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茶涼 草長鶯飛二月天,安老爺離開人世間。 二小姐一身粗麻斬衰,跪在靈堂前,木然聽著前來吊唁的賓客那此起彼伏的哀嚎哭喪,機(jī)械地把紙錢塞到面前的火盆里。熊熊火焰吞吐著火舌,很像往日山洞里的火光,能將一切嘈雜喧囂燒成灰燼。她面無表情的抬起頭,愚鈍如二小姐,此時也像開了天眼一般,清清楚楚的看著,每個人臉上裹著的那層假面。 初春的暖風(fēng)吹進(jìn)靈堂,二小姐卻切切實(shí)實(shí)打了個寒戰(zhàn)。 頭七里,二小姐基本沒有說過話,一開始沉默蜿蜒的眼淚也漸漸收了閘,她就這么木然坐在靈堂里,一坐一天,一坐又一夜。 這些日子,全倚仗來福忙里忙外上下打點(diǎn),畢竟,現(xiàn)在的安府除了夫人和二小姐,已經(jīng)再無其他人了,往日熱鬧的安府一去不復(fù)返,只剩一片沉寂。 安靜得,有如墳?zāi)埂?/br> 來福一直陪在二小姐身邊,他很擔(dān)心她。這么喪氣安靜的二小姐讓他感到有些害怕,仿佛下一秒她也能化風(fēng)而去一樣,所以來福在迎來送往后,總是會回到二小姐身邊,伸出手去握一握二小姐那冰涼的小手。 這世情冷薄如冰,人走茶即涼,望你能撐過去,來福每每都這樣凝望著二小姐,默默祈禱著。 安老爺頭七剛過,安府便迎來了幾位宗親上門。 鮫州安氏本就是大族,但作為族長的安治老爺一脈卻是世代單傳。這安治老爺生前倒是有幾位姐妹,早已嫁入門當(dāng)戶對的商賈富戶,而其他分支的安氏宗親繁衍速度卻是遠(yuǎn)超本家,對于本家子息單薄卻偏偏霸占安氏幾百年基業(yè)這件事早就不忿得緊,同時也眼熱得很,于是,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早晨,幾位“德高望重”的族叔組團(tuán)前來看望這對苦命的孤兒寡母。 靈堂前點(diǎn)著的兩根白燭剛剛熄滅,細(xì)細(xì)的煙絲緩緩流向二小姐,纏繞著她困倦的面容。 “德財老爺好、德壽老爺好”,來福機(jī)靈的一聲招呼,將將讓二小姐的三魂七魄歸體,她抬眼看著這平日少見的幾位叔伯,木然地站了起來。 德財老爺胖成個球的頭使勁點(diǎn)了下頭。這些時日,他看著來福忙前忙后上下打點(diǎn),竟然半點(diǎn)錯都沒出,對這能干的小廝本就很有好感;安府一夕敗落,家仆四散而去,有幾人甚至還進(jìn)了他家門戶,唯獨(dú)這來福,一個人獨(dú)立支撐下去,如此忠仆,實(shí)屬難得,思及此,安老爺對來福的好感更深一層,他打著哈哈問道: “來福啊,之后有什么打算?” “回德財老爺,小的會繼續(xù)服侍夫人和小姐”,那蛤蟆臉小廝不卑不亢地一回禮,不軟不硬地給了德財老爺一個釘子。 德財老爺非但沒有生氣,那雙瞇瞪的三角眼兒反而笑成了一條縫兒,“這孩子有意思,我喜歡”,他自忖著,捋著那縷蝦須,慢悠悠的看著來福,對他說, “來福啊,別怪德財老爺不提醒你,你一介大好男兒與這孤寡母女獨(dú)居一處,怕是會惹來不少閑話吧?不如及早想想出路如何?” 德財老爺甚是得意,語氣中隱隱帶了三分脅迫和七分幸災(zāi)樂禍,十分的欠扁。 卻見那蛤蟆臉小廝不慌不忙稽首道:“多謝德財老爺提點(diǎn),來福自當(dāng)注意。只是,”來福一頓,語氣中難得帶了幾分認(rèn)真,“夫人小姐與來福分屬主仆,來福雖愚昧,也知長幼尊卑之分,平素自不能叨擾夫人小姐分毫。此刻夫人在后院佛堂中持齋誦經(jīng),來福更不敢貿(mào)然前往打擾夫人清修。