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豪奪 米粽飄香時,風(fēng)雨端陽至。 二小姐生平第一次站在公堂上,作為被告。 旁邊站著的是圓滾滾的安德財,安德財旁邊站著更加圓滾滾的、不認識的一位員外,大堂上,同樣圓滾滾的府尹大人一身綠袍端坐上方,活像個沒開瓢兒的西瓜,二小姐偷偷這么想著,不自覺輕笑出了聲。 “西瓜”府尹有些不悅的瞥了二小姐一眼,然后她看到了“西瓜”旁邊一個皂衣男子,心里“咯噔”一下, 那師爺,果然是趙登! 時間拉到十天前,趙登走后,來福依然在苦勸二小姐: “難道您聽不出他這話真真假假,漏洞百出嗎?他在騙你啊我的小姐!” “那你倒是說說,他能騙我什么?安家漁場?他有這個能力吞下去嗎?” “二小姐啊,雖然我并不熟知青陽律法,可也知道,自古與官府交易,無異于與虎謀皮,您相信您所謂的質(zhì)押權(quán)能夠讓您全身而退嗎?” “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能保障我爹的心血不被安德財奪去?” “恕我直言,二小姐,漁場給了德財老爺您尚有一線希望,一旦與官府牽扯,怕才真的是讓老爺半生心血徹底淪為他人囊中之物,二小姐,三思啊!” “我意已決,我相信我父親的眼光,他看中的人斷不會是什么歹人,也強過那些沒有人倫的所謂宗親?!?/br> “那二小姐,我再問你,老爺初喪,你只看到了德財老爺上門逼債,那您口中這非歹人的人在何處?做著什么?難道連給老爺上柱香的時間都沒有?卻偏要在德財老爺爭產(chǎn)之際出現(xiàn)?小姐,難道您竟絲毫不懷疑?” “這……”二小姐心里終于有了一絲絲動搖。 見有轉(zhuǎn)機,來福也軟下了口氣,蹲在二小姐面前,雙手緊緊握住她那雙枯瘦冰涼的小手,“小姐,我知你心急,但是,相信我這一次好嗎?我明天一早就會去給你打聽下這趙登這些時日在何處高就?效力于何人?又是受何人唆使來哄騙于你,你就安心等我一天好嗎?不管誰來說什么,都不要相信,也不要答應(yīng),等我回來,好嗎?” 二小姐猶豫半晌,終是點了點頭,答應(yīng)了,來福大松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下,他知,二小姐雖一向渾,卻是個難得的說一不二的主兒,來福此刻真心感謝二小姐這天生的一根筋性格。 第二日一早,那趙登果又登門,手里拿著一張訴狀,讓二小姐過目: “……今苦主安氏,為該漁塘先主之女,年未及笄,尚有余力處置,……依青陽國律第二百二十五條規(guī)定,自愿將其質(zhì)押于鮫州官府,以拍賣高低之用決定其歸屬?!?/br> 饒是二小姐粗蠢如豬,此刻也隱隱發(fā)現(xiàn)了這訴狀的陷阱,這這這,這分明就是想空口套白狼嘛?沒一句提到官府欲付多少質(zhì)押金額,卻句句咬住質(zhì)押權(quán)由二小姐裁定,這般急不可耐?難道這趙登,現(xiàn)在官府謀職? 二小姐心下雖疑,卻也未曾表示,且,昨日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來福要忍耐和等待,她自不會食言。因此,她了笑,將那張訴狀收進了袖囊,言笑晏晏, “趙叔,您看,簽字畫押這些事情也不急在一時,畢竟牽扯到我安家百年基業(yè),容我與家母商量些時日,再給予答復(fù)可好?” 那趙登略一怔,旋即也笑了起來,笑得如同那春花爛漫,“這個自然,小姐謹慎應(yīng)該,是學(xué)生思慮不周,那二小姐就慢慢考慮,學(xué)生改日再登門拜訪?!?/br> 這廂趙登前腳剛剛離開,后腳來福便回來了,二小姐將那司馬昭之心的訴狀遞給來福,“我大概知道,他是誰的人了。” 來福一點頭,“我也想跟二小姐說明,不想您就猜出來了,他現(xiàn)在確實是官府的人,還有一件事兒,二小姐您要防備,安德財與他們俱為一黨,千萬小心?!?/br> “好!”安老爺過世后,二小姐第一次這么干脆的做了決定。 “明日我出門一趟,你在家收拾一下,不要跟著我,我……去去就回。”二小姐下了什么決斷。 “……好。”來福應(yīng)道。 當太陽升起,新的一天來臨,二小姐換上了平日里的小廝裝扮,悄悄出了門。 在二條大街上,她敲響了一扇朱紅大門。