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jié)
她也只能跪。伏拜冕旒。 他終究還是沒有生她的氣。萬人朝拜的皇帝一步一步走向她,終于,伸出了蒼老的手,遞給她:“平身?!?/br> “謝陛下!”她從容而驚惶。 想著,許多年前,他和阿嬌姐,在兩個上元節(jié)的夜晚,游走于長安街頭,皇帝可也是這般溫色軟語、這般溫柔? 一定是這樣。那會兒他還年輕,沒有這么多的白發(fā),那雙眼睛,似鷹隼一般,明亮透徹,并且?guī)е鴰追仲瓢?。他那一年更是光彩奪目。 長安的街巷,冷風颼颼,她便這么咳了一聲,皇帝卻像做了一樁極大的錯事,無比內(nèi)疚地看著她:“阿沅,是朕不好,朕不該帶你出來,讓你受風寒了……” “妾無事……”她道。不敢再抬頭看皇帝。 他分明溫柔的時候萬般的好,可憐阿嬌jiejie……再無福消受。 御輦就歇在眼前,儀仗擺停,他被從侍扶著將上輦,他卻停了下來,用手臂托起她的手,緩將她扶向輦子,風從他們耳鬢掠過,她聽見皇帝在說:“下回朕帶你出來,保證玩的比今兒盡興……” 她發(fā)了癲,竟說:“陛下,據(jù)兒無辜,妾信他。即便阿嬌jiejie在,她也不會愿意看見皇帝父子相伐?!吹目偸翘旒胰?。” 皇帝本該動怒的,但驀地聽到“阿嬌”這兩字兒,整個人都一憷,他扶她上輦,手卻頓滯在半空。 “你今兒不該說這些……” “今兒不說,”阿沅道,“妾怕再無機會說了,您是皇帝,即便做錯了事兒,也少有人敢直諫,妾不同,妾若再不為陛下打算,陛下當真是孤單了。” 這話正著皇帝命脈,百世萬年的孤單,皆是帝王之命。朝上諸臣工皆懼他畏他,卻無人是真正兒體諒他。 皇帝眼眶都有些濕潤了:“怕是太子要辜負你一片心了?!?/br> “陛下查來怎樣?太子也不易呀,父皇如此深謀,他若不妨,只怕真要招來殺身之禍,但若防過了,陛下還是疑他??蓱z呀——” “朕就不可憐?”皇帝無奈一笑,又道:“阿沅,朕做什么,果然都瞞不過你?!?/br> “那正是,”她也笑了笑,“我說呢,陛下哪來的好興致,怎地要帶阿沅來長安街頭閑逛呢——您是來查太子,您連心腹都不放心,竟親來了一趟。查的怎樣?” “不怎樣——不說這些,朕先帶你回宮?!?/br> 皇帝尚未入輦,眾人已伏首參拜。城街百姓皆跪地,多少的百姓都是頭一遭兒得見圣顏,因膝下簌簌,竟有些發(fā)抖了。無人敢直覷君顏。直道:“——陛下萬年無極!” 劉徹這一生見過太多朝拜的陣仗,但只這一回,他素衣簡服,未著冕袍,迎受眾人跪拜。 他上輦,最后再望了一眼他的長安城。他知道,這也許是最后一次。往后,他再不會來了。 憑上元節(jié)的燈色再美,他再不會來了。 巷尾卻有明火遙來。原來騎馬郎官舉明炬,正往他們這邊儀仗而來。 宮里出事了。 劉徹眸色急劇地收縮,他似瞇了眼,遙望兩列騎馬郎官朝這邊奔來。那盞明炬,在空中燒的極旺,燎起了青煙,一裊一裊,直沖夜色下的長安星空。 郎官入近,下馬,蹲膝而跪。早有御前從侍上前來接過了明炬。陛下近前,自是不能有明火,生怕燎了帳,驚了御駕。 “陛下萬年無極!” 皇帝煩躁地示“免”:“你出宮萬急奔來,就為給朕問一聲好么?”顯帶嘲諷的語氣。 那郎官額上冷汗險要冒了出來,因急促道:“恭、恭喜陛、陛下!” 劉徹正要問“何喜之有”,眼下卻瞥見竇沅不知何時已下了輦,正立在一側(cè)。再聽宮里奔來的儀仗個個皆跪下,口呼:“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竇沅抬頭瞧了一眼劉徹,代問:“何喜之有?” 郎官答:“半個時辰前,鉤弋夫人為陛下誕下一子,適時,天空紅云密布,此乃大吉之兆呀!恭喜陛下!” 皇帝挑眉,面上略略有些歡喜的樣子。 竇沅聞言也跪:“恭喜陛下!” “阿沅請起,”皇帝很溫和的樣子,撞上了竇沅,他總是客氣三分在先,但旋即眉色一轉(zhuǎn),道,“朕的兒子越來越多,阿沅,朕的兒子,誰都可以成為‘太子’?!?/br> 他略略俯首,仿佛只在與她一個人說話。但分明,聽見這話的人,不知幾數(shù)。 皇帝喜道:“鉤弋夫人有無討要恩賞?只要她開口,朕一定賞!” 他是真高興,他今兒是真高興,鉤弋夫人年輕貌美,又能言善道,素來得寵,此回又一舉為皇帝誕下龍子,皇帝難免不會青眼相加。 那是皇帝的老來子!尋常百姓人家,若年過半百能得一子,自是寵之無度,更何況,這是天家呀! 皇子生來帶吉相,母以子貴,子以母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皆是皇帝烙在心上的印兒,鉤弋夫人勞苦功高,為皇帝誕下龍子,此后,必定榮華無雙,一路扶搖了。 郎官稟:“鉤弋夫人有言,請陛下賜名皇子!” “那是應(yīng)當,”皇帝輕笑,“容朕想想。” 此時皇帝已步下龍輦,阿沅隨侍,他便問道:“阿沅,你說,朕取個什么名兒好吶?” “皇子之名,需得慎重,全憑陛下定奪?!?/br> “你也這般小心,”皇帝不高興了,“朕還能因你失言治罪么?朕疼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币蚵遭猓溃骸案チ?,就叫‘弗陵’罷,朕賜皇兒‘居上不陵’!” 竇沅一抖,連肩胛都在顫,好一個……“居上不陵”!陛下半生謹慎,這一會兒……難道真要栽在一個女人手里啦? 陛下當真已是有了廢太子之意? 竇沅連跪:“陛下三思!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