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和lily，是第一次坐加拿大航空的飛機，他們發(fā)現(xiàn)加航的空乘，基本上都是四十歲以上的大姐級人物，只有一兩個新人，不像中國的航空公司，都是年輕漂亮的空姐空少，不過陳默發(fā)現(xiàn)他們的語言能力相當可以，就在起飛之前的那段時間，他聽到他們的其中一個空乘，可以用英語，法語，普通話，粵語，上海話與乘客對話，而且都說得很流利，而更讓他出其不意的，是lily居然用法語向空乘要了一個毯子，看她那意思是說自己有點冷，當時陳默的表情很是怪異，他轉(zhuǎn)過頭看著lily很是驚奇地道：“你居然會法語？！”

    lily把毯子披在身上，不在意地說道：“我沒告訴過你嗎？我那陣子想出國，考過雅思，后來又想去法國，又學(xué)了兩年法語，結(jié)果是后來不想去了，但是覺得好歹學(xué)了門語言，扔了太可惜了，就堅持下來了。”

    “為什么想去法國？那里的大學(xué)和美國英國比，沒什么優(yōu)勢啊？好在哪里??？”

    lily微微一笑，看著他說道：“因為法國有巴黎，而巴黎浪漫啊，這個理由夠好嗎？”

    陳默聽了lily的話，不禁也是微微一笑：“嗯，這個理由足夠了?！?/br>
    陳默把他們隨身攜帶的包和行李，在頭頂上方的行李箱放好，他又從自己包里，拿出一本村上春樹的《愛吃沙拉的獅子》，扔到自己的座位上，準備起飛以后再看。而lily則在陳默旁邊，興致勃勃地說著要看電影，在自己的位子上來回折騰著遙控器，“我要把過去沒時間看的好電影都看一遍，十多個小時呢，我今天晚上就不睡覺了，睜著眼睛就到多倫多?！?/br>
    “你還能這么熬啊，我二十十幾年前行，那還得是看足球，看世界杯，現(xiàn)在到點就困，可是早上，到點就醒。”

    “我這是剛畢業(yè)那會兒，在事務(wù)所練出來的，身體不自覺地就不睡了，其實，就是失眠，我就索性干點別的事情，反正也睡不著。”

    “那你的身體，行嗎？”

    “還好吧，我又沒打算長命百歲?！彼卣f道。

    lily的話，好像是一道在心中隱藏已久的利刃，突然在不經(jīng)意間，刺中了陳默的胸口。他想起在北京的地鐵里，經(jīng)?？吹揭粋€廣告，那個廣告里有一句話：“你見過凌晨三點的北京嗎？”，廣告的背景，是北京深夜的黑暗里，燈火通明的寫字樓群全景，這句話，很像科比的那句“你見過凌晨四點的洛杉磯嗎？我見過每天凌晨四點洛杉磯的樣子。”

    我們身邊的這個世界，如同一個巨大繁復(fù)，越轉(zhuǎn)越快的齒輪，而齒輪的頂端，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頂點，曾經(jīng)年輕的我們，用無數(shù)的不眠之夜，用自己對生活一部分的割舍與放棄，去追上它的腳步，去試圖攀登，那個我們以為會到達的地方，但是到了現(xiàn)在我們才發(fā)現(xiàn)，我們不是勝利者，也不是攀登者，我們只是那個巨大齒輪上，一滴滴的潤滑油而已，我們用自己，加速著這個齒輪的轉(zhuǎn)動，也加速著，被這個齒輪，榨出最后一滴自己的未來。想到這里，陳默悵然地把書拿在手里，他沒有心思去讀，只是坐在那里，無意識地環(huán)視著起飛之后的機艙，來分散一下自己心里，如同飛機舷窗外，如同洶涌潮水一般涌來的黑暗。