大門應(yīng)聲而開,一個睡眼惺忪的門童打開了門,二小姐說了些什么,那門童轉(zhuǎn)身往里走去,只留下二小姐一人在門口,焦急地朝里張望,未幾,那門童出來,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把二小姐推了出去,朱紅色大門緊緊關(guān)閉,任由二小姐再怎么拍得震天響,依然是鐵將軍把門。二小姐退后幾步,跪在了臺階下面,高喊著“姑姑,您開門好不好,求求您救救齊兒吧”,然后是幾聲響亮的磕頭聲。 轉(zhuǎn)角處,來福一直尾隨著二小姐,看著二小姐的哀求乞憐,眼中滿是心疼。 太陽漸漸升起,大街上行人漸多,此處雖比不得鬧市大街一般熱鬧喧囂,卻也是商販云集,來來往往的人們冷眼旁觀著一切,依然叫賣著自己的生意,在他們眼中,那跪著磕頭的人其實跟一條將死的野狗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二小姐頭磕了許久,也喊了許久,直至嗓子都略有沙啞也未曾換得誰人應(yīng)答,她有些絕望的閉上眼,慢慢擦了一下略帶血絲的前額,拍拍身上的塵土,起身走了。 然后,她又來到了第二家,情況好些,進了大門,不一會兒卻被兩個家丁架著扔在了路上,二小姐依然高喊著,晌午的天,來來往往的人更多了,卻依然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然后,她去了第三家、第四家……直至第十八家,從天亮到天黑,她磕了數(shù)不清的頭,額頭一片血rou模糊,嗓子已然說不出話來,卻始終,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她曾經(jīng)的“親人”的臉。她就這么頹然的跪在了德善老爺家門口的臺階下,看著那月滿轉(zhuǎn)虧的月亮,用著五音不全的曲調(diào)哼起了父親生前常常吹奏的那首西江月,一邊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往家里晃去,只余幾聲回音飄蕩在風(fēng)中,傳到了拐角的來福耳中: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等二小姐失魂落魄得回到家中時,來福已經(jīng)提前等在了門口。他拉著一身狼狽的二小姐回了屋,默默的輕嘆了一口氣,一陣心酸,他背對著她,說, “小姐我給你打水擦擦,你稍等一下?!?/br> 二小姐怔怔的坐在床沿上,嘴里依然喃喃唱著那首西江月: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夠了,不要唱了”,來福把水盆狠狠往旁一放,毫無禮數(shù)地,一把將二小姐緊緊擁在懷里,“別再折磨自己了,哭出來吧,哭出來好嗎?齊兒”,來福緊緊咬著下唇,雙臂卻幾乎要把二小姐的頸子勒斷。 “我為什么要哭?。俊倍〗隳救坏幕卮鸬?,順便舉起了自己的右手掌,緩緩翻看著,那手掌與她的額頭已經(jīng)盡皆一樣,血rou模糊,森森白骨隱隱可見,指甲盡數(shù)劈裂,血污滿布。 “大姑姑說,她們家庭困難,沒有辦法施以援手”,她翻過了手心,望著同樣皮毛不附的手背。 “小姑姑說,表弟將要娶妻,沒有多余閑錢”,她又翻過了手心,語氣依然飄渺。 “德善叔父說,去年他給表哥捐了個秀才,花光了所有積蓄”, “德清叔父說,他的資金全都壓在了貨物上,貨品未銷,無法周轉(zhuǎn)”, “德喜大伯母說,她除了能留我吃點飯之外,什么也幫不了我,呵呵” 二小姐在輕笑,語氣越發(fā)朦朧飄渺,她“咯咯”笑著,聲似銀鈴般歡快,來福終于感覺到了異常,他放開了二小姐,后退了兩步,卻見二小姐那張血污滿布的臉上早已涕淚交流,就著額頭早已裂開的血漬縱橫滿面,似渧非涕似笑非笑,狀若癲狂,宛如嗜血修羅,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困難啊,都好困難啊,哈哈哈哈哈哈……”二小姐開始狂笑。 “每個人困難時都來求安治老爺幫忙,幾千幾萬兩的銀錢欠著,從未歸還,安治老爺剛剛死去,一個個就迫不及待的上門討債,哈哈哈哈哈哈,安治老爺,果然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哈哈哈哈哈,竟然還有相信這種大傻瓜的人,你看看我,來福你看看我,還有比我更傻的嗎????我竟然想求他們還錢以期買回我家的漁場?哈哈哈哈哈哈……” 二小姐瘋狂大笑著,笑這人世蒼涼?笑這人心不古?笑他人明哲保身?還是,笑自己無能為力?