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最終,矮桌上的五銖錢被周郎中盡數(shù)點清,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五百枚。 崔莞瞥了一眼桌面隆起的五個小錢堆,又掃了下四周雙眼泛光的村民,轉(zhuǎn)過頭看向周老,平靜的說道:“今日若非有周老,只怕阿莞也無法洗清無恥小人的誣害,因而這五百錢……” 說著她頓了下,清澈的眸子對上周老詫異的目光,抿嘴輕笑:“這五百錢,阿莞不敢獨取,愿奉上三百贈予周老,以解方才冒犯之錯?!?/br> 崔莞的聲音舒緩而清脆,全然聽不出一絲拘謹與不愿。 自古財帛動人心,雖然這五百枚錢在她這個早已見慣金銀珠寶的人眼中,確實不算多,但對地里刨食的農(nóng)人來說,已算得上是筆不小的財富。 以其留在身旁招賊心覬覦,倒不如大方的舍去一些,既換來暫時的安寧,還能存下小半,否則以自己一個弱質(zhì)女流,在榮村人生地不熟,又無人幫襯下,斷然抵不住那些明里暗里的算計。 到時失財尚且算好,說不準還會有性命之虞。 而此事過后,榮村是不能再呆了,明日一早待那貨郎進村,她須得想法子搭上他的驢車,先到鎮(zhèn)子里去安身。 在此之前,也得穩(wěn)住人心,以免緊要關(guān)頭出什么岔子。 崔莞心中早早便做好了打算,故而眸光清澈明媚,好似三月里的暖陽,分毫不見方才的冷冽。 周老并不清楚崔莞的心思,不過這番放低身段的軟話,讓他非常受用,再看崔莞時,眼底的冷意消退了幾分。 他撫著頜下三尺白須,侃侃而言:“是非曲直,老朽自當秉公處理,至于方才的事,小姑子不過是年幼氣盛罷了,何來冒犯一說?而這些錢物……” 猶豫了一下,周老突然揚起聲說道:“你這小姑子尚且視錢財為糞土,老朽又豈會貪婪?這三百錢便均給村中各戶罷,也當為你行善積德。”言畢又和藹的問了一句:“阿莞,你認為可好?” 崔莞怎會看不出周老這是在借花獻佛,雖打著她的名義,可村里又有誰會將她放在周老前頭?將來即便有人感恩戴德,亦是對周氏一族罷了。 不過如此也好,至少今夜她能過得安生些,于是崔莞勾唇一笑,脆聲附和:“周老所言甚是,阿莞也認為這般極好?!?/br> 崔莞的抬舉令周老大為滿意,作為回報,他大手一揮,對眾人肅聲宣告:“暫且將張康李提及鄭氏三人拘押到宗祠旁的暗房中,明日一早開祠,處置這等敗壞榮村清譽的惡人!” 張康和躲在屋內(nèi)的李提一聽,頓時雙眼陣陣發(fā)黑,險些昏死過去,而恰巧醒來的阿音則再度暈厥,“砰”的一下又倒回榻上。 李提原本同張康想得差不多,可若是被關(guān)入暗房,再想逃走可是難如登天了! 他的面色猶如染缸,青紅紫白輪轉(zhuǎn)而過,再顧不得只著內(nèi)裳的困窘,“嗖”的一下竄出門,直奔到周老面前,噗通一聲雙膝磕地,抹眼嚎啕哭道:“周老,我招,我招!一切均是張康所為,與我無關(guān)啊!” ☆、第十七章 塵埃落定變故生(上) 接著李提便把商議好的事,包括張康出法子,阿音暗中下藥,事后如何處置崔莞,出了岔子又如何安撫等等,一五一十和盤托出。 聽得眾人紛紛倒抽涼氣,這世上竟還有這等無恥小人! “李提!”張康目眥欲裂,蒼白的臉色陡然漲成紫紅。 分明是他威逼所致,出事后卻又盡數(shù)推到自己身上,讓張康豈能不恨?他再也憋不住心中怒火,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揪著李提揮拳就打。 “啊——” 見此情形,四周驚呼乍響! 周老更是氣得面色發(fā)黑,顧不得維持風范,連連跺腳喊人上前將扭打成一團的張康與李提拉開,繼而綁了押到暗房里拘起來。 就連不省人事的阿音也被幾名膀粗腰圓的婦人胡亂套了件外裳,裹著破絮扔到了暗房里。 