    陳默的眼光四處掃視著，在這架波音777里，外國乘客和中國乘客基本上一半一半，機艙中部的幾排位子上的中國乘客，聽他們的交談，大部分人都是一個從北京到多倫多的旅游團的乘客，互相聊得很是熱鬧。不過這架飛機有一點很讓他詫異的是，坐飛機的中國乘客里，cao粵語和福建話的人居多，就在他前面幾排，坐著一對中國的老夫婦，看樣子有六十多歲了，干瘦干瘦的，兩個人話不多，好像是福建漳州地區(qū)的口音，因為陳默大學(xué)有一個同學(xué)就是漳州的，所以他還能勉強能聽懂一些，兩個人帶了一壇自己做的吃食，很小心翼翼地包著，陳默猜，那應(yīng)該是帶給孩子的，安檢的時候，還差一點沒有通過，老夫婦很是著急，普通話也說不好，還是陳默幫著他們和安檢人員說的。說來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大家都是一塊土地上的中國人，互相溝通起來，有時，還得需要一個翻譯。

    過了一會兒，空乘人員開始發(fā)晚餐，陳默要了中餐，又多要了一小瓶百利甜酒，他想著喝點酒在飛機上好睡覺。lily在看一部凱特·布蘭切特主演的電影，片名叫《卡羅爾》，看得正津津有味，一眼瞥見陳默小桌板上還沒有開封的酒，說道：“你怎么想起喝酒了？”

    “喝點酒，可以多睡一會兒?！标惸猿暗卣f道。說完，他從自己的包里拿出藥來，就著一杯水吃了。

    “你吃什么呢？”lily看著他手中圓圓的藥盒，摘下耳機好奇地問道。

    “維生素。”陳默簡短地回答道。

    “那我也要來一個，我坐飛機容易上火?！眑ily向陳默攤出了一只手。

    “這是，這是男人吃的維生素，女人不適合吃的?！标惸ξ卣f道。

    lily一下把手收回去，臉上都是被惡心到了的表情，她看著陳默道：“我說你，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說話啊，還男人吃的維生素，虧你想的出來?！?/br>
    陳默笑笑沒有說話。

    “對了，”lily把自己的遙控器按了一下“暫停鍵”，把正在看的電影停住，說道：“我臨走之前，給江如畫發(fā)了一封郵件，說咱們倆過去看她，她挺高興的，還說要帶咱們?nèi)ジ浇嫱婺?。?/br>
    “她在那邊挺好？是不是也不用工作了，就是在家里看著孩子了？”

    “她就說她胖了，都不敢見人，讓我們見她的時候不許說她胖。”

    “啊，胖了？上學(xué)那時候她可是。。。”陳默還沒有說完，lily就含笑道：“魔鬼身材是吧？就知道你會這么說?！?/br>
    “是啊是啊，還真難想象她胖起來是什么樣子?！?/br>
    “她上班結(jié)婚后，樣子變化挺大的，你們倆不是就畢業(yè)之后那次見過一面，以后就再沒見過？”

    “沒有，她的單位不是說是個能源公司嗎，辦公地點離咱們都挺遠的，后來她也沒參加過同學(xué)聚會，再后來，她就出國了?！标惸卮鸬?。

    陳默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天晚上江如畫喝醉之后，那張艷若桃李，醉眼朦朧的臉。

    陳默對那天晚上的事情，和張然有著截然不同的解釋。按照張然的說法，陳默已經(jīng)是道德淪喪，人神共憤的典型了，“那是你妹??！”每次說得都是義憤填膺，直到陳默不得不威脅他說，第二天就有鄰居大爺找他，說昨天晚上，有人一直在他爸媽房間里“咚咚咚”地敲墻，問他在哪個屋睡的，怎么這么鬧。陳默咬著后槽牙跟人陪著笑臉說，那屋不知道怎么回事，墻上有個洞，怕有老鼠鉆進來，他一直在敲墻補洞，為這事，大爺差點給他只貓。陳默后來說起來，都是咬牙切齒地對著張然道：“給你丫只貓，撓死你！”

    陳默現(xiàn)在居然完全忘記了那個夜晚，在親過江如畫之后，他具體做過了什么，但是他賭咒發(fā)誓對張然說，他不想也絕對不會對江如畫做什么出格的事，雖然在他的心里，他也知道這樣的說法，連自己都未必能說得過去。

    自從那次江如畫酒醉之后，不知道為什么，四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慢慢就少了。張然和lily過上了自己的小日子，經(jīng)常不在學(xué)校住，陳默也就沒怎么找過江如畫，他們四個人慢慢也就不在圖書館一起看書學(xué)習(xí)了，再后來，陳默就認識了陸秋怡。

