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高斯林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他的目光望向陳默和lily身后的遠(yuǎn)方,眼神空空的,陰郁得如同重新灰暗起來的天空。陳默雙肘撐在桌子上,手里握著已經(jīng)冷掉的咖啡,他看著高斯林身后,餐廳盡頭那塊陽光照進(jìn)來明亮的地方,已經(jīng)開始逐漸變得暗淡,像是一扇把陽光慢慢關(guān)上的門,他清清嗓子,想要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lily托著腮一直聚精會神地聽著,聽到這里,她輕聲地問道:“你和蒂姆都去了嗎?”隨后,她剛仿佛意識到什么似的,捂著嘴連連說道:“哦,十分對不起,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你們的,那個機(jī)密,還是什么的,我要是問錯了請原諒。” 高斯林笑笑,看著lily說道:“jtf2在阿富汗的軍事行動兩年前已經(jīng)解密了,更何況,我們只是士兵,你只能聽到一個曾經(jīng)參戰(zhàn)者的講述而已,你不用擔(dān)心?!?/br> “說到蒂姆,”他話鋒一轉(zhuǎn),“他本來是可以不去的,因?yàn)榈倌芬呀?jīng)去海外執(zhí)行過一次任務(wù)了,這次是輪不到他的,但是他說他是我的觀察手,沒有他,我就如同沒有了眼睛一樣,他必須和在我一起才能安心?!?/br> “我一直記得,接到任務(wù)的那天晚上,”高斯林喃喃自語般地說道,“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雪,作訓(xùn)場外的積雪,厚得可以埋進(jìn)我的靴子,密密的雪花,迎著場外閃著黃暈的燈光,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灑下來,凜冽的寒風(fēng)中,我們站在那里,像是一根根黑色的鋼鐵柱子,雪片一直不停地落在我們的頭發(fā)上,身上,教官在風(fēng)中喊出的每一個字,都好像敲在我們心上一樣,我一開始是興奮,想著我終于可以走上戰(zhàn)場了,我激動地在大雪中渾身發(fā)抖,然后我的心中,忽然積聚出了一種我從未有過的感覺,一種令我無法控制的黑暗,開始在我的心里慢慢彌漫開來,我站在那里突然感到自己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那是恐懼,對死亡的恐懼?;氐綘I房,按照指令要給家人寫一封信,其實(shí),就是一封遺囑。我攤開信紙,想了半天,竟然寫不下一個字,我不知道要寫什么,或者,要寫給誰,這時蒂姆走了進(jìn)來,他拿出一封信,跟我說這是他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寫的,我看到他最后寫道:‘爸爸mama,如果我這次沒能回來,一定要記得圣誕節(jié)的時候,叫上我的兄弟高斯林回家,你們看見了他,就如同看見了我一樣,他,就是你們的兒子’?!?/br> “蒂姆笑著指著信對我說道:‘你得記著,我不管你寫什么,最后一段一定要按照我的樣子寫,要不我就虧大發(fā)了。’我看著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似的,只能傻乎乎地沖著他笑個不停?!?/br> “我們出發(fā)之前,我的父親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本來不善言辭的他,在電話里只是問了我現(xiàn)在怎么樣,說mama他們,我的哥哥和meimei也很想念我。當(dāng)我聽到這幾個對我來說已經(jīng)陌生的單詞時,我忽然意識到,這可能是我和這個世界的最后一通電話了,我與身邊的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只有他們,他們就是我的全部,他們,”他拖長了聲音道,“是我的全部?!?/br> 高斯林平靜地說著,好像是在敘述一個別人的故事,從他的口氣里,似乎聽不到一絲的顫抖,只是到了最后,他的聲音變得低了一點(diǎn)而已。 這個時候,一個穿著加油站工作服的人走進(jìn)餐廳東張西望地看著,看到陳默他們就急匆匆地走過來,對lily用法語說了幾句話,lily和他交談了兩句,然后就和那個人就走出了餐廳。 臨走前,lily又轉(zhuǎn)身對陳默和高斯林說道:“加油站的人說,車已經(jīng)修好送回來了,我先去結(jié)賬,你們等一下?!?/br> 高斯林看著陳默,忽然說道:“我能問一下,你是做什么的?就是工作?!彼忉尩馈?/br> “哦,我曾經(jīng)是一個會計師,現(xiàn)在,是一個自由職業(yè)者,或者說,是一個作家?!?/br> 高斯林點(diǎn)點(diǎn)頭,雖然他的樣子,好像并不太確切地明白一個作家是做什么的,他笑笑說道:“我原先,就是小的時候,想過當(dāng)一個廚師?!?/br> 陳默笑了起來,帶著不可思議的語氣問道:“你嗎?” “因?yàn)椋蚁矚g我mama做的菜。