一場荒誕鬧劇終是落幕了,圍在張家的村民也逐漸散去,各自忙著手頭上的活兒,當然,嘴里少不得議論紛紛,說的都是剛才親眼目睹的丑事。 崔莞送走周老等人,將剩余的二百枚五銖錢盡數(shù)收到貼身的錢袋里,關(guān)上院門轉(zhuǎn)身進屋。 即便再怎么不愿,她也只能在此將就一晚。 屋里一片狼藉,當做**榻的兩塊木板也倒了一塊在地上,灰撲撲的沾滿了泥土,上頭還有好幾枚黑乎凌亂的鞋印,崔莞略看了眼便收回目光。 李提和阿音曾躺在這榻上換好,她自是不會再用了,而正屋是張康與阿音的臥房,她更不會去。 想了想,崔莞取出幾枚銅錢,然后將錢袋綁緊,在屋子里細心查看了一圈,在墻角的木柜邊上尋到一個不起眼的空陶甕。 她小心的將陶甕拎出來,素手長袖并未觸及落滿灰塵的甕身,將錢袋放入甕內(nèi)后,又起身到灶臺里挖了碗草木灰填進去。 一來一回連續(xù)走了四趟,直到看不出里頭藏了東西才算作罷。 填好草木灰,她又仔細的將陶甕擺回原處,再把落在地上的草木灰清理干凈,左看右看都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紕漏,便打水凈手。 藏妥錢,崔莞懷揣著那幾枚特意備下的銅錢,出門尋隔壁鄰居買了一條雖打著補丁但漿洗得干干凈凈的麻被。 夜里,崔莞便將麻被鋪在掃去塵土的地上,和衣而臥。 秋夜涼爽,全然沒有夏日的炎熱與隆冬的嚴寒,習習涼風自窗門縫隙鉆入室內(nèi),撩動幾縷散在麻被上的墨發(fā)。 屋外的夜空中圓月高懸,臨近十五,月華清亮,崔莞透過窗欞縫隙,靜靜望著外頭隨風輕晃的幢幢樹影,溫潤的眸子里浮起一絲悠遠。 如今已然和前世不同了,她沒有被李提玷污,亦不會被賣入**,自是不必再經(jīng)歷那些讓人痛不欲生的苦楚。 而阿音等人即將得到報應,她也該暫時放下心中的仇恨,為自己謀劃一個將來。 崔莞深吸一口氣,暗忖道:明日到鎮(zhèn)上,要盡快想法子用所剩不多的錢財謀一條生存之道,此外還要攢一些銀錢好離開雍城地界。 并非雍城不好,而是過不了多久,這座繁華的城池將會毀于戰(zhàn)火。 ☆、第十八章 塵埃落定變故生(中) 憶及前世見聞,崔莞眸色漸沉,若她未記錯的話,眼下雖是一派太平盛景,但暗流早已滋生,大亂將至。 傳承千年的士族與新晉崛起的寒門素來勢不兩立,兩派爭斗非一日兩日,長年累月的積攢下,沖突一觸即發(fā)。 過不久,士族推崇的正統(tǒng)血脈太子與寒門扶持的二皇子展開大位之爭,徹底引起了雙方勢力的生死博弈,使得大晉的平盛就此化為烏有。 內(nèi)憂未解,外患突起,相鄰的魏國趁機舉兵進犯,短短數(shù)月,一連奪去五座城池,雍城便是其中之一。 當年兵禍延綿時,她早已隨曾信離開雍城前往都城建康,雖未親眼所見,但魏人屠城的消息卻是一個接一個傳入建康,令朝野上下震驚不已。 猶記得,最后是太子領兵出征,大敗魏人,收復了那五座空城,只是最后一場南城之戰(zhàn),太子中伏,戰(zhàn)死沙場。 為此,崔莞還曾心生惋惜,只是寒門出身的曾信支持之人乃是二皇子,因而她并未多想。 如今再細細思來,太子的死,與一向在人前敬重兄長的二皇子,怕是脫不了多少干系。 崔莞嘴角勾起一絲冷嘲。 再后來,二皇子奪權(quán)上位,曾信以柔情為引,時凄苦哀求,時信誓旦旦,哄著她躺上榻,在一個又一個看似高風亮節(jié),骨子里卻寡廉鮮恥的貴人身下曲意承歡…… 過往的點滴抑制不住浮現(xiàn)眼前,不知不覺中,崔莞素手緊緊環(huán)著雙臂,纖細的身子曲成一團,微微顫抖,一股難以形容的羞恥和恨意沖涌而上,滌蕩在心中。 蹂躪之辱,焚身之痛,烙在心尖是如此的鮮明,她一刻都不曾忘! “曾信,曾信!” 平日里如冰玉相擊般清脆的嗓音低啞晦澀,含滿焚心刮骨的怨恨,清靈的眸子里漫起nongnong煞氣,襯得那張盡毀的容顏愈發(fā)凄楚駭人。 