    有一天晚上，陳默約著陸秋怡出去了，回來后就在學(xué)校的cao場上聊天，回宿舍很晚，回到了宿舍，劉磊就告訴他，說是江如畫來過了，是來還他書的，陳默看著放在自己枕邊的那本《朦朧詩選》，還說道：“今天上課的時候看見她，她也沒說晚上來找我啊。”

    劉磊很神秘地說道：“我覺得你妹好像情緒不高，就聊了兩句天，也沒說找你干什么，就直接把書放你床頭就走了?！?/br>
    陳默“啊”了一聲，還沒說話，老姚就在他對面上鋪，翻滾著rou山一樣的軀體，對陳默道：“你丫小心點兒，你妹可不好惹，那嘴皮子叨叨起來，可夠你喝一壺的。”

    “又不是我惹的她，”陳默對著老姚下鋪的孫東東厲聲道：“老孫，你從實招來，是不是對我妹意圖不軌，把我妹招著了？”

    老孫在那里一連聲地叫屈：“天地良心啊大哥，我今天去南平房教室看書了，看得眼睛都快瞎了都沒見著她，她來時這屋里就劉磊一個人在啊?！?/br>
    劉磊順手抄起一本書就朝孫東東扔過去，“你丫還學(xué)會惡人先告狀了！你回來時敢說沒見著她？”

    孫東東咂摸著嘴道：“見是見著了，和我還是有說有笑的啊。”

    陳默敲著桌子，說道：“老孫！你說話就說話，還咂摸嘴干什么！你這種行為，就是對我妹不懷好意！”

    孫東東鄙夷地說道：“還你妹，誰是你妹啊，我看你就是借著當哥的便利條件，接近人家小姑娘，人家不就是比你小一歲嗎？”

    劉磊說道：“不過，老孫說的也有道理，你前一陣子和你妹，天天在一起，現(xiàn)在有了陸秋怡就不搭理人家了，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啊?！?/br>
    陳默說道：“兄弟們，我真是把她當meimei看的，真的，我就沒敢存二心?！?/br>
    “扯！”邵峰突然在床上大喊一聲，探出頭來，這喊聲和他這個人柴禾棒一樣的身材，實在是反差太大了，“異性之間，從來就沒有什么真正的友誼。”他言之鑿鑿地斷言道。

    “老邵，你凈撿批斗我的時候住宿舍，什么意思？”陳默發(fā)現(xiàn)老邵這么干，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

    “嘿嘿，湊巧湊巧?！崩仙墼诖采下龡l斯理地點上一支煙，很是得意地說道。

    “我也覺得有問題啊，”張然也過來給陳默落井下石，“我想啊，其實江如畫應(yīng)該還是喜歡陳默的，就是老陳一直不表態(tài)，結(jié)果又去找了個陸秋怡，把人家耽誤了。”

    “有你什么事啊，”陳默一看張然呲著牙沖他壞笑的樣子就來氣，“你睡你的覺去?！?/br>
    大家正說著，突然大門“咣當“一聲，顧野喘著粗氣沖進了宿舍，進來就一連聲地叫著要喝水，水還沒喝完，就說投資他們那屋發(fā)現(xiàn)了一只刺猬，一幫人一聽都炸了，紛紛下床去看，不一會兒，走得就剩下陳默一個人了。

    陳默無心去看什么刺猬，他只是躺在床上，撫摸著那本《朦朧詩選》，感覺自己的心情，有些像他們?nèi)タ吹拇题?，被這本書扎得，心里亂糟糟的。

    “其實，我和江如畫，在畢業(yè)前還見過一次，那時她好像在地壇那邊實習(xí)，我去見過她?！?/br>
    陳默等空乘收走晚餐，飛機里的燈光已經(jīng)調(diào)暗的時候，打開那一小瓶百利甜酒，放到杯子里加上冰塊，對lily說道。

    lily已經(jīng)摘掉耳機了，戴著眼罩，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聽到陳默的話，她呆了一下，拿下眼罩對他道：“你見過她？她從來沒跟我說起過啊。”

