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他越說越大聲,越說越難過,不多一會兒竟然放聲大哭起來,口里叫著:“父親,你怎么就沒了呢,你怎么就不能等中元回家看你一眼?我在那邊拼了命想回來,可你為什么不等我?” 一花園的仆役們都驚呆了,他們看著楊中元一個坑哭完換另一個坑哭,愣是沒一個人敢上前勸阻。 畢竟,他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啊,這要怎么勸! 楊中善和孔敏華得了信趕到的時候,聽到的就是楊中元最后那句“父親你為何不等我回家”,他的哭聲很大,聽起來真的非常悲痛。雖說父親已經(jīng)過世許久,但到底是楊中善這個長子跟在病榻前養(yǎng)老送終的,面對這樣的場景,也不由自主被他勾起幾分父親早亡的悲傷來。 孔敏華見楊中善一慣冷清的臉上也有了難過之意,眼神一閃,忙上前扶起楊中元,直接便用上好的雪紗衣袖給他擦眼淚。 “乖孩子,你這樣子,倒叫坤兄也難過了,乖,咱們回房再說吧?!?/br> 他比楊中元高一些,雖說十分清瘦,但力氣倒是不小,一雙手死死拽著楊中元的手臂,竟叫他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 片刻間楊中元匆匆掃了一眼他哥哥的表情,于是又再度哭叫起來:“哥哥,哥哥,十幾年了,我很想你?!?/br> 聽了他的話,楊中善神情一動,那一瞬間無數(shù)心思在他腦海里飛快閃現(xiàn),最終定格的,卻只有元寶金燦燦的光澤。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不是不顧親情,而是選擇了對自己和夫君孩子最好的一條路。況且,他對這個弟弟,也并不是沒有安排,他是不會叫他空手離開的。 楊中善這樣想通,也走上前去一塊扶住楊中元,低聲安慰他:“中元,我們回去好好說,你別哭了,父親若是知道,在那邊也要不安心的。” 楊中元聽他說這個,突然放松了身上所有的力氣,他閉上眼睛,任由眼睛里最后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這就是他的親哥哥,呵呵,真是可笑。 見楊中元不再哭鬧,楊中善和孔敏華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松了口氣,不多時就帶著楊中元走回西廂。 因著楊府的兩位老爺都在楊中元的屋里,西廂這邊的小廝們難得勤快起來,又是端茶倒水又是上茶點的,片刻間屋里就多了薇露的香氣。 孔敏華擺擺手,兩個小廝又十分又麻利地退了出去,還貼心地關(guān)好了房門。 楊中元這會兒已經(jīng)冷靜下來,他睜著紅彤彤的眼睛怯生生望著自己的哥哥坤兄,似是十分不好意思。 孔敏華臉上掛著有些僵硬的笑,他伸手給三個人都滿上茶,這才柔和了聲音說:“弟弟,你今個是為什么?這么大人了,哭鼻子可不好看呢?!?/br> 弟弟?他不是不知道楊中元的名字,可就是不愿意叫他,似乎他的名字并不是那么重要,他的地位,也只是一個不上不下的“弟弟”。 楊中元低下頭去,手里緊緊攥著有些磨損的袖緣,啞著嗓子道:“我今日去花園里,想起,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又想到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我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心里十分難過,所以……” 西廂的小廝光顧著給老爺們上茶擺點心,可卻沒人給他打盆熱水來擦擦臉,因此他臉上還有淚痕,看起來真是分外可憐。 孔敏華輕飄飄看了一眼楊中善,楊中善馬上領(lǐng)悟了夫君的意思,輕咳一聲說:“中元,你已經(jīng)二十四了,是個大人了,下次可不要再跑到花園里當(dāng)著下人面哭,你是主子,太丟人了?!?/br> 我是主子?虧你說得出來!我是主子住在客房?我是主子自己洗衣裳取飯?我是主子回家兩天,連爹爹的面都見不著?真是打的好借口。 楊中元死死低著頭,不叫兩位“哥哥”看到他的表情有多猙獰。 “我知道了,對不起哥哥,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念父親爹爹?!?/br> 聽他說到爹爹,孔敏華猛地瞇起眼睛,在事情還沒辦好之前,是萬萬不能讓這父子倆見面的。 他心思很重,片刻間就想到了借口:“你爹爹正在佛堂里祈福,念滿四十九天才會出來,如今才剛進去幾天。弟弟,你且耐心等等,你爹爹一出來,定叫你們見到面?!?/br> 聽了這個,楊中元忙抬頭期盼似地看著他,而旁邊的楊中善則淡淡沖他笑笑,微微點了點頭。 到底是同床共枕很多年的伴侶,對于這位相公的心思孔敏華自問還是懂的,這一個眼神表情就是對自己之前反映的肯定。他知道自己說對了,于是又加把力氣:“現(xiàn)在大爹爹也跟著一塊祈福呢,不讓你住到后宅去,也是怕打擾他們兩位老人家。弟弟,你且忍耐過這個月,以后坤兄一定把后宅你原來的院子收拾好,叫你舒舒服服搬進去?!?