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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漢宮秋,落花逐水流在線閱讀 - 第135節(jié)

第135節(jié)

    劉徹拖著病體,掀了玄龍絞絲錦被,艱難起身,他緩慢打量四周,闔宮眾妃嬪皆在,但依例是不準靠近龍榻的,儀態(tài)萬千的美艷宮妃,似一件件玲瓏有致的陳品,遠遠擺著……在他榻前守著的,除皇太后外,還有幾位品階高的宮妃。

    他的宣室殿,仍然如往昔一般,奢華富麗。

    一絲兒,也盡未變。

    他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朕……好掛念她?!?/br>
    此時皇帝已半坐起,里衣襯下,他顯得極憔悴?;实鄢先绽砣f機,他向來是強勢的作態(tài),竟是從未流露過如今天這般的疲憊。

    他掙扎著,不欲要人服侍,竟自個兒想要穿鞋……

    太后自然看不過眼:“陛下,不急于這一時。您歇著吧……叫人瞧笑話呢,陛下千尊萬貴,為個尋常女人,不值當這樣。”

    “她不是尋常女人……”皇帝忽地盯住太后看,那一束光漸漸地收去,眼睛半瞇起來,瞳仁里似籠著一團的霧氣,他仿佛不認識太后似的:“母后,您知道朕在說些什么……她不尋常,她是誰——母后您知道?!?/br>
    太后背轉過身,連瞧都不欲再瞧皇帝了。大抵有氣兒,氣皇帝不爭,她雄才大略的兒子,仿佛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這么一副讓人瞧著便氣的病懨懨模樣。

    “哀家再說一遍,皇帝當知道,——為個女人這般,不值當?!?/br>
    皇帝忽覺不對勁兒,亦不再顧周身冷冰冰的氣氛,猛地起身,執(zhí)意要走,他身子差的很,站還沒站起來,眼前一昏,便又頹頓下去,跌在榻上……

    一夕之間,她的兒子,成了這般模樣。為個女人,要死不死,窮折騰。皇太后心里燃起一股無名火,因拂袖道:“劉徹!你做的是皇帝當做的事?莫要成第二個周幽王!這一路走來,多么的艱難,多么的坎坷,眼瞧著皇位將將要坐穩(wěn),你折騰吶!一個女人,抵甚么?!你是皇帝,——要多少女人沒有?!憑你揮揮袖,普天之下的美人兒,還不都是召之即來!”

    闔宮皆寂靜,眾人大氣兒都不敢喘,燥熱的宣室殿,在那一瞬間,仿佛跌入冰窖,整個兒都被凍起來了。

    皇帝愈覺事情不大對頭兒,但仍撐著身子緩笑,向太后道:“母后,天下美人之多,目不能睱,但……少年夫妻,只有這么一個?!被实垭[了笑意,愈發(fā)的悲傷:“……只有她這么一個?!?/br>
    幾欲流下眼淚來。那樣的悲傷,不該屬于只手遮天的帝王。

    太后道:“你既這么說了,母后便也不客氣,自家人,哀家不應與你生疏,只拘于禮,——哀家此刻說的都是真心話:你要母后,還是要一個無關緊要的女人?你今兒若踏出宣室殿一步,便算是你選了她,你心中覺,她比母后更重要。”

    他一頓,眼神也隨之沉了下去,旋即,故作不解地松松一笑:“母后,這是毫無關聯(lián)的兩樁事?!币蛱崞鸨唤?,扔了遠去,正下床——

    “朕只想去瞧瞧她,母后,這么些年來,她受盡了委屈。朕想來,愈發(fā)的難過——朕對她的感情,與后宮眾妃嬪是不一樣的,我們一路患難過來,朕知她在朕心里,有多重要。朕不是周幽王,嬌嬌也不會是禍國妖姬,朕尚能自持,江山與美人,朕知當選什么,祖宗的基業(yè),也絕不會在朕手里斷送。母后,朕很累,有她在,朕有時便會想起小時候與她一同闖禍的日子,偶爾也會開心。母后——朕就拿她當個開心果子擺宮里,您也這樣想,好么?她只是個開心果子,不是紅顏禍水。”

    “我瞧你是魔怔了!”皇太后手一指,臉色愈加的不快,震怒道:“從前多好的兒子!如今成了什么樣子?為個女人這般,還敢說自己不是周幽王?劉徹啊劉徹,哀家若再不正其位,你所做所行,早晚丟了文皇帝、景皇帝的臉面!你還敢說自己是劉氏子孫?”

