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灶上結(jié)著蜘蛛網(wǎng)，進(jìn)門時，角落里隱約看到一只大耗子一竄而過。

    奚畫呆呆站在門邊，頭靠在門上，過了半晌，她心里才赫然明白：他是真的走了。

    徹徹底底的，在平江城消失了……

    就像最初來的時候一樣。

    他不屬于這個地方，連走也走得這么干脆，竟都不曾來給她打聲招呼。

    正生出一絲惱恨，斗然又意識到什么：怕是不想讓她害怕，所以才一聲不吭離開的吧？

    出了院門，日頭已經(jīng)下去了，夕照城墻，黃昏如血。

    *

    夢里醒來，側(cè)目一瞧窗外，不承想已是傍晚。

    關(guān)何撐著將坐起身，然只是一個小小動作，卻牽得渾身皮rou撕裂般得疼痛，他咬咬牙，只好又躺回去。

    “瞧瞧，瞧瞧……都傷成這樣了，你還不安分？”

    外頭正打簾子進(jìn)來的西江把他舉動看在眼里，無奈地?fù)u頭嘆氣：“難得這么清閑，什么事兒也不用做，你就不能好好休息休息？”

    “我都躺了大半個月了，該好了。”他不以為意。

    “我?guī)讜r不知道你還做過大夫？這身子說好就能好的？”西江把一個錦盒往那桌上一放，“去了回鶻一趟，給你帶了點(diǎn)人參回來?！?/br>
    “多謝?！?/br>
    關(guān)何深閉下眼，然后又抬起頭來，遲疑道：“她……”

    “她沒事，好著呢?！辈坏人_口，西江就已接話，“就這一句你每次都問，都快問了十幾回了，煩不煩？”

    “他傷著又動不了，十多天沒出門，擔(dān)心也是人之常情?！蔽萃庥钟腥丝畈竭M(jìn)來，把垂簾一掀，展顏便笑道：

    “今天感覺怎么樣？手腳還麻木不麻木？”

    “還好，已經(jīng)有知覺了。”

    “有知覺就好，這藥有效，再吃幾副就該換藥吃了。”花深里端著托盤在他床邊坐下。

    見他傷勢這般嚴(yán)重，西江頓時氣頭就上來了：“你說你也真是的，明知道莊主吃軟不吃硬，非得和他對著干作甚么？這下高興了？你看你……搞得人都不成人樣了！”

    “事已至此，你說這些有什么用？”花深里皺著眉頭瞥他，“傷也傷了，痛也痛了，眼下治好病才是要緊的，你就是罵他，這病能好？”

    “我……我那是替他不值！”西江甩袖跺腳，“你看看他……還老問人家怎么樣怎么樣，人家過得可比他好多了！就莊主那怪頭怪腦的性子，誰知道隔幾天會不會又拉他出來吊打一頓！”

    “行了，你少說兩句吧?！被ㄉ罾飺u頭輕嘆，怕他有扯些有的沒的，只好先尋借口支開，“青衣那邊找你有事，瞧著挺急的，快些過去。”

    “嘖……知道了知道了?！?/br>
    他甩甩袖子，撩開簾子大步出去。

    ☆、第59章 【煙雨平生】

    花深里替他將軟枕往上墊了墊，小心扶他坐起來喝藥。

    這湯藥甚苦，一日三次，盡管沒試過，但只聞這味道嘴里便也無端感到澀剌。

    而關(guān)何的心思似乎不在藥上，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一飲而盡。遞了藥碗給她，仍舊問道：

    “無雙……你老實(shí)告訴我，莊主……莊主真的沒有將她……”

    “沒有沒有。”花深里放下藥碗，在他床邊坐下，寬慰道，“你放心，她好好兒的，一根汗毛也沒少，信我吧?！闭f完，她又笑起來：

    “莊主待你也是很好了，嘴上說著狠話，眼下不還是讓你在房里養(yǎng)傷么？還特意叫紅繡姐帶了上好的傷藥給你用。”

    “……莊主是對我很好。”他垂下頭，沒有否認(rèn)，“可我總不能在山莊呆一輩子。”

    “怎么突然生出要走的想法來了？”花深里輕聲問他，“是不是姑娘那邊……”

    “沒什么……”

    他本不欲回答，花深里卻多少猜出些許。

    “她知道你的身份了？”

    “……”靜默片刻，關(guān)何才微不可見地點(diǎn)了一下頭。

    他當(dāng)時的顧慮終究成真了。

    果然，想做關(guān)何，對他而言確實(shí)是個十分奢侈的事，從一開始，自己就不該有太大奢望的……

    “這事兒，是有些難辦。”花深里犯愁地別過臉，沉思了半晌，搖頭嘆道，“那你打算怎么樣？傷好了還去找她么？”

    “我……”

    關(guān)何言語一塞，攤開掌心，垂眸看著手上的那一個荷包，淡淡道：“不去了?！?/br>
    “為何？”

    “……沒了我，她或許能過得更好一點(diǎn)?！?/br>
    數(shù)日前莊主那一聲命令，至今想起來仍是后怕。

    不能離開山莊不要緊，不能時時陪在她身邊也不要緊。

    只要她還好好的……

    別的，也都無所謂了。

    瞧他神色荒蕪，眼底里清清冷冷，毫無情緒，花深里不由感到心酸，開口道：“那你在從前又是怎么想的呢？也想過要走嗎？”

