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特意推高帽檐，用一種關(guān)切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最后，目光落在了他一側(cè)的臉頰上。

    恰在他的左眼眼角處，留有一個傷痕，仿佛曾被削去掉一塊皮rou——這個瑕疵令這張原本英俊的臉龐不再完美，但未必就是壞事。至少，初次見面的人，不會再根據(jù)這張顯得過于漂亮的臉而輕而易舉地做出對方就是花花公子的主觀判斷。

    葛朗臺于是顯得更加不安：“先……先生，您今天過來，不……不會是想找我算賬，因……因為您臉上的這個傷痕就是被我從前打出來？”

    菲利普啞然失笑，摸了下自己的眼角，急忙安慰這個看起來仿佛被嚇到了的鄉(xiāng)下老頭子。

    “您誤會了！這是我在戰(zhàn)場中受的傷?！?/br>
    老頭子仿佛松了口氣。

    “那么，您找我，是想說什么事呢？”

    他問完，就仔細(xì)地盯著對面的這個年輕人。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對方的異常。

    他顯得有點心神不寧，目光漂浮，并且，為了掩飾他的這種情緒，他開始來回踱步——精明的人，總是善于觀察對方不經(jīng)意間表現(xiàn)出來的細(xì)節(jié)，并且從這些細(xì)節(jié)中捕捉到對方此刻的情緒。

    而葛朗臺，就是這方面的高手。

    這個巴黎來的拿破侖的寵臣，他有求于自己。

    雖然還不大清楚，他到底想求自己什么。但這個認(rèn)知，讓老頭兒變得更加篤定。

    “咳咳！”

    見對方還是不開口，葛朗臺咳嗽兩聲，看了看遠(yuǎn)處正在干活的工人，假意要走，“鄉(xiāng)下和城里不一樣。聽說你們城里人什么都不干，整天東游西蕩。要是哪個鄉(xiāng)下人敢放著地里活計不管卻凈扯些沒用的閑話，那他一定是不想好好過日子了……”

    “請您稍等！我還有話說！”

    菲利普急忙叫住他，“葛朗臺老爹，我這趟過來，是為了您的女兒歐也妮·葛朗臺?！?/br>
    “我的歐也妮！”

    葛朗臺太過驚訝了，猛地停住了腳步，扭頭狐疑地盯著對方——這一次絕不是裝的。

    “是的！”仿佛突然獲得了勇氣，菲利普飛快地說道，“事實上，很早以前，我就愛上了您的女兒。我希望她能成為我的妻子。但是很遺憾，在我向她表白之后，她無情地拒絕了我。您可以嘲笑我自作多情，但我的感覺告訴我，她并非像她表現(xiàn)出來得那樣無情——至少，倘若沒有當(dāng)初來自于她的憐憫，我現(xiàn)在不知已經(jīng)流落何方。她現(xiàn)在對我越是無情，我心中燃出的對她的愛慕之火便越猛烈……”

    老葛朗臺原本一直在冷耳旁聽，但聽到這里的時候，實在忍不住了，打了個哆嗦。

    “圣母??！”效仿著家里老婆子和娜農(nóng)遇到震驚事時的口頭禪，葛朗臺也這樣嚷了一句，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表達(dá)出他此刻的震驚和不適。

    “聽聽吧，他都在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嚷嚷完了，他低聲嘟囔著，這樣說了一句。

    菲利普聽到了來自老爹的不以為然的自言自語，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情緒。

    “葛朗臺老爹，我索性都跟您說了吧。就在三個月之前，葛朗臺小姐在巴黎作短暫停留的時候，我曾試圖向她再次表白，期待能得到她的再次憐憫，但結(jié)局還是一樣。她用一種決絕的態(tài)度拒絕了我。但是，也正是那次拒絕，讓我原本喪失了的信心再次得以重拾。倘若我的猜想沒錯，葛朗臺小姐從前是否曾經(jīng)受到過什么傷害？鑒于她本人絕不可能透漏給我，所以我想請求您的幫忙——您是她的父親，對她一定非常了解。三個月前，我就決定來拜訪您了。但當(dāng)時，鑒于帝國局勢還沒穩(wěn)定，所以不得不推遲計劃。就在半個月前，一份關(guān)于歐洲新秩序的條約在維也納達(dá)成了一致——可以這么說，倘若沒有大的變故，這個新秩序的穩(wěn)定在未來是能夠得到保證的。所以現(xiàn)在，我過來了，為的是能獲得您女兒的芳心?！?/br>
    老葛朗臺聽完他的這一番話，露出驚訝、甚至是厭惡的表情。