至于二小姐,她自幼由眾位老爺看著長大,于禮教大防之處得益于眾位老爺耳提面命,自是修為上佳,不由來福分說,眾位老爺也自是心知肚明吧?” “這……”德財老爺不意竟然吃癟,一時想不出什么應(yīng)答,方知,此前著實(shí)小瞧了這丑小廝。 “況且”,那丑小廝接著說,“來福雖貌丑,卻也知禮義廉恥為何,何況安府這世家大族,族親甚眾,要是這等不雅傳言經(jīng)由市井流傳,不獨(dú)二小姐深受其害,怕是其他老爺家的小姐也難免遭遇香閨零落之苦,當(dāng)然,來福深受安府大恩,自知,這等下三濫的傳言并非出自安家,否則百年之后,誰還有面目得見安家列祖列宗于黃泉之下呢?您說是吧,德財老爺?德善老爺?還有眾位安老爺?” “是是是是……”幾位宗親氣勢立馬弱了許多,他們大多本不愿來,架不住德財老爺舌燦蓮花,想趁這孤兒寡母無依無靠之際來趁火打劫一番,不想竟踢到了一塊鐵板,其中有不少也算商界名流,卻上趕著干這等踹寡婦門扒絕戶墳的缺德事兒,本身已是老臉難掛,經(jīng)由這丑小廝一頓搶白,各人皆是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jìn)去,心里對這攪屎棍子德財老爺恨得那是牙癢癢的卻又不便發(fā)作。 “不過這傳謠之人也著實(shí)可惡,確該下那拔舌獄!要是這人撞來福手里,”來福伸出左臂,往上一擼袖子,堪堪將左手臂揚(yáng)在眾人面前,那整個左腕小臂腕端起竟然橫列著十?dāng)?shù)道刀疤,在來福那白皙的皮膚上格外的猙獰,他將手掌握拳一一揚(yáng)在眾位宗親面前,那拳被握得嘎吱作響,他臉上卻仍然掛著溫和如初的謙卑笑容,溫柔的說,“來福一定第一個拔掉他的舌頭,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場面瞬間凝滯了。 眾位宗親集體噤了聲,一只烏鴉飛過靈堂上空,“啊~啊~啊~”,一陣難堪的沉默,德財老爺此刻方有些后悔,他竟不知這族兄安治從哪里淘來這么一個鎮(zhèn)山太歲?今日出門應(yīng)該看看黃歷的! 但人來都來了,豈能被一個黃口小兒嚇回去,于是德財老爺只能厚著臉皮干笑兩聲,“呵呵,來福說得是,是該殺。不過今日我們來尚有更重要的事情,是不是啊諸位?”安德財拼命朝旁邊幾位族兄弟擠眼,以求得同盟幫助。 “哦哦哦,對對”,幾位墻頭草又復(fù)活了。 德財老爺暫時有了底氣,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張字據(jù),語帶悲戚的說, “族兄他不幸早亡,做弟弟的也是萬般傷心,著實(shí)不愿給大嫂和世侄女兒添麻煩”,說著伸出豬蹄一般的手拭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淚,然后清清嗓,聲音清亮的說,“只是,族兄他去年之時曾借我等宗親紋銀五萬兩,有此字據(jù)為證,弟弟我也是周轉(zhuǎn)困難啊,萬不得已只能來打擾嫂夫人清修了?!?/br> 那安德財高舉一張字據(jù),語帶凄楚卻難掩得意,“這可是族兄他親筆簽字畫押的,若是付不出我等的本金加利息,這座大宅可就盡數(shù)抵給我等了。雖則這大宅年歲久遠(yuǎn)了些,好歹也是我安家祖宅所在,二小姐,您看怎么樣?” 二小姐自始至終都木然的看著眼前這一群人,她能說什么? 二小姐張了張嘴,正欲答話,卻見一旁那蛤蟆臉小廝又一步上前,擋在她與德財老爺之間,依然是那禮數(shù)周全的稽首含胸的謙卑樣子,答道: “德財老爺容稟,小的僭越,這張字據(jù)確是我家老爺所立?!?