    關(guān)何輕輕搖頭：“從前總覺得過一日是一日，倒也沒在意別的什么。

    遇上她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除了殺人，也有不少其他的事能做?！?/br>
    那是你越來越像個普通人了。

    花深里望著他，心中感慨。

    “不提這個了?！标P(guān)何岔開話題，反倒是問起她，“你呢？看得出，西江很在意你，不準(zhǔn)備和他走么？”

    她表情緩緩僵滯，過了一會兒，才艱難地彎了彎嘴角：“不了。”

    “你不喜歡他？”

    “不是。”她搖了搖頭，淡笑道，“是我配不上他?！?/br>
    在這個山莊里，每個人都有秘密。

    若是他不愿說，就莫要再去揭那傷疤的為好。

    ……

    山莊西南一角，生著一林子的翠竹，顏色青綠欲滴，在這炎炎夏日里，讓人一瞧就感到渾身涼快。

    竹林間擺有一張石桌，桌上一副瑪瑙棋盤，邊角鑲金嵌玉，連那棋子兒都是黑曜石所制，分外精致。

    葉君生捻了棋子在手，擰眉思索，隔了半會，沒有落子卻不著邊際地問對面坐著的那人。

    “……繡繡啊，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該下這么重的手？”

    紅繡報(bào)以微笑：“莊主到底還是關(guān)心夜北的?！?/br>
    “哼?！焙笳卟灰詾橐獾匕淹嬷遄?，想了一會兒，才道，“我不過是心疼那大把的銀子罷了?！?/br>
    他甚是惱火地拿手指敲了敲棋盤：“你都不知道，為了讓他進(jìn)書院，我花了多少心思，灑了多少錢出去。這本還沒撈回來他就火急火燎跟我說要走了，誰聽了心里不膈應(yīng)？”

    “年紀(jì)不大，脾氣還不小。為了個丫頭竟敢這么頂撞我，他以為他是誰？！”

    “莊主消消氣兒?！笨此f得累，紅繡很貼心的倒了杯茶送去。

    “誒……”葉君生喝了一口，忽然語氣輕輕地，“我是不及爹爹，沒那個本事讓所有人心甘情愿為我賣命。可無論如何，也不能步我哥的后塵。”

    “老莊主人品武功都是一流，莊主雖不能及，但也是勞苦功高，想必莊內(nèi)上下不少人亦感恩于心?！?/br>
    “我算什么勞苦功高啊……”他自嘲地笑笑，“不過是因?yàn)榘僮阒x死而不僵罷了。”

    末了，忽問她：“你們可否也覺得，我是個不念舊情的人？”

    “不會?！奔t繡將子一落，含笑道，“莊主這些年為了護(hù)著我們，也不容易?！?/br>
    “哎，還是繡繡知道心疼我?！比~君生沒去拿棋子，而是惆悵地捏了捏眉心，“京城那邊查得越發(fā)嚴(yán)謹(jǐn)了，不出意外，今年應(yīng)該就能將在宋土的所有山莊盡數(shù)尋到?！?/br>
    “莊主準(zhǔn)備如何應(yīng)付？”

    “……該走了?！彼攀帜闷鸩璞兄?，“原本是打算等夜北在年前殺了顧思安后，我們就往北遷，去契丹或是金國。眼下……他給我鬧這一出，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出別的法子?！?/br>
    聞言紅繡沉吟了半晌，忽然道：

    “屬下倒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哦？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說來聽聽。”

    “依我看，莊主不如將計(jì)就計(jì)?！彼龔钠岷欣锬贸鰞勺觼?，一并擺開，“若是那姑娘留在我們山莊，一則夜北與莊主之間的誤會能得以化解，二則他自然也愿意繼續(xù)呆在莊里。如此一來，殺顧思安的計(jì)劃方可照常進(jìn)行。

    這不是正好么？各取所需，還不傷了和氣。”

    “……讓她留在山莊？”葉君生愣了一下，“這……這能行嗎？”

    “或許對旁人而言是難了些?！奔t繡微微一笑，“可莊主神通廣大，自然和尋常人不一樣了?！?/br>
    “……”這帽子太高，帶上去只覺搖搖晃晃的。

    葉君生咬咬牙：“……此事再議，下棋，下棋！”

    *

    亥時，入夜已深，夏蟲窩在樹上草間聲聲低鳴，不時見著幾只小蛾子朝油燈上撲騰。

    院子里安安靜靜的，除了蟲叫，便沒聽得其他聲音，連草棚里的狗也早早睡了。

    奚畫拿著書伏在桌前，抬手翻過一頁。

    突然間，窗外吹來一陣疾風(fēng)，險些沒把燈給熄滅。她抬頭向外面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并不能瞧清什么。

    今日，街上萬籟無聲，沒有燈火，亦聽不到人打更。

    耳邊只是偶爾起幾陣微風(fēng)，過了片刻，那蟲也不鳴叫。靜得出奇。

    她莫名打了個哆嗦，渾身乍然一冷，忙起去關(guān)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