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問天 二小姐摸著那污糟糟的石碑面,怕是,自打大小姐過世后,從未有人來祭掃過吧? “吶,jiejie,你說,女人到底該怎樣活下去啊?”二小姐伸出不必墓碑更干凈的衣袖,慢慢擦拭著墓碑,問著墳?zāi)怪械目莨恰?/br> “你說,你羨慕我,羨慕到嫉妒,可是,你從來不知道,我才是那個真正嫉妒你的人?!?/br> “從小,爹娘寵愛你,你比我聰明比我漂亮,還有算命的術(shù)士說,你是個興家旺夫的貴女,我呢?爹娘不喜我頑劣,卻從來不問問,我這般折騰是為何?”二小姐嘴邊一個苦笑綻開,“罷了,爹娘都不在了,你也不在了,我說這個有何用?你們從來都是一家人,我卻只是個災(zāi)星?!?/br> “以往,我真的不服氣,我不信天不信命,可是,你走了以后,爹病了,安家一日不如一日,后來爹死了,安家被奪走了,來福失蹤了,娘死了,大黃它們一個不剩的全被打死了,連路上撿只老虎都讓人打跑了,我啊,果然是顆災(zāi)星。” “可是,jiejie你呢?一直溫柔又善解人意的為別人活著,最后呢?帶旺了別人帶衰了自己,活著被虐待,死后荒冢一堆,只是作為一個生育機器在世上存活了一回。那枉為人夫君的中山狼今日娶新妻,不日又將生下一個他們的孩子,你的兒子到時又該如何自處?”一路上風(fēng)雪肆虐,再怎么不想長大的人也會被迫長大了,只是,這種成長誰會想要呢? “看來那江湖術(shù)士之言完全不可信,我們姐倆兒啊,當(dāng)真沒有一個好命啊?!倍〗憬K于擦完了墓碑,自嘲的看著墳堆,墳堆里那枯骨如果能言,怕也是跟她一個想法吧? “咔——嚓——”一晚上如同悶屁的雷聲終于亮出來了,一個白花花的閃立劈下來,打在不遠(yuǎn)處的野墳上,攜裹著鋪天蓋地的瓢潑大雨。 終于說出來了, 雨也終于落下來了。 二小姐仰起頭,瞇著眼,感受著那豆大的雨點打在滿臉上的那股痛。 你這賊老天,終于舍得落雨了嗎? 良久后,她鄭重給jiejie磕了頭,“jiejie,我曾經(jīng)對爹娘發(fā)誓,絕不輕生,要重振安家,現(xiàn)在,我也對你鄭重起個誓,我會好好活下去,帶著你的期望,作為一個女人,好好為自己活下去,等重振安家之時必將你帶回安家!” 雨幕漸濃,一個瘦小的身影拄著拐杖,慢慢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 不遠(yuǎn)處,一輛馬車中,一只素白的手指放下了車簾, “呵呵,這丫頭,有點兒意思”,一個渾身白衣的公子輕笑,一雙桃花眼兒微微上挑,別有一股說不出的嫵媚風(fēng)致,卻是方才那個出現(xiàn)在王宅的“王爺”。 “啊?丫頭?這……這不是個小廝嗎?”“王爺”身邊一個杏色衣衫的書童滿臉驚奇。 “嘖嘖,茗兒啊,跟了我這許久,你這眼神兒怎地還如此不濟?”“王爺”斜吊著一只眼睛,一臉鄙視。 “……”那杏衣書童語塞。 “對了,王爺,白日里你進宮,如何?”為了緩和下尷尬氣氛,那書童轉(zhuǎn)移了話題。 “病入膏肓”,那“王爺”冰涼的聲音響起,“馮墨,跟著她,別被她發(fā)現(xiàn)。” “是”,馬車外一個一身玄衣頭戴斗笠的男子干脆應(yīng)了,“駕——”馬車開動了。 不遠(yuǎn)處,那小乞丐走得很是蹣跚,像是有什么傷的樣子,馬車也不遠(yuǎn)不近的緩步跟著,直到目送她走進了一座破廟,上面破爛骯臟的牌匾隱隱能看出幾個字:“文圣廟”! 二小姐的背疼得厲害,走了一天,體力早已透支。雖然跟jiejie發(fā)了誓,可是,要怎樣作為一個女人為自己活下去,她其實半點轍沒有。眼前暴雨如注,她身上帶傷行動遲緩,只能先找個地兒躲躲雨吧? 就這樣一路走走停停,眼前雨幕遮斷來路,她嘆了口氣,摸著黑往前走,任由寒涼的冰雨打在她早已濕透的破衣上。 