    “傷害？年輕人，你是怎么得出這種奇怪結(jié)論的？”他嚷道，“我的女兒能受到什么傷害？她在家說一不二！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追求她的人絡(luò)繹不絕，但她一個也看不上眼！誰能給她帶來什么傷害！”

    菲利普露出困惑之色。但很快，他露出了笑容。

    “那就是我想錯了！這樣更好！那么就剩一件事了。您覺得我配得上您的女兒嗎？倘若有幸能得到您的幫助，我將感激不盡。”

    葛朗臺生平第一次，開始正視起自己女兒的婚姻大事。

    這確實是件嚴(yán)重的事情。

    雖然，克羅旭庭長和格拉珊家的兒子一直都在追求歐也妮，并且，幾乎所有的索繆人也都認(rèn)定，未來葛朗臺小姐的夫姓也必定是在這兩家做個二選一，但在老葛朗臺的心里，他可從來沒想過要把女兒嫁給他們中的哪一個——女兒一旦結(jié)婚，就意味著原本屬于自己的一部分財產(chǎn)要分割出去，這對于他來說，簡直就是割rou之痛！所以在前世，哪怕直到自己臨死，他也沒記起要替女兒找個丈夫，念念不忘的只是讓女兒替自己守住這份家業(yè)，以后到了“那邊”好向自己交賬。

    但是現(xiàn)在，他的眼前，卻突然冒出來一個想娶走自己女兒的活生生的年輕人。

    哪怕他位再高，權(quán)再重，就算他是拿破侖本人，想要借娶走女兒好分走他的財產(chǎn)，休想！

    他立刻恢復(fù)了老糊涂的模樣，腰佝僂下去，說話時舌頭也大了起來。

    “您……您說什么？想……想娶我的女兒？您大概不……不知道吧，我……我家雖然有這么一……一塊葡萄園，但……但地產(chǎn)貧瘠，我就是個種……種了一輩子葡萄的窮老大！我們家真的沒什么錢！我女兒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嫁……嫁妝……”

    “倘若我能娶到葛朗臺小姐，我非但不要她的任何財產(chǎn)，而且，我也立刻會簽訂一份法律文書，將我名下的所有財產(chǎn)都轉(zhuǎn)讓給我的妻子?！?/br>
    老葛朗臺停住，悄悄豎起了耳朵。

    “您……您都有什么財產(chǎn)？”

    “非常慚愧，我并沒有多少錢。但在芒泰貝洛，我有一塊封地，不是很大，面積大概五千公頃?！?/br>
    老格朗愣了愣。

    從前，屬于他的葡萄園面積是七十公頃，后來他買了一塊一百三十公頃的林地，然后，就是這個弗洛瓦豐莊園，兩百公頃。

    現(xiàn)在，這個在他眼中因為頭腦發(fā)熱，原本顯得有點愚蠢可笑的年輕人，一開口，就說要把一塊五千公頃面積的土地轉(zhuǎn)給他的妻子……

    相當(dāng)于二十五個弗洛瓦豐莊園！

    老箍桶匠的心臟猛地跳了一跳。

    “拉納先生，我看您穿得少，您不覺得冷嗎？這里的風(fēng)可夠大的！”

    他的表情依然紋絲不動，但搓了搓手，湊到嘴邊哈口熱氣，表示自己突然覺得冷了，“我們還是回去坐坐吧。歐也妮現(xiàn)在說不定已經(jīng)回來了。”

    ☆、第46章 齊聚一堂

    當(dāng)今天這兩位先生終于碰到一起的時候,場面就變得有點耐人尋味了。

    大概誰也沒有想到這么巧,對方竟也會和自已一樣，選了同一天登葛朗臺小姐家的門。兩人見面的時候,雖然表面上客客氣氣，甚至親親熱熱地相互握了手，看著對方時的目光里,卻難免帶了點防備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