一家人坐在餐桌邊,聽著父親講著笑話,吃著mama拿手的馬賽魚湯,還有美味的腰子餡餅。我和哥哥meimei爭先恐后地講著我們在學(xué)校的事,我們會夸大著每一件有趣的事,去引得大家呵呵大笑。那才是我的家,我想。所以我一直覺得,mama的食物是有魔力的,是它讓這一切變得有趣而充滿回憶。所以,那時的我,曾經(jīng)想成為一名有魔力的廚師。” 高斯林看著自己雙手,茫然失神地說道。 “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還有我的哥哥和meimei,對于那個晚上的我,意味著很多東西。我在電話里,讓他好好照顧自己,這是我第一次以一個兒子的身份對他說這些,他在電話那端沉默著,一直沉默著,直到通話時間到了,我才掛上了電話?!?/br> “然后,我給我的母親,在溫尼伯的家里掛了一個電話,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接的,中年男人。我,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時電話里傳來一個女孩子的喊聲,說是要去學(xué)校的舞會就要遲到了,是meimei的聲音,已經(jīng)是一個大姑娘的聲音了,我掛上電話,也許這樣也好,他們未必要記得我,就像有一天,我也許,也會忘了他們。” 陳默看著高斯林,聽著他用平淡的語氣說著這一切,好像是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后才說道:“也許,你應(yīng)該再和他們通一個電話,也許他們就像你爸爸說的那樣,真的很想念你。” “也許吧?!苯?jīng)過了一段長長的沉默之后,高斯林聲音極低地回答道,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在陳默聽起來,像是一聲哽在咽喉的,長長的嘆息。 這時,lily推門走了進(jìn)來,她站在門口大聲地喊道:“讓我們上路吧!”,陳默看見,重新露出的陽光,在她身后綻開得分外耀眼。 坐進(jìn)“北京雪人”,高斯林坐在后面,他鄭重地把自己的背包在后排座位上,陳默坐在駕駛座上,lily看了一眼導(dǎo)航,“兩個小時不到我們就能到魁北克了?!彼麑﹃惸f道,說完,她又扭過頭對正望著窗外的高斯林說道:“我很想繼續(xù)聽你的故事?!?/br> “我也是?!标惸选氨本┭┤恕遍_出了加油站。他從后視鏡里望著高斯林道。 “好的,兩個小時,足夠把我的故事講完了?!备咚沽忠琅f望著窗外,清亮澄澈的天空和隨意舒展的云朵,映在他灰暗無神的眼中,像是天堂在地獄的倒影。 “我們是在大約2月中旬前往阿富汗的,經(jīng)過日本沖繩的美軍基地,轉(zhuǎn)道到了阿富汗的坎大哈。在那里,美軍和盟國部隊剛剛擊潰了“基地組織”的阻擊,占領(lǐng)了坎大哈?!盎亟M織”逃到了靠近巴基斯坦的沙希德峽谷,準(zhǔn)備重新集結(jié),美軍培訓(xùn)了“北方聯(lián)盟”的阿富汗士兵,而我們作為盟軍部隊,和澳大利亞,英國,德國還有一些北歐國家的部隊協(xié)同行動?!闭f到這里,高斯林突然轉(zhuǎn)過頭,微笑著道:“我們在坎大哈遇到了英國的特種空勤團(tuán),我想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吧?”高斯林對著駕駛座的反光鏡說道。 “知道知道,”陳默連聲說道,聲音顯得很是興奮,“那是世界上有名的特種部隊,以最嚴(yán)酷的訓(xùn)練著稱,也是世界上第一支現(xiàn)代意義上的特種部隊。” “英國人一向傲慢,特種空勤團(tuán)的人更是如此,他們目空一切,當(dāng)然,他們也有這一份資本。我們從未經(jīng)過實(shí)戰(zhàn),這次聯(lián)合行動,也是加拿大第一次派出特種部隊作戰(zhàn)的行動,我們被人知之甚少。所以,特種空勤團(tuán)的人放出話來,如果開始聯(lián)合行動的話,他們要么單干,要么和澳大利亞特種空勤團(tuán)一起行動,根本就沒有把我們放在眼里。” “我們在坎大哈的營地待命,一呆就是兩個星期。阿富汗的冬天非常寒冷,刺骨的北風(fēng),好像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因?yàn)閼?zhàn)爭的原因,吃的也不好,食品供給十分缺乏,而且唯一的rou類是羊rou,膻味極重的那種,吃那種羊rou,會讓你連昨天的晚飯都吐出來,烏爾都語對于我們好像是一種嘈雜的咒語,聽當(dāng)?shù)厝苏f話我都會有一種頭痛欲裂的感覺。但這都不算什么,對于我們來說,最煎熬的,是漫長而毫無消息的等待。別的國家的部隊多多少少都參加了一些行動,唯獨(dú)我們,一直在待命。我們當(dāng)中的每個人,都顯示出了不同程度的焦躁不安,而同時,也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幸運(yùn)感,好像就這樣一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br> “而蒂姆,一直保持著他的樂天派,和每個人說著自己要帶一只阿富汗羊回魁北克老家的笑話。