突然,衣抉窸窣中,前額不知觸到了什么,一抹細微的涼意猶如山間潺潺流動的清泉,一點一點淌過肆虐的熊熊怒火,喚醒了她眸底漸失的清明。 崔莞坐起身,胸口深深伏動,吐出一口濁氣,怒意噴涌下漲紅的小臉微斂,眸光落在擱置麻被旁,正閃著冷光的物件上。 那是一柄鐵刀,她特意從廚房尋來,備在一旁做防身用的,沒想,倒真派上用場了。 崔莞唇角彎起一絲自嘲,白皙的小手帶著長袖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度,探向那柄靜靜躺在地上的鐵刀,隨及握牢略刀柄略吃力的抬至眼前。 生鐵的冰涼透過肌膚緩緩滲入體內(nèi),徹底冷卻了她憶起曾信而噴薄的恨意。 曾信雖出身寒門,眼下也不是她能對付的龐然大物,以卵擊石只會自取滅亡,她好不容易才重獲新生,決不能就此毀去! “崔莞,來日方長,莫急,莫急……”崔莞凝視著雖被幾縷銹色侵蝕卻不失鋒芒的鐵刀,喃喃自語。 唯有足夠強大,她才能徹底將曾氏與那些曾給她屈辱的人踐踏入泥! 而在此之前,她只能隱忍。 且,在這即將大亂的世道中,人命如草芥,她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連安然的活下去都是件極難的事,又當如何登高望遠? ☆、第十九章 塵埃落定變故生(下) 崔莞輕嘆一口氣,擱下鐵刀,起身走到窗前,“嘎吱”一聲推開窗欞。 清涼的夜風自她面上輕拂而過,撫動一頭烏濃柔順的青絲,甚至還揚起了那身粗厚的荊衣麻裙。 憑借前世的記憶,她盡可趨兇避吉,想法子最大限護己周全,但光是如此,對她真正想做的事來說,還遠遠不夠?。?/br> 崔莞遙望遠處隱在夜幕下烏黑起伏的山巒,眉宇間籠著一團若有似無的沉凝。 月華清冷,夜色悄逝,也不知過了多久,村中僅余的點點燈火相繼暗下,唯有空中那輪圓月,仍舊散發(fā)著清淺的華光。 忽的,一個略帶些許陌生的名字驟然劃過崔莞心頭,她身子一顫,隨后秀眉緊蹙,似乎正竭盡全力思索些什么。 隨著埋藏深處的記憶逐漸浮出水面,緊蹙的纖眉慢慢舒緩,崔莞抬起眼簾,沉凝如水的眸子中迸出一絲微光。 漸漸的,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亮,仿若嵌在夜幕上的星辰,明耀動人。 過了會兒,她長長的舒出一口氣,眉間凝色盡數(shù)褪去,嘴角勾起甚少見到的歡笑。 若是能得那人扶持,說不定……不,應當是一定! 崔莞素手成拳,眸底閃過一絲堅毅。 許是緊繃的心緒陡然懈弛,濃重的困極陣陣襲來,崔莞合上窗欞躺回暫且充當臥榻的麻被上,不消片刻便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此時已是月上中天,她睡得極不安穩(wěn),時而抿嘴,時而蹙眉,巴掌大的小臉上偶爾閃過一絲痛苦的神情,似在做著什么渾噩的夢境。 恍惚間,淺眠的崔莞仿佛聽到了大地顫動的轟鳴,一陣又一陣,由遠及近。 少頃,她倏然睜開雙眼,伸手掀開麻被,不顧地上的塵埃,側(cè)身將右耳貼在地面上屏氣一聽,一陣轟隆隆的聲響霎時傳入耳中,崔莞臉上不由流露出一絲震驚。 這,這分明是馬蹄疾馳的響聲!而且聽動靜,似乎是沖著村子而來。 馬匹究竟有多精貴,崔莞心知肚明,就連前世的曾信,也是借由她得到權(quán)勢后,方可以馬匹駕車出游,因而能用得起馬匹的,無一不是王公貴人。 再者,便是軍隊了。 不過,若是王公出行,又豈會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還是在這等荒郊野外? 至于軍隊,榮村雖在雍城遠郊,但地處偏僻,未臨官道驛站,行軍從事也不當路過才是。 又怎會有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