/br> 眾位宗親皆大松一口氣,這小子,雖然看起來不言不語的,嘴巴倒是毒得緊,沒想到卻意外的通情達(dá)理。 “只是,”他接著開口,眾位頭皮皆是一陣發(fā)麻,幺蛾子來了。 “只是,我家老爺與眾位宗親老爺?shù)馁~盡皆消了,這點(diǎn)德財老爺可以坐證?!眮砀R廊粴舛ㄉ耖e。 “胡說八道?!钡仑斃蠣斅勓裕瑲獾盟查g血壓升高,一張沒有脖子的肥臉漲成了豬肝。 “德財老爺莫急,且聽我慢慢道來。在我家老爺剛剛回家的第二天,臘月十八的晚上,我曾經(jīng)陪著老爺去德財老爺府上送了一次銀票,給了德財老爺足足六萬兩的銀票,但是,不巧的是,德財老爺當(dāng)時并未在家,這件事兒您可還記得?” “這……”安德財猶豫了,那天聞聽安治老爺來,他偏偏在前廳正招待著府尹大人,是以讓門廳小廝去回報說自己不在,打發(fā)他們走,難道那天,他們真的還了?那銀票呢? “然后德財老爺并未在府中,只讓門童送我等回去,到這里為止,德財老爺可還記得?” 安德財只能默認(rèn)。 “但不巧,我家老爺是個犟脾氣,各位老爺也知道吧?” 眾皆不語。 “所以,我家老爺執(zhí)意要去書房等德財老爺回來,從酉時初直等到戌時末,德財老爺應(yīng)酬仍未歸?!?/br> 德財老爺抹了一把汗,心底隱隱有種不好的感覺。 “我家老爺身體欠安,不能等太久,于是,我就提議,不若先把銀票壓在紙鎮(zhèn)下面,然后我們寫張收據(jù),待改日再找德財老爺討還欠條如何?老爺最終答應(yīng)了我的提議。” “但是,來福自幼粗鄙慣了,寫完收據(jù)后,看見德財老爺?shù)挠¤b立于一旁,來福無禮,私自去動了德財老爺?shù)挠≌拢瑏砀O蚰孀??!闭f著,來福雙手合抱給德財老爺鞠了一個幾乎到地的躬。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風(fēng)吹過,將來福剛剛寫好的收據(jù)刮了起來,來福手忙腳亂去抓,結(jié)果一不小心,將德財老爺?shù)挠¤b掉在了地上,磕去了一個小小的角。” “來福怕印鑒不能用了,所以就著把旁邊紙鎮(zhèn)下面壓著的像契約一類的文書一起蓋了寶印。如若德財老爺不信,大可以去將那份契約與我這份收據(jù)的印鑒進(jìn)行核對比較?!?/br> 來福說著,也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那上面確確實(shí)實(shí)寫明了還錢時間及金額,旁邊也扎扎實(shí)實(shí)蓋著德財老爺那方缺了一點(diǎn)點(diǎn)小角但仍不妨礙信用效力的方章,德財老爺有苦說不出。 那張契約,此刻已經(jīng)在府尹大人手中了,難不成還讓他再去跟府尹大人申訴換回來不成?都怪他一時不查,當(dāng)時只是想到跟府尹大人把一塊地契草簽好,卻未曾注意到自己日常用的印鑒有何異常?德財老爺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 “還有,德財老爺,您還需還我家老爺紋銀五千兩。欠條中明明白白寫清楚了,借五萬,期一年,利一分,到期應(yīng)還您五萬五千兩,但當(dāng)時您未在,所以我家老爺將紋銀六萬兩的銀票擱在您這兒,本想與您當(dāng)面交割,卻不想這一別竟天人永訣。但自古冤有頭,債有主,死者為大,您這樣欠著我們老爺?shù)馁~怕是更不妥,您說呢?” “哼,巧言令色,別指望花言巧語就能騙得了我,你說還了,銀票呢?