只有一次,他在和我站崗時,望著營地上空,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星空,抽著煙問我:‘博迪,你說這場戰(zhàn)爭,我們跨越了整個太平洋,離家?guī)浊Ю镏猓鸵蝗赫f話我們完全聽不懂的人打仗,到底有什么意義?’” “我無法回答他,因?yàn)槲覐膩聿粏栕约簽楹味鴳?zhàn),因?yàn)槲矣X得所有的理由都像我父母離婚的理由一樣可笑。我爸只是告訴我她回家看看,你長大了就懂了,女人總是想要回家的。他就像糊弄一個三歲孩子一樣地輕描淡寫地跟我說。所以從那以后,我就不再相信什么理由,不管是正義的,還是非正義的,都是要用死人來證明對錯的,如果真的說要為什么而戰(zhàn),我是為我自己,為我活著而戰(zhàn)。” “我記得我當(dāng)時說我沒有家,軍隊就是我的家,你就是我的兄弟,我只想讓我們活著回家?!?/br> “蒂姆笑了笑,他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聊起要給我介紹他的表妹,而說他最想的,就是回家退伍,娶一個自己一見鐘情的姑娘,然后生一堆小蒂姆,要六個,我要組建一支蒂姆冰球隊。他笑著說道,都是卷毛,有著人見人愛的煙色眼睛,還說要去看rodstewart的演唱會,我可是他的頭號歌迷,或者讓我的孩子組建一支樂隊,反正要生六個。說著說著,他突然說了句臟話,然后就哭了?!?/br> “我從沒有見過他這樣,我以為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想說句笑話,但是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我只能站在那里,看著他默默地擦干眼淚。他問我,自己是不是很丟人?我說我也哭過,在離開加拿大的那一晚,我覺得那時我就像是一個孤兒,但是他救了我。” “蒂姆看著我,說了一番話,我到現(xiàn)在都能清楚地記得,他說話時的語氣,黑暗中傳來的凄厲的北風(fēng)呼嘯的聲音,還有他身后城市模糊的剪影,以及那一片無語而璀璨的星空?!?/br> “如果你被俘虜,被審訊折磨,被一槍打死,被人用刀子捅死,或者踩上地雷被炸死,總之你死了,甚至都沒有人知道你曾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除了那些在魁北克的某個晚上,某個不知名的酒館的電視機(jī)前,看著冰球比賽的人們,他們也許在中場休息的時候,會不經(jīng)意地問起,你還記得那個叫蒂姆的男孩嗎,嗯,他咋地了?死了吧?我想.是不是?問問休,也許他知道。那個人隔著長長的吧臺,大聲地喊道,休,你知道嗎?那個叫蒂姆的男孩?一頭卷發(fā)的那個?愛唱歌愛打冰球的那個?這時,那個留著土耳其式大胡子的酒保,會不在意的攤攤手,做個他不知道或者是確認(rèn)的手勢。然后那幫喝酒的人互相點(diǎn)點(diǎn)頭說,他大概是死了。如此這般,直到?jīng)]有人再提起你的名字,直到?jīng)]有人,再記得你曾經(jīng)在此時此刻的異國他鄉(xiāng)?!?/br> “沒有人再會記得你,在這異國他鄉(xiāng)。蒂姆輕輕地說道?!备咚沽终f完,輕輕地閉了一下眼睛。陳默和lily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里,有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顫抖。 車?yán)锵萑肓艘魂嚦聊?,陳默放慢了車速,搖下車窗,陽光直直地照進(jìn)來,溫暖地照在每個人的身上,臉上,車座上,還有高斯林黑色的軍用背包上。 高斯林看著背包,繼續(xù)說道:“說完,蒂姆開始哼起一首不成調(diào)的歌,那是一首rodstewart的歌,歌名好像叫做《心的節(jié)奏》什么的,他很喜歡,但是從來都是哼著曲子,卻不唱歌詞?!?/br> lily問道:“歌名叫什么,你再說一遍好嗎?” “心的節(jié)奏,或者跟心跳有關(guān)的什么意思,是rodstewart很出名的一首歌。蒂姆有事沒事總愛哼著這首歌的調(diào)子,后來我們大家聽熟了,也會哼兩句。” “那次的談話我記得很清楚,因?yàn)榫驮诘倌泛臀艺f過這一番話第二天,我們接到了命令,讓我們參加在沙希德峽谷的‘蟒蛇行動’。” 陳默一下回過頭很認(rèn)真地對高斯林說道:“是那次在阿富汗規(guī)模最大的軍事行動嗎,大規(guī)模空襲加山地戰(zhàn)?” lily使勁拍著陳默的肩膀,說道:“好好開車,看前面去!”她沒好氣地說道。 高斯林點(diǎn)點(diǎn)頭,他看著陳默和lily,很認(rèn)真地解釋道:“其實(shí)關(guān)于這次行動的詳細(xì)信息,你們在網(wǎng)上都可以查到,也能找到我們部隊的名字?!?/br> “那你們參加戰(zhàn)斗了?你是狙擊手對嗎?”lily的聲音忽然變得飄忽不定起來。 “是的。”高斯林等了一會兒,好像是在想著lily問話的意思,他簡短地回答道。 車?yán)镉窒萑肓艘黄聊?,所有的人,都在想著lily想問而沒有問出口的話,“那,你殺過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