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天下午,陳默早早地到了教室,一邊仔細地修改著稿子,一邊等著莊羽的到來。 昨晚他和莊羽的交流,他們在一瞬間互相說出對方心里想法的那種感受,是他從來沒有體會過的一種感覺,他一直覺得寫作是一個人的事情,一開始,他還覺得讓自己去和別人合寫劇本,可能會覺得有些別扭,但是他和莊羽,從開始認識的第一秒,好像就進入了一種互相高速推進的階段,而且,她也很喜歡看《喜劇之王》,陳默沒來由地笑著想:也許,這才是他們倆在寫劇本時能如此契合的關鍵。 正在陳默胡思亂想的時候,莊羽走了進來,她今天穿著一身黑色的牛仔褲,白色的t恤衫,上面印著大大紅色的“我愛紐約”的英文字母,穿著一件黑色的薄運動外套,她進來就坐到陳默的身邊,說道:“你改得怎么樣?”陳默把改好的劇本交給她,志得意滿地說道:“全本的《梁祝新傳》已經(jīng)完成,請您審閱?!?/br> 莊羽拿過稿子看了起來,一邊看一邊笑著,時而皺眉說這塊要改一改,時而抿著嘴笑說這塊對話很出彩,說著說著,就拿起筆在稿子上寫了起來。 最后寫完,陳默和莊羽一人拿著一個改好的本子,開始對詞,陳默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還很有演戲的天賦,祝英臺的虛情假意和馬文才的撒潑無賴,她都演繹得維妙維肖,陳默很驚訝地看到前一秒鐘還是膽怯而文弱的她,后一秒鐘,就可以成為完全不同另外一個人。好幾次陳默都被她表情的變化之快所吸引,以至于忘記了自己手中的臺詞。 “我覺得你真的可以演戲了,寫劇本完全耽誤你了?!睂ν暝~,陳默開玩笑地說道。 “我?你別開玩笑了,我一上臺就緊張的要命,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莊羽靦腆而有些羞澀地笑著回答道,她又恢復到那個文靜而有些膽怯的女孩了,但是話里,還有著一絲絲被夸獎而隱約的自得。 “我把你想要的那個周星馳和張柏芝的定格給保留了,但是沒想好用在哪里?今天想了半天,中間和后半段都不是很合適?!标惸降谝慌诺淖雷由?,翻看著劇本說道。 “如果,留在結尾呢?就作為結尾!”莊羽一下站了起來,走到講臺上,仔細地看著手中的劇本,比劃著動作,想象著如何做一個結尾的定格。 “那祝英臺的父母和馬文才的書童應該怎么站呢?”陳默也走到了講臺上。 “這樣!六個人三個定格,全都是一個姿勢,就是那個周星馳挑著張柏芝下巴,說老師早上好的那個,先是祝英臺和梁山伯,然后是祝英臺父母,最后是馬文才和書童,然后大幕緩緩落下,絕了!”莊羽拍著手笑著道。 陳默連連點著頭道:“我們可以先試著演一遍?!?/br> 莊羽點點頭。 兩個人在空蕩蕩的教室演了起來,一直演到結尾,陳默說完最后的臺詞,兩個人之間還有足足三個人的距離,只見莊羽身子微微地后仰,陳默身子前傾,右手手指上挑,擺出最后的pose。 “好像,沒什么感覺?!鼻f羽搖著頭道。 “能不能再近一點,好像這么遠,效果不是很好?!标惸f道。 莊羽猶豫了一下,然后兩人先后各前進了一步,中間只有一個人的距離了。 重新開始后,陳默又說一遍最后的臺詞,然后重新擺姿勢,陳默直視莊羽的眼睛,她也看著陳默,突然,好像在那一剎呢,時間,真的被定格了一般。 兩個人不由自主地又往前走了半步,陳默虛挑起的手指,距離莊羽尖尖的下巴,按照王家衛(wèi)的話說,兩個人當時的距離,只有零點零一公分,而他們倆都不知道,兩個星期之后,他們做了一個對彼此的人生,都十分重大的決定。 周末的排練很成功,導演看過新的劇本之后,雖然沒有說十分滿意,但是明顯有了執(zhí)導的熱情,演員們也被新劇本里的臺詞逗得不時哈哈大笑,在排練時導演和演員的各種笑場,讓陳默和莊羽的一直提著的心,終于慢慢地放了下來。他們倆坐在導演身后的第三排,陳默不時轉過頭,看著身邊隔著兩個座位的莊羽,莊羽今天刻意地坐得離他遠一點,就是因為昨天,他們倆離得太緊了。 在那個定格的姿勢之后,兩個人互相看著彼此的眼睛,都沒有說話,然后莊羽突然往后退去,急忙地走下講臺,慌亂地說道:“很好很好,我們,我們就按照這樣定稿吧,我把稿子弄一下,你,你——”她的臉一下漲得通紅,還好在教室燈光的陰影下,陳默無法一時看清她面色的變化。 “我把稿子最后整理一遍吧,你是不是,又要趕著回宿舍了?”陳默笑著說道。 “對,對,我這就要走了,你把稿子整理好了,記得給我一份?!鼻f羽又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起自己的東西。 陳默看著她背著書包,急匆匆地往門口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她的腳步,忽然慢了下來,到了門口的時候,她抿著嘴唇,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我走了,我們合作得——”她好像在想著,用什么樣的詞來形容兩個人之間,在僅僅兩天之間發(fā)生的,如此簡單而又有些復雜的事情。 “合作愉快?!标惸驹谥v臺上,輕輕地說道。 “對,我們合作愉快?!鼻f羽很快地重復說道,然后快速地帶上了教室門,消失在了門口。 《梁祝新傳》的排練進行得很順利,雖然每次都有爭執(zhí)和不滿,但是大家好像都對這個戲,有了和原先不同的期待和渴望,陳默和莊羽也在一次又一次的修改劇本時,互相看到對方內(nèi)心的火花,他們倆,好像在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時候和地點,省略了所有需要彼此相識,彼此試探,彼此卸下防備的過程,他們直接進入了彼此的內(nèi)心,這一切來得太快,甚至讓他們有一點點的懼怕。 可是在距離正式演出,還有兩個星期的時候,一個讓人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就在他們的話劇第一次全體合練,下午大家都在教室準備著的時候,這時突然得到一個消息,女主角,也就是會計系的副主席,因為不知道的原因,不能來參加合練了,而且,很可能不能參加以后的演出,也就是說,這部戲在還有兩個星期就要正式演出的時候,基本上沒有了女主角。導演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由于控制不住自己,狠狠地把劇本摔到了桌子上,然后挺著他的大鼻子,鼻尖如同一根憤怒的手指一樣,來回地指責著屋里的每一個人。 “這是完全的不負責任!是對這個集體的背叛!是對藝術的褻瀆!我知道你們這是個經(jīng)濟院校,但不管你們干什么,不管她是干什么的,人起碼要負責任!” “丟下這么多人不管!隨便說一句不來就不來了?!” “我真不知道你們是怎么想的?覺得這僅僅就是一場戲嗎?” 他生氣地大喊著,發(fā)泄著自己的不滿,像一個看到自己球隊在足球場上,被人絕殺后欲哭無淚的意大利人,失望,懊喪,憤怒已經(jīng)溢于言表。 大家沉默著,都不敢說話,只有導演在那里甩著自己的長發(fā),來回急速地走動著,如同一個困在無形的籠子里怒火無處發(fā)泄的狼。 在所有人的沉默和導演不時傳出的各種咆哮中,陳默看了一眼莊羽,然后慢慢地舉起了手,想引起導演的注意。莊羽先是看到了陳默的眼神,然后看到了他的動作,她先是一副睜大了眼睛臉上是一副陳默你是不是瘋了一樣的表情,然后把頭擺得如同撥浪鼓一樣,沖著他迅速地搖著頭,目光急迫地想要阻止他。 “怎么樣?我的編劇同志,你有什么好辦法?你們還能寫一部沒有女主的戲?”導演看到陳默舉手,帶著不相信的口氣問道,卻又好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不是,我們沒有時間再寫一版了,”陳默站起來道,“但是演員,我們可以試一下別人?!?/br> “別人?誰?誰能馬上記住那么多的詞?而且還會表演?”導演攤著手,聳著肩,好像陳默在說著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陳默沒有說話,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身邊的莊羽,大家也把自己的目光隨著陳默,一起齊刷刷地盯到了莊羽身上。 因為是下午,陽光正好穿過大玻璃窗照進教室,大家清楚地看到莊羽的臉一下就變紅了,而且紅得很快,瞬間就到了耳垂,她急急地說道:“我不行的,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根本不會演戲的?!闭f完,連連擺著手,似乎要用手擋住那些直接射過來的眼光。 導演看著莊羽,第一次開始真正的冷靜下來思考這件事,他慢慢地說道:“臺詞,劇本,都是你寫的,”他打了一下響指,指著莊羽,“你是直接上手的最佳人選?!?/br> “啊,不,導演,我根本不成的,我只是會寫劇本,你們不要聽陳默瞎說。”說完,她還不忘側過頭惡狠狠地盯了陳默一眼。 導演看看陳默,又看看莊羽,然后對陳默說道:“這樣,咱們誰都別廢話了,我們給你們倆半個小時的時間,你說服她,如果成,這部戲咱們就接著演下去,如果不成,”導演回過頭,四顧了一下教室里站著坐著的表情各異的各位同學,大聲喊道:“咱們就gameover了,就這么簡單?!?/br> 陳默站起來,點點頭,示意莊羽跟他離開教室,莊羽氣鼓鼓地站起來,也不看陳默,故意跺著腳離開了教室,陳默跟著走出去,帶上門,隨著一言不發(fā)的莊羽來到了旁邊的一間小沒有人自習的教室。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們不過是一起合作編個劇本,你對我了解有多少?你以為你是什么人?能隨便對我的事做決定?