你家老爺縱橫商界數(shù)十年,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不當(dāng)面交割賬款卻由得你這黃口小兒異想天開,簡直笑話?!卑驳仑攼佬叱膳?。 “德財老爺莫惱,我知您定然不信,或者托辭說我抵賴,這樣吧?您明天盡可以去德信錢莊問問,看看臘月十八那天,我家老爺是否去開過六萬兩的銀票?或者,您也可以直接問問賈府尹,看看東十樓那地契該怎樣了結(jié)?我不介意將我所見到的協(xié)議內(nèi)容告訴眾位宗親老爺,您覺得呢?至于銀票,夜來風(fēng)大,銀票被刮跑了也未可知啊?” 來福此刻的語氣像極了剛剛的德財老爺,帶著三分脅迫和七分的幸災(zāi)樂禍,十足十的更加欠扁。安德財終于明白,他跟這蔫兒壞的小廝果真不在一個量級上,德財老爺被這連番搶白幾欲被氣暈,正想再說些什么,卻聽一聲怒吼,回身嚇一哆嗦。 二小姐一身粗麻孝衣立在安老爺?shù)墓讟∏?,一雙久未休息的眼睛中血絲滿布,此刻紅通通的瞪著他們,宛如嗜血的狼,眾位老爺竟然忍不住一陣哆嗦,隨著二小姐的步步逼近,不自覺的往后倒退。 “我父尸骨未寒,你們竟然聯(lián)合起來只想謀奪他的家產(chǎn),你們將我們安家置于何地?你們又將我亡父置于何地?都給我滾,馬上滾?!?/br> 二小姐目訾欲裂,眾位宗親盡皆腿軟,來福一聲呼哨,十幾只狗貓氣勢洶洶的朝靈堂飛奔,迎著眾宗親撲面而上,只驚得眾位宗親一個個慌不擇路地一路外逃,屁滾尿流的被趕出了安府,大門在他們背后重重關(guān)上,隔開了這喧囂的塵世。 安德財一雙三角眼兒中閃著陰毒的光芒,“臭丫頭,死小子,你們給我等著,敬酒不吃吃罰酒”,說著,一掏自己的懷里,那張欠條卻已然不見,定是剛剛逃走太過倉皇,遺失在哪里了,安德財恨恨的啐了一口,看著滿地衣冠不整的眾宗親,鎩羽而歸。 靈堂內(nèi),來福手里把玩著那張欠條,隨手將它扔進(jìn)了火盆,火苗開心的吞沒了它,來福就這樣怔怔看著它毀尸滅跡,長出一口氣。 “來福,那些,都是真的嗎?” “回二小姐,老爺欠了錢是真的,去過安德財家也是真的,當(dāng)時只是欲求他寬限還款的時日,不過他沒有在,我只是在他書房順手涂鴉寫了一個小東西,沒想到就這樣派上了用場。”來福拍拍自己的前襟,他拿去“隨手涂鴉的小東西”就平整的放在前襟處。 “那,我們這樣好嗎?” “……二小姐,你想讓夫人陪著你淪落成乞丐嗎?” 二小姐想了想,堅決地?fù)u了搖頭。 “那不就結(jié)了?何況,今日即使老爺把所有債都還完了,他們依然會來這樣鬧一場,你們母子依然會被他們趕出安家大宅,你可愿看到這樣的情形?” 二小姐搖了搖頭。 “來福,我,是不是很沒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沒有,我保護(hù)不了娘,也保不住爹留下的基業(yè),我……” 來福輕輕擁住了二小姐,輕輕拍著她的瘦骨嶙峋的背,如同安老爺在世時那樣,哄嬰兒般的安撫著她: “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會好的,二小姐會變強(qiáng)的,你還有我,我會永遠(yuǎn)陪著你的。” 他抬頭看了看那靈堂前祭奠的三杯清茶,人走,茶涼。 可活著的人呢?再涼的茶都要喝下去吧?作者有話說:如題,從本章開始,二小姐的要開始學(xué)著直面她自己的人生了。人世啊,苦海一遭,而此時,不過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