許是二小姐終是個命硬的,她不知在雨里走了多久以后,眼前竟然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一座房子的黑影,二小姐大喜過望,朝著那處房子走去,及至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處廢棄許久的空廟宇。 空廟就空廟,好歹有瓦遮頭。只是一日未進粒米,二小姐腹中空空,她拄著拐杖前后左右轉(zhuǎn)了好幾圈,最后只能認(rèn)命,再挨一宿餓吧。 這廟不大,廟中央是一座塑像,供的是二小姐從小就見慣了的、青陽國教始祖——圣人。 二小姐雖胸?zé)o點墨,但是自幼便熟知,圣人開我青陽儒教先后,主張以“仁”治國,重視禮儀教法,在幾千年前就被稱作“天縱之圣”。正是這位圣人的“仁”和“因材施教”,青陽自古以來,這應(yīng)試科舉便風(fēng)風(fēng)火火興盛至今,如那賈氏兄弟一般的無數(shù)儒生便是通過此種途徑,如此輕易的平步青云,直至把個好好的青陽治理成這般模樣。 思及此,二小姐狂餓之中竟然生出了一股邪火,眼前來回盤旋著那賈府尹、劉員外、王員外的臉,還有那一個個空無人煙的荒城,那遍地將死的餓殍,本來站都已經(jīng)站不穩(wěn)的她不知道從哪兒生出了一股大力,竟然掄去手中的拐棍狠狠朝那圣人塑像砸去。 “咣~……”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響,那圣人像紋絲不動,這荒山野嶺破廟狼藉,供奉的竟然還是一尊精銅所筑的塑像?青陽以前,生活好奢侈??! 但是二小姐卻沒有那個心情關(guān)注這精銅價值幾何,她狀若瘋虎一般,將手中的拐棍狠狠向那塑像砸去,嘴里惡狠狠的罵著: “你大爺?shù)?,枉你受世人供奉千秋,枉你滿口仁義道德,好一個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好一個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這就是你庇佑的好學(xué)生,這就是如今的青陽,拜文圣,拜文圣,拜了半天,結(jié)果你選的是誰?一個個憋著滿肚子壞水兒,怎樣強取豪奪折磨弱小倒是比誰都有招,怎么不見他們誰去殺身成仁了?你說,你告訴我,這個世道到底怎么了?為什么善良的人都要死去,一個個禍害卻活得比誰都滋潤?這到底是為什么啊?” 說到最后,二小姐竟然抱著那塑像的腿放聲嚎啕痛哭了起來,那拐棍就這樣被扔在了地下,堅如硬鐵的外殼竟然隱隱開裂了,露出了里面的絲絲紫黑洞簫。天空中的雨仍在瓢潑而下,幾滴雨絲順著破廟頂部縫隙滴落了下來,正正滴在那精銅圣人的眼眶里,順著那滿是塵灰的臉頰墜了下來。 圣人有淚。 “啪~啪~啪~”門外有人拍著掌,走了進來,“說的好,說的妙,說的呱呱叫”,然后仍是一連串的響亮的掌聲。 二小姐涕淚滿臉的望著來人,敢把本小姐比做蛤蟆?夠膽兒! 及至看清來人,二小姐愣了,顫巍巍指著他道,“你不是……?你不是……?” “本王不是什么?嗯?”干凈冰涼的聲音,正是幾個時辰前她在那王宅門口見過的那個被簇?fù)碇陌滓隆巴鯛敗?。?dāng)時遠(yuǎn)遠(yuǎn)見來不覺得他身高幾何,但此刻他就這樣直直站在他面前,那瘦削高挑的身材竟然比營養(yǎng)不良的二小姐高了近兩個頭,他身后還跟著一個一身玄衣的男子,比這王爺還略高幾分,渾身散發(fā)著冰寒氣息。二小姐咽了口唾沫,想要罵出口的話就這樣被她生生咽了下去,媽呀,太有壓迫感了。 “荒山野嶺的,本王正欲在此歇腳躲雨,結(jié)果期然竟然聽見這位小哥在此罵街,小王實是無心打擾小哥雅興,小哥繼續(xù)?!毖援?,一抄手往后退了一步,倒是一副看好戲的形容。 經(jīng)他這么一擠兌,那二小姐哪里還張得開嘴,只能訕訕答道,“讓您見笑了?!?/br> “既然小哥罵夠了,那本王就剛才小哥的言論探討一二可好?”那王爺笑瞇瞇的問道,一雙略略上吊的挑花眼瞇成了一條縫,怎么看怎么像只酒足飯飽的狐貍,二小姐那曾經(jīng)被蔫兒壞的來福訓(xùn)練出來的野性神經(jīng)突然復(fù)蘇了,這只狐貍沒安好心,二小姐瞬間下了判斷。 “剛剛小哥說,眾人拜文圣,結(jié)果選出來的卻是一幫禍害,那小哥因何覺得這事兒得怪圣人呢?” “我……” “小哥又說,善良的人都死了,禍害們卻都活著,小哥想問為什么,卻為何要拿圣人塑像出氣呢?” “我……” “那我們從頭分析下,這鍋該不該圣人背,如何?” “首先,圣人在世時刪定《詩》《書》《禮》《樂》《易》《春秋》,其功在千秋,當(dāng)世時即被稱作天之木鐸,為最博學(xué)之人享譽世間,這點,你可有疑?” 二小姐愣愣的搖了搖頭。 “圣人當(dāng)世之時正逢亂世,殺伐四起,圣人有心治理世間,休戰(zhàn)止殺,主張以仁治國,這初衷可有錯?” 二小姐依然愣愣搖了搖頭。 “奈何圣人生不逢時,那亂世之際當(dāng)用重刑法典,一統(tǒng)天下,但天下已定,再用重法恐有損天道,是以,圣人的言論被推了出來,你青陽便是典型。創(chuàng)儒教,以仁治國,重道施教,青陽很是興旺了幾百年,它在五國中國土列第四,最繁華鼎盛之際卻是連國土比它大幾倍的其他諸國加起來都難以望其項背,這就說明,圣人之言確是治國良策,這,你可有異?” 二小姐傻了。 “好,那么,我們說到重點了,曾經(jīng)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青陽如何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呢?連這繁華王都的文圣廟都破敗至此無人修繕,圣人還得屈尊任你辱罵?唉,當(dāng)真是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你剛才也問了,這是為何?那么,你覺得是為何呢?” “我……我覺得是,當(dāng)官的不好。” “嗯,不錯,還沒有傻透氣兒”,王爺捋頜輕笑,“說對了一半,那當(dāng)官的又是如何選出來的呢?” “科……科考?!?/br> “好了,問題捋出來了,你說這是為什么呢?天道循環(huán),四時不同,你青陽因循守舊,閉著眼睛依著舊歷,用幾百年前的世情,選拔治理當(dāng)世的人才,渾不看看如今天下大勢,你說,青陽的衰敗怪得了誰?是你們青陽自己選擇了閉目塞聽,卻在出問題后一味怪圣人?怕是圣人看到如今青陽被汝等子孫治理至此,也會氣得從墳?zāi)怪刑鰜泶罅R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二小姐一時無言以對。 “你青陽大旱八年,去歲一場洪澇,難道不是你們青陽上位者德不配位?大災(zāi)之后必有大難,如果沒有猜錯,你青陽應(yīng)該多地瘟疫頻發(fā),甚至震災(zāi)連連,我可有說錯?” 二小姐想起那荒城,那卡在狗洞里的男子,那一路死的傷的流民,她無言以對。 “但你青陽至今卻毫無官府賑災(zāi)放糧,難道你不覺得奇怪?” 二小姐點點頭。 “所以,你覺得善良之人無辜死去,路遇處處凍死骨,卻見那朱門酒rou臭,你怨懟這天道不公,是也不是?” 二小姐再次點點頭。 “那你為何不去想想,你青陽為何順民至此?奴性至此呢?這也是圣人害的?錯了,是你們自己,是你們自己從來不肯好好想想圣人之言的真意,是你們將科考當(dāng)做了晉升途徑而非學(xué)習(xí)之道,為了贏得這世俗的成功地位而放棄了自己作為人應(yīng)有的心性與自由,是你們自己放棄了自己的命運,小哥,你說,我這分析的可還在理?” 二小姐一愣一愣的,啞口無言。 “唉”,那王爺微不可查的輕輕搖了搖頭,“你今日出現(xiàn)在王家不是偶然吧?后來去墳地拜祭的也曾經(jīng)是王家的人吧?” 二小姐抬起頭來看著他,“你跟蹤我?” “我何用跟蹤?純屬巧合罷了?!?/br> 幾個時辰前,那門房趕著這小乞丐離開,卻被他制止,初時他并不在意,只是瞟了一眼,覺得這乞丐丑陋異常,后來,賈太師與王員外兩親家寒暄著送客時,他瞟了眼方才那乞丐站的地方,卻見那乞丐已然離開,他依然不在意。 