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安齊靜靜看著眼前的令牌,壽王爺靜靜看著她,場面一時靜默了下來。 良久后,安齊終是伸出左手,握起了那令牌,右手緊握成拳,從牙縫里艱難的擠出了幾個字: “謝壽王爺大恩!” “不用客氣,此乃本王份內(nèi)之事”,說完他一轉(zhuǎn)身倒背雙手,走進(jìn)了科場內(nèi)闈,那機靈的光祿使用眼睛余光瞟了一眼遠(yuǎn)去的壽王,只看到他那側(cè)臉上高高揚起的嘴角,顯是心情大好,光祿使用衣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招呼著安齊通關(guān),態(tài)度卻如這夏風(fēng)般和煦,他問道:“馮公子與壽王爺可有舊?” 安齊堅定的搖了搖頭,“不曾,小人此前從未來過皇喆,也從未見過壽王爺?!?/br> “哦……”那光祿使臉上有一瞬間的失望,抬頭看了看眼前考生,一臉堅決,不似作偽,于是不再多問,抬手讓她過了。 皇喆的大比與青陽不同,因文武分試,故而場地一分為二,東邊文試場地為一個個用圍幔隔開的、三尺見方的低矮“房間”,里面只有一張矮榻,考生們各自為戰(zhàn),考期五天,這五天里吃喝拉撒睡均不得挪出自己的“房間”,且御林軍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將圍幔守得如同鐵桶一般密不透風(fēng);西邊武試場卻是一塊巨大的空場,空場中央乃是一座方形的擂臺,考生們兩兩對決,每輪淘汰半數(shù),共需三輪篩完三甲,禁軍依然把守四方,嚴(yán)陣以待。 午時三刻,盛陽高照,號聲再次響起,大比拉開帷幕。 九月秋燥之時,暑濕更勝炎夏,夜晚卻添幾絲寒涼,那層層圍幔之間汗味蒸騰,極為熬人。那一身金黃重甲的御林軍卻如天兵天將一般,殺氣震懾,讓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們好生膽戰(zhàn)心驚,不遠(yuǎn)處那演武場中時時有慘叫之聲傳來,更是讓眾人肝膽俱裂,于是,第一天傍晚之時,文試場中已被抬走暈者近百。 安齊隨身帶的水糧不多,飲食頗為節(jié)制,兼之身為女子,到底怕露了行跡,所以都是在入夜之時方便一回,然后熬過足一天。所幸,她的位次在僻靜的角落,不甚引人注意,就是可惜,此處也是下風(fēng)口,一天下來,場中的排泄物借著風(fēng)之氣裹雜著那揮之不散的汗臭腳臭腸氣臭一股腦的從下風(fēng)口吹過,將安齊熏的頭腦直發(fā)昏,只好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默念清心咒。 好在,第一天所考乃是詩賦。得虧了王爺這些年指點,如今的安齊非但一手小楷已經(jīng)寫得很有模有樣,定力亦大勝從前,更加上這些年來飽讀六藝,是以,頭天下來,詩賦十篇安齊完成得很是輕松。 第二日考的乃是書畫,此時場中氣味氤氳,更勝昨日,于是到第二日午時,場中又被抬走暈者上百。安齊越發(fā)沉靜,細(xì)細(xì)磨著她的潑墨大作——萬里江山圖,將那嘈雜的慘叫和聞之欲嘔的惡臭全部拋到了九霄云外,而后還有一副工筆,描摹的卻是那琳瑯滿目、金碧輝煌的亭臺樓閣。 第三日考的乃是曲辭,此時場中考生已被抬走近半,秋虎越發(fā)苛猛。安齊回想著童年時從父親那里聽來的簫曲,順便摸過了那根胳膊般粗的打狗棍細(xì)細(xì)摩挲著,心下一陣嘆惋,一曲黃鐘醉花陰,一曲正宮端正好,一曲南呂點絳唇,一曲道宮漁家傲,道不盡這半生坎坷,訴不盡這滿腹惆悵,夜半時分,弦月下垂,看著那揮就曲辭卻依然滿腹愁緒的少年人。 第四日,考的乃是天文術(shù)數(shù)。安齊于天文占算、觀星推演一途著實天資奇差無比,跟隨王爺學(xué)習(xí)這三年,連個小小的爻陣圖都記不完全,每每讓王爺扶額長嘆,早生華發(fā)。而今,在大比態(tài)勢日益焦灼之時,幾十道天文術(shù)數(shù)同時放在安齊面前,她終于體會到往日里王爺看著她究竟是如何的一種感受了。于是從午時到子時又到午時,安齊坐了整整一夜,終于勉強完成了那要人命的天文術(shù)數(shù)占算。 然而,還未等她喘口氣,最后一場大比來臨,那也是王爺這些年費勁心力要教導(dǎo)于她的——策論。 安齊的頭昏昏沉沉,被正午的毒日烤得越發(fā)迷糊,一低頭趴在了矮榻上。 “啪——” 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她身邊響起。她頭也未抬就伸手摸了過來。 冰涼的觸感讓她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她把那物什拿在手中,坐起了身,是那塊金色令牌,前面寫著“馮諼”二字,后面寫著她的“籍貫生辰”,她一遍遍撫著那塊沉甸甸的令牌,名字是假,籍貫是假,生辰也是假,可是,這牌的足金卻是真,送她金牌的人心意也是真,而只有她自己卻在糾結(jié),這真真假假,好生沒趣。 安齊想起在龍文寺的那些時日,有次夜里,她與空禪大師月下對弈,亦曾問過他,何為真?何為假?大師指著天上月與水中月與她說道:“所見為真,所思為假,見未必真,思未必假。譬如這天上月與水中月,你所見天上月必為月,水中月乃是倒影,則必為假;可是若水能言,則必會說,天上月未必是月,也許只是從我這水中月幻化出的幻相呢?” 那時候她并未理解空禪大師所言,只覺得,這老和尚故弄玄虛,著實有些反感,卻不料,在這大比焦灼之時,她卻突然醍醐灌頂,猛然開悟,那困擾她許久的問題突然得到了答案。 一個連身世都隱瞞許久的人對她的心意,究竟是有幾分是真的,幾分是假的? 所見是真,所見也未必是真。 而自己一意孤行想要來參加秋闈,也并不是為了求這么一個真?zhèn)危胍獙ふ?,尋找自己存在于這世間的意義,尋找自己如何打破這災(zāi)星之命的途徑,命途之上,幾顆星子閃耀又黯淡,那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一切不過由心而生,亦當(dāng)由心而滅。 思及此,她如同打開了任督二脈,腦中的漿糊似乎被一掃而空。于是蘸飽了墨汁,開始提筆揮毫,在這紙上江山。 外面,艷陽依然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