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我上不了也不想上這個舞臺!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莊羽一進到小教室,就關上門低低地嚴厲地說道,一張小臉已經(jīng)是由剛開始猝不及防的通紅轉而被氣得煞白。 陳默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一直聽著她說著。 最后,莊羽不說話了,陳默看著她道:“我知道,這是你的選擇??墒俏乙仓?,如果你演這個戲的女主角,不會比任何人差?!?/br> “我不行我做不了的,我只會把演出搞砸了!那是在全校面前啊!你到底是安得到什么心,一心想讓我出洋相才甘心嗎?” “如果你說不行,那現(xiàn)在這個話劇就可以馬上解散了,我們的本子演不了了,那些我們每天苦思冥想出來的臺詞,也沒人會說起了,我們可能未必是最好的,但是我們真的很努力地做了這一切,現(xiàn)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到了這里,我們不應該放棄的。” 莊羽再一次的沉默了,陳默的話,一下就戳中她心中最渴望卻又最害怕的部分,陳默知道,因為他想的,和她一樣。 “你可以做到的,莊羽,沒什么難的,就像那天晚上我們第一次對詞,你的表現(xiàn),完全可以勝任這個角色的?!?/br> “我怕——要是我演砸了怎么辦?我沒有學過專門的表演,那么多人在臺底下,我要是忘了詞,或者出了什么狀況,我都不知道怎么去應付!”莊羽說到最后,因為想象中的恐懼,說話的聲音已經(jīng)開始顫抖了起來。 “如果不試一試,我們又怎么知道結果?”陳默異常冷靜地說道。 莊羽開始在教室里來回走動起來,陳默看得出她在心里,抉擇著對她來說,一個異常艱難的決定,她忽然停下腳步,用一種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的眼光,她直視著陳默,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說道:“陳默,你是經(jīng)常逼著別人這樣做決定的嗎?我現(xiàn)在不知道我行不行,你別這樣把我推出來行不行?”她又一指門外,“那邊還有一堆人在等著我們,等著你說服我,你這不公平,你們這就是欺負人!” 陳默也看著她,慢慢地說道:“生活如戲,從來沒有什么絕對的公平與不公平,只是,只是我們,”他停頓了一下低下頭,然后又抬起頭,接著說道:“也許我們這一生,這一輩子,只有這一次可以如此靠近我們的夢想,可能只有一次這樣的瘋狂,可能只有只一次,讓別人看見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我,如果有這樣的機會,我也會緊張害怕,也會退縮,但我不想留下遺憾,我會說,我愿意?!?/br> 莊羽看著他,目光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被一點點地融化了,她長長舒了一口氣,把自己的臉埋進了自己手掌里,“可我不是你,我——,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你給我點時間,我再想想?!?/br> 陳默看著她,突然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因為激動而起伏不停略顯瘦削的肩膀,莊羽一下抬起頭,有些茫然不解地看著他,陳默微微一笑道:“我相信你,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br> 莊羽看著他,用力地點了點自己的頭。 陳默回到大教室,在他打開門的那一剎那,所有人的目光一齊聚焦到他的身上,陳默一邊走向?qū)а荩贿呎f道:“她說,給她點時間,她要好好想想。” 導演此刻倒是很通情達理了,說道:“事情比較突然,也應該給她點時間,這樣的話,如果能接著演,也會順暢一點?!?/br> “她要是說她演不了呢?怎么辦?”陳默小聲地問導演。 導演剛要說話,只聽教室的門又被打開了,莊羽站到了門口。她環(huán)視了一下教室,最后把目光落到了陳默身上,她看著陳默對導演說道:“導演,我們能不能先排一遍試試,如果行,我就演,如果不行,我們再找別的人?!彼穆曇衾?,有一種從前從未有過的堅決與勇敢,讓陳默很是詫異,他不禁納悶,這個女孩,在她看似瘦弱文靜的外表下面,究竟有多少還沒有釋放的力量。 陳默微笑著看她慢慢走過來,停在自己身邊,“如果可以,我想,能不能,把剛才你說的那段話,放到我最后的臺詞里?”莊羽對陳默微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