃了。”

    老將皺眉道：“不要被他們盯上才好。畢竟這里是王帳所在，陛下的安危要緊?！?/br>
    “我們這一路走的極小心，想來是沒被盯的。陛下駐蹕之地，拼死也不敢泄露?！?/br>
    “那便好?！崩蠈⒙月运闪丝跉?，因?qū)⑺麄円雰?nèi)室。

    “醫(yī)官可都帶來了？”老將軍問的小心謹慎。

    “都帶到了，這一路太煎熬，幾位醫(yī)官都是不識武藝的，走走停停，險些被匈奴人宰了！”數(shù)起一路艱險來，逃脫的那支漢軍首領(lǐng)便說不休了。但還沒說多少來，他見王帳之內(nèi)，氣氛極緊張，便知大事不妙，因急問：“陛下的傷怎樣了？醫(yī)官既都帶來了，那趕緊去瞧病吧——”

    沒想老將軍橫手一擋：“且慢！”

    “怎么？”首領(lǐng)驚訝道：“陛下傷勢危急，醫(yī)官既已帶到，自當(dāng)趕緊治傷！”

    第105章 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14）

    原來是皇帝披掛上陣時受了傷，在行軍隊伍中，主帥受傷都會引起恐慌，動亂軍心，更遑論是皇帝。故諸將將皇帝受傷之事瞞了下來，此時醫(yī)官不在王帳內(nèi)，只得派小股部隊前去尋找駐扎附近的漢軍，并護送回王帳，替皇帝治傷。

    誰料想這支部隊半途遇上了匈奴騎兵，幸得圣德護佑，方安然脫身。此刻已平安無事來到王帳，就等為陛下治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