/br> 這個坤兄,騙起人來還真是一套一套的,如果他真還是年少時那個不懂事的楊中元,恐怕早就對他說的話堅信不疑。 可他早就不是以前的那個他了。 宮中十幾年生涯,不說脫胎換骨,也到底改頭換面,除了身上這身楊家血脈,他早就成為了另一個人。 他可以是十歲的楊中元,也可以是二十四歲的楊平喜,瞧瞧,這名字還是當(dāng)今圣上給他起的,倒也真是吉祥。 “坤兄,你真是好人,我都聽你的?!睏钪性f罷,安心地笑笑。 楊中善這時才開口:“這幾年也難為你了,回頭叫裁縫鋪子里過來給你裁幾件衣裳,瞧著也好體面一些?!?/br> 今日楊中元跑到花園里那么一嚷嚷,雖說新來的下人們并不知道這位楊少爺?shù)膩須v,但老人們肯定已經(jīng)聽說了,如果楊中元還穿著這樣的衣裳出門,那打的就是他和孔敏華的臉了。先出小錢才有大元寶,這道理他很懂。 楊中元忙沖他哥哥擺手:“不用不用,這衣裳穿著挺好的?!?/br> 他說完,又頓了頓,期待地問:“哥哥,我聽說兩位小侄子都是聰明的好孩子,能不能讓我見見?!?/br> ☆、009長兄心思 孔敏華是個十分聰明的人,他自小在那樣復(fù)雜的大家族長大,自問什么樣的人都見過,可如今卻叫他碰到棘手事。眼前這一位小叔,總是端著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瞅人,說出來的話卻每每都能掐中心窩,孔敏華看不透他,總覺得他不會輕易被他們擺布。 可事到如今,就算他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了。 孔敏華定了定心神,臉上的笑容更深:“弟弟,怎么想著見你那兩個侄兒?” 楊中元似乎被他看得害怕,卻還是道:“我聽下人說兩位侄兒都很聰慧,是頂好的孩子。我這些年在宮里討生活,最想的就是家中一切,早先主子打賞了些零碎物件,雖說并不名貴,但到底是宮中之物,便想著給兩個侄兒一人一個?!?/br> 他這一番話說得也算合情合理,孔敏華和楊中善從未離開過洛郡,但帝京的情況還是多少知道一些。就連楊家里打賞下人也慣會用些玉佩發(fā)簪,宮里肯定更是這樣。 “那可是了不得,弟弟可得好好放起來,別丟了就不好了?!笨酌羧A關(guān)心地道。 楊中元搖搖頭,手里緊緊攥住衣袖:“不會的,我歸家的這一路上也擔(dān)驚受怕,所以都藏在中衣里貼身帶著,坤兄您放心。” 難怪之前派人也沒搜到呢,孔敏華點點頭,狀似煩悶道:“你兩個侄兒如今都在學(xué)堂讀書,晚上也不著家呢,這樣吧,坤兄明個派人去學(xué)堂問問,后日就叫他們歸家,給你這位小叔叔接風(fēng)洗塵,如何?” 聽了孔敏華的話,楊中元心中多少有些詫異,他原本以為孔敏華和楊中善是不會讓他見兩個孩子的,沒想到居然還要給他辦個家宴,這倒有些匪夷所思。 “好,謝謝坤兄?!毙睦镫m然犯了嘀咕,可楊中元面上卻好似十分開心,白皙的臉蛋都跟著紅成了熟透的桃子,看起來倒也算清秀端正。 孔敏華見他這樣,心中不由動了別的心思,等他和楊中善回到自己的臥房,他才慢悠悠道:“中善,你弟弟是今年剛滿了歲數(shù)出宮的,按理說,應(yīng)該二十四了吧?!?/br> 楊中善脫掉外袍,躺靠在窗邊的榻上,含糊嗯了一聲。今日讓楊中元這么一鬧,他也沒心思再去書房看賬,索性早早回房歇下。 孔敏華幫他把外袍掛好,走到他身邊挨著他坐下,伸手幫他正了正靠枕。 “你想說什么?”楊中善伸手環(huán)住他的細瘦的腰,聲音也隨之溫和下來。 無論對外人如何,他們的感情是一直很好的,兩個人少時結(jié)親,許多年都一起經(jīng)營家庭事業(yè),如今也養(yǎng)大了兩個孩子,就算滿丹洛城人都說他們兩個摳門小氣,卻也有人羨慕他們舉案齊眉。 對于這事,孔敏華和楊中善是從來都不放在心上的。 在他們兩個看來,真金白銀握在手里才是最重要的,沒有銀子就別亂嚼舌根,就算嚼了,與他們又有什么影響呢? “相公,你看弟弟已經(jīng)到了這樣年紀(jì),可還沒有伴侶……”孔敏華低聲說。 楊中善一愣,他默默看著夫君好一會兒,卻沒講話。 說實話,對于這個弟弟,就算他再不喜歡,也到底是血親。就算這么些年過去他突然歸家,他一開始不想讓他進家門,可如今既然進來了,怎么面子上也要過得去。 無論是想讓他放棄父親留給他的東西,還是冷著他讓他知難而退,這不過是為了達到目的的權(quán)宜之計,歸根結(jié)底,楊中善也并沒有想要害他。 就算是沖著亡父的面子,就算將來把楊中元趕出家門,他也到底會給點銀錢,不至于叫他餓死在接頭。 孔敏華是知道他如何想的,所以他面子上也一慣都過得去,可卻還是覺得楊中善的心思有些太矛盾了些??伤致斆?,這些天來,也一絲一毫都未曾點破。 就讓他這樣順著自己心意就好了,楊中善既然自欺欺人想讓自己看上去有點人情味,好讓自己心里好過舒坦。他也萬萬不會做那個惡人,否則便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中善,弟弟已經(jīng)這樣大了,我們不為他打算,那他將來豈不是要一個人生活?”對于這一點上,孔敏華到?jīng)]有什么壞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