她不知道怎么回到家中的,她不知道未來該走向何方,她只有這樣哭著笑,瘋狂的笑,笑到肝腸寸斷,笑到地久天長。 來福見勢不妙,一個手刀劈下去,止住了二小姐的癲狂,也埋葬了她的爛漫。 來福心疼的看著她,不過半年時光,那小太陽一般元氣的少女就被逼出了瘋魔,“若說災(zāi)星,怕那人也應(yīng)是我?!眮砀J弥〗闳叺难獪I,對著昏迷不醒的二小姐深深懺悔。 當?shù)诙焯柹饡r,二小姐頭疼欲裂的睜開眼睛,一抬手,雙手已經(jīng)被盡數(shù)包扎完畢,一雙熊掌,十根胡蘿卜。她一起身,卻看見,來福趴在她床沿上睡過去了,想必照顧了她一宿累壞了吧。她昨日失智并不曉得自己鬧成何樣,隱隱約約覺得,怕是讓來福跟著吃了不少苦頭,思及此,她心下略有愧疚,伸出熊掌正欲拍拍來福的頭,此時來福卻懵懵懂懂的醒過來,難得的一派天真模樣,二小姐忍不住笑了起來,心里暖暖的,不住的慶幸, “好在,你還在我身邊?!?/br> 接下來的幾天里,二小姐一直安靜的窩在家里,等著那命運的召喚。她和來福默契的沒有提過那夜的事情,又一起默契的等待著未知的明天,又或者是,已知的明天? 然后,此刻,端午艷陽高照,二小姐被提上了公堂,圍觀者甚眾,將個公堂擠了個水泄不通。 一切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賈府尹與安德財乃是一根繩上倆螞蚱,他們都覬覦安家的漁場。與安德財明搶不同的是,賈府尹想要靠權(quán)力尋租不費一兵一卒中間截胡,卻不想二小姐并未有他們想象中那般白癡,是以,安德財果然笑到了最后。 那賈府尹圓滾滾的rou臉上盡是褶兒,活像鬧市大街上常年叫賣的狗不理包子。胖成這樣,喘氣也是很困難的吧?二小姐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想著。 果不其然,那賈府尹哼哼唧唧的一拍驚堂木, “臺下所站何人?” “草民乃鮫州府人士,姓安名德財,因族兄早亡,且膝下無兒,留下漁場不能經(jīng)營。按我青陽律例,女子且有夫家者,不得繼承娘家產(chǎn)業(yè),而我這族兄只有兩女,長女前些年遠嫁齊州府,次女也已許配給了城東肖大夫家,因此,按律,當由我們宗族召開大會重新商定經(jīng)營人選。在下不才,觍長幾歲,由族中眾宗親選出繼承我安氏漁場,卻不料二小姐見此不服,因此特請青天大老爺圣裁?!?/br> “安氏,你可有何話說?” “我有何話說?呵呵,賈府尹賈大人,您這話問得多余了吧?難道不是您授意他來坑我意欲巧取我家漁場的?”二小姐手一指府尹旁那奮筆疾書的趙登,“難道不是他跟您串通好了要名正言順的豪奪?您說,我還能說什么?您希望我說什么?”二小姐手又一指旁邊的安老爺,圍觀者集體發(fā)出一聲“哦~”。 賈府尹一張包子臉瞬間紅漲,驚堂木拍得更加響亮,“大膽刁民,竟然放肆?公堂之上豈容你胡言亂語,來啊,拖出去,打二十大板,治她個咆哮公堂?!?/br> “是!”兩側(cè)衙役出列,正欲上前抓住二小姐雙臂。二小姐眼神冷冷的,似乎完全不在意眼前狀況,又或者是,意料之中? “且慢,大人容稟”,那安德財?shù)降子X得面子有些掛不住,既得了便宜,自然要賣個乖,于是破天荒替二小姐開脫道, “二小姐新近喪父,心情郁結(jié),出言不遜頂撞了大人,但情有可原,望大人憐其孤苦,饒她這一回吧?” “嗯~”包子臉的“西瓜”府尹捋須半晌,沉吟不語。 一旁那皂衣的師爺卻不咸不淡的開了口,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正能夠公堂上所有人聽個仔細: “是啊,大人,屬下也曾聽德財老爺說過,這二小姐貌似這兒不大好,經(jīng)常瘋瘋癲癲的”,趙登用左手點了點自己的腦殼,“而且,聽說,她有個貼身小廝寸步不離身的,那小廝生得極其貌丑,嘖嘖,二小姐品位果真與旁人不同啊,就是可憐了那肖家少爺,還沒娶夫人的,頭頂已是一片青青草原?!?/br> 安德財早已氣脹成了蛤蟆,這趙登,當真是個狠人,只怪自己不察,安德財想狠狠抽自己倆耳光,一抬眼卻見二小姐又是那副目訾欲裂的恐怖形狀,她顫顫巍巍的用手指著他又指著趙登,一張嘴氣得顫抖不已,哆哆嗦嗦的,話不成話,她說, “你……你們……好……你們真好……” 語未畢,二小姐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撲了安德財一頭一臉,然后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