坐在馬車上往城門趕去時,他在閉目養(yǎng)神,突然,車轱轆一個激蕩,硌著了一塊尖石,他掀起車簾,探頭出去正欲詢問,卻瞧見剛剛那乞丐正趕往不遠(yuǎn)處一塊荒墳堆,他好奇心起,這小乞丐,從背后看身形,似是個女子,卻做男子打扮,而且那張臉,似是用什么藥改變的,為了躲避仇家?她雖是乞丐,滿面塵灰,卻不見多少乞丐特有的頹態(tài),況,那根打狗棒,也未免太粗了,深更半夜的,直往墳地趕,這小丫頭,果然有故事。 于是,他一路尾隨,看她在荒墳里找尋著什么,最后一屁股坐在一處墳堆前,開始喃喃自語說著些什么,又哭又笑的,似是精神異常,聯(lián)系到今日聽到的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那邀他喝杯喜酒的賈太師的親家家里曾經(jīng)有些故事,他幾乎可以斷定,這乞丐,大概是那王公子那過世的先夫人的姐妹。 于是他一路跟著這小乞丐,看她憤怒的指天怒罵,心下只覺得,好笑,一時沒忍住,他還是犯賤的上前惹了她半天,卻見這丫頭憨傻得實在可以,心底又生出一絲絲憐愛。那王公子的先夫人據(jù)說家在很遠(yuǎn)的州府,從最東邊一路西行至此,想必,沒少吃苦頭吧? “你叫什么名字?是那王公子先夫人安氏的親人嗎?”這王爺終于收起調(diào)笑,有些溫柔的問道。 二小姐再次抬頭看著他,眼神中驚疑不定。 “別懷疑,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我乃是玄漠的淵王,馮淵,今日在王府喜宴中聽到些關(guān)于安氏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所以才這么猜測的,你呢,叫什么?” “……安齊?!?/br> “可有表字?” 二小姐搖搖頭,這些時日她也聽說了,“鳳”字可能是個不吉利的字,所以她極少開口談及這個話題。 “這樣啊”,那馮淵又撫頜沉吟半天,終于開口,“你,可愿跟著我游歷諸國?” 二小姐驚奇的看著他,旁邊那個玄衣冰塊兒也用同款表情瞪著這不著調(diào)的王爺,倆人同時石化。 “還是說,你有其他去處?” 二小姐驚疑的搖了搖頭。 “那這樣吧,我給你幾天考慮時間,三日后,我會在城南五里亭稍作休整,午時三刻出發(fā)去赤霄,若你想來,便在那之前趕過來吧?” 說完,他一轉(zhuǎn)身往廟門走去,留下了仍然在發(fā)懵中的二小姐,身邊的玄衣護衛(wèi)一撐油紙傘,這二人就消失在了灰蒙蒙的雨簾中了。 三日后,在破廟里睡了三宿的二小姐終于下定決心準(zhǔn)備走出去了。臨走前,她恭恭敬敬向那三日前夜里被她毒打過的圣人塑像磕了三個響頭,“對不起啊,圣人,是我太任性了?!?/br> 然后她拿起那已經(jīng)開劈的拐杖,一步一步挪出了破廟,外面,艷陽高照。 她就這樣拖著自己尚有傷的身體,從幾天前剛剛經(jīng)過的南門走了出去,一直往南,便是五里亭。 她最后回頭看了看那莊嚴(yán)的城樓,清晨的朝陽照在那城門樓子上那一排的旗桿,旗桿上插著王旗,一匹匹青狼圖騰在王旗上隨微風(fēng)獵獵起舞。 然后二小姐靜靜跪下,朝著那王城磕了三個響頭,“別了,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青陽,再次回來,我也不知要到何年月了!”她在心里默默向故土告著別,終是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沒有看見的是,一株小小的嫩芽,經(jīng)過一個寒冬的洗禮,在春暖花開時破土而出,此刻正在城門角墻根下歡快的舞著那剛剛抽出的幾支嫩芽,沒人知道,它究竟會開成一朵花還是長成一棵樹,它只是靜靜的沐浴著陽光,開心的綻放著芽葉,目送著二小姐遠(yuǎn)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