    太后攔著,怎么也不準皇帝起榻,皇帝向來是個孝順兒子,若在平時,亦不會與太后頂撞,但今兒真是“魔怔”了,好似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指引他,偏要去!今兒偏要叛逆一回!

    皇帝梗著脖子,覷太后道:“母后,朕是劉氏子孫,朕一直都記得……”太后原想皇帝總算琢磨清楚了,既這么表態(tài)了,便是不打算為個女人與他的母后再起爭執(zhí)了,才舒緩沒多久,不料皇帝拔高了聲量,冷冷道:“也請母后記得,朕姓劉,我大漢的江山也姓劉!順天者,皆是朕的旨意,若違朕旨意,便是違天命!母后懿旨皆須緊綴‘奉上諭’,既是奉朕的命令,——還請母后讓一讓?!?/br>
    皇帝便欲拖病體起身。

    那般沉穩(wěn),那般的不卑不亢,他當真是做帝王的料子,但他的天命之資,卻是用來對付他的生母!太后不禁覺心寒,腿下一軟,竟差點打跌。

    她的兒子,養(yǎng)大啦,不聽話啦。

    有那么一瞬,她竟想起了當年長樂宮的老太后。太皇太后竇氏,何等高傲果決,是塊執(zhí)政的料子,最后卻被兒孫們絆跌了一跤又一跤。于長樂宮高座,許久冗長孤冷的夜晚,大概也是極寂寞的吧?

    終于輪到她了。

    王太后長吸一口氣,竟有那么一點點的幸災樂禍:“陛下,來不及了,已經(jīng)——晚了!”

    此時皇帝在內侍攙扶下,已走出了幾步,聽到這一句話,猛地停下腳步,急回身:“母后這話是什么意思?”

    皇帝的聲音打著顫,連他蒼白發(fā)皺的嘴唇都在微微顫抖,原這一路的擔憂,竟不是多慮?

    他杵著,只覺冷,好冷,涼意自腳底生起,將他整個人都裹住,他抖的不能,整個人都要凍僵了!

    他在等太后一句話。

    皇帝尊貴的母后終于開口:“她死了——”

    “您、您說什么?”

    “她死了?;实邸焙艹恋穆曇?,仿佛頃刻間要將整座沉暮的漢宮籠罩……

    “朕……不信……”皇帝的眼神裹上一層陰翳,倏地,眼底僅存的生氣都要沒了下去。絕望,漫天的絕望像潮水般襲涌而來,帝王的寂寞,每天都在重復,每天都在疊累,但這些許年來沉厚的寂寞,竟全比不上今朝這一瞬!

    他是坐擁天下的帝王,但此刻……他竟要失了他的天下。

    “是真的,她死了,——哀家不便要向你說誑話,這無意義。”皇太后臉上無陰無晴,繼續(xù)說道:“是哀家下的懿旨,勒死她——她犯了當死的錯誤,哀家容不得她!”

    皇帝緊閉著眼,眼淚從縫隙里傾瀉而下:“你真殘忍,母后?!?/br>
    “她犯當誅的大錯,哀家竟要為維護她棄漢家尊嚴于不顧么?”王太后依然振振有詞,她是無錯的,但當然,——是陳阿嬌該死。

    皇帝睜開眼,覷太后,冷嘲道:“母后處死她的懿旨上是否也寫著‘奉上諭’?是奉朕的旨意?朕何時下過這樣的圣旨,母后執(zhí)意孤行為之,——是否算假傳圣旨?”

    假傳圣旨,按罪當誅。

    皇帝用這樣冷的聲音,質問他的生母。王太后一憷,她確然是從未見過這樣的皇帝,那……不似她的兒子了。

    皇太后頓了頓,道:“是哀家下令勒死她,但她之死,與哀家絕無關系。她是自盡,哀家并未逼她,若不是她自知有罪,心虛了,何須如此?”

    “她……到底犯了什么罪?竟須母后如此動怒……”皇帝啞聲。

    “穢/亂后宮,與男子私通。哀家手中有證據(jù),絕沒冤枉她。——這樣的罪名,說出去,好聽?”

    “她不會這樣——”

    “哀家不冤枉她,哀家派人查實過,jian/夫乃桂宮開鑿荷花塘的總工,長的像極一個人。若不然,哀家也不會懷疑她有這私情——”皇太后因嘆道:“旁人她或看不上,但那個人……徹兒,你冷落她許久,宮闈之中多寂寞,偶遇見少年時熟悉之人,有了過分舉動,雖可惡,可也合理,有動機可推。”

    “……是鑿荷花塘的那人?”

    皇帝一憷,竟有幾分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