    “嗯，是這樣，她說她在那個地方實習(xí)，讓我去看看她，那時陸秋怡和幾個同學(xué)去外地玩了，我也沒事，就過去找她了?！?/br>
    “她看見我特別高興，對所有人都說，我是他哥，人家不信，她還要我證明給他們看，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證明?！?/br>
    “我等她下了班，她說想在地壇里轉(zhuǎn)轉(zhuǎn)，我們就進去了，邊走邊聊，結(jié)果聊著聊著，突然就下起雨來了，我們倆就跑到一個小樹林里躲雨，那時——”陳默有些欲言又止。

    lily笑著問道：“她和你說什么了？”

    “沒什么，就是聊聊分配什么的，她覺得壓力挺大的，說要是想找個好單位真挺難的，后來就問到我是怎么打算的，問我是不是想和陸秋怡在一起，是不是，想和她結(jié)婚。”

    “我說想，她說祝我幸福?！?/br>
    “后來，我送她回家，她問我，那本《朦朧詩選》，我會不會一直帶在身邊，我說會，因為，因為我說是這本書，讓我喜歡上了詩歌?！?/br>
    陳默低聲說著，機艙里有不少人已經(jīng)沉沉地睡去了，黯淡的光線下，lily看見的陳默，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

    “她說那以后，我們就是最好的兄妹，然后笑了，笑得很開心?！?/br>
    “后來，雨下得越來越大，我們兩個人就躲在那片小樹林里，聽著雨聲，時不常地說上兩句話，我聽著她說話的聲音，突然感覺，我以后，不會再有這樣一個雨夜了，我也再也沒有機會，被她叫做哥了?！?/br>
    “那本書我一直留著，直到有一天，就是我從單位辭職的那天。我回到家，心里感覺空空的，有一點輕松，也有一點迷茫，我就隨手翻開了那本書，然后無意間，我翻到了最后一頁，發(fā)現(xiàn)那一頁，有江如畫抄的顧城的一首詩，叫做《門前》?！?/br>
    陳默說到這里停住了，然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說道：“人生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就在你還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很多事情，就這么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lily一直看著陳默，聽著他低低地說著，一直等到他說完。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好像時間和回憶，讓他們陷入了一種無法打破的沉默，過了好一會兒，lily裹緊了一下身上的毯子，悄悄低聲說道：“其實，江如畫，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你也許，應(yīng)該多了解了解她?！?/br>
    陳默無奈地笑了一下，說道:“也許吧，希望我們這次去，能見見她，把過去的遺憾，都彌補回來?！?/br>
    lily皺了一下眉，說道：“你還想說什么呢？都過了這么多年？”

    陳默道：“我也不知道，告訴她我終于看到那首詩了？在將近二十年之后？還是我根本就不配做他的哥？”

    lily在黑暗中靜靜地說道：“如果你想說這些，那就什么都不要說了，二十年的時間，是會改變很多東西的，無論是她，還是你，你們都不再是那個人了?！?/br>
    陳默默默地聽著，在黑暗中，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盡管喝了酒，陳默還是醒一會兒，睡一會兒，睡得很不踏實，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和lily正有說有笑地開著車，車窗外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結(jié)果突然一陣黑色的風(fēng)暴，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而且在前面越升越高，最后到了他們無法看到的地方，隨后風(fēng)暴把他們包圍在了一團黑色狂風(fēng)飛沙之中，他想掙脫出去，卻怎么也動不了，他努力地搖晃著，搖晃著，然后，就是從夢中一下子醒來，他喘著粗氣，驚恐地看著四周，發(fā)現(xiàn)周圍，都是酣睡的人們，而自己的身上，全是濕透衣衫的汗水。他看了一下手表，凌晨三點，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太平洋的上空。

    陳默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然后回到位子上，打開閱讀燈，小心地調(diào)整了一下燈光，不讓它照到已經(jīng)睡熟的lily，然后，他拿出自己的包，取出一本封面已經(jīng)很破舊的書，翻到最后一頁。那一頁原本是空白的，后來有人，用藍黑鋼筆水寫下了一行行的詩句，字跡有點潦草，但是很清秀：

    我多么希望，有一個門口

    早晨，陽光照在草上

    我們站著

    扶著自己的門扇

    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

    草在結(jié)它的種子

    風(fēng)在搖它的葉子

    我們站著，不說話

    就十分美好

    有門，不用開開

    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