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崔莞往樹后縮了縮,目光穿過守夜的男子,繼續(xù)打量。 除去帳篷外,最外頭緊靠著官道的那面還圍繞著三、四輛馬車,七、八輛牛車,其中有幾輛似乎還裝著不少貨物。 看起來應(yīng)當(dāng)是商隊(duì)了,崔莞忍不住松了口氣,但她猶豫一下,最終還是沒有立即上前,而是席地而坐,背倚在藏身的大樹上,一邊歇息一邊傾聽營地里的動靜。 這**,崔莞均是憑借那份倉皇危促的感覺,強(qiáng)行逼迫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此處,現(xiàn)下乍一放松,疲憊與困倦立時(shí)如潮水般襲來。 雖然她一遍遍叮囑自己不得閉眼,可勉強(qiáng)掙扎幾下,仿若墜了千斤巨石般的眼皮子還是慢慢耷下了。 即便躺在香榻暖衾中也十分淺眠的崔莞,此時(shí)卻睡得極為香甜,直至天色大亮,準(zhǔn)備開拔的營地里傳出一陣又一陣喧囂,才將她從夢中驚醒。 崔莞揉了揉酸澀的眼眸,又搓了下因坐久而冰涼麻木的雙腿,扶著樹干慢慢起身張望。 營地里,一個(gè)個(gè)人影有條不紊的忙碌著,拆帳,搬幾,驅(qū)車……其中還有好幾名做侍婢裝扮的女子,端著熱氣騰騰的食膳走向最后三頂還未拆下的帳篷。 濃郁的香味隨風(fēng)迎面而來,走了**的路,崔莞腹中早已饑腸轆轆,沉睡時(shí)不覺,眼下醒了立即便感覺到五臟廟的翻騰。 聽聞幾聲忽長忽短的腹鳴,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摸出藏在袖中的錢袋,數(shù)了十余枚五銖錢塞在腰帶內(nèi),余下的照舊放置在錢袋中藏回袖袋里,而后拍去身上沾染的塵泥草屑,快步朝已將帳篷拾掇得七七八八的營地走去。 頭一個(gè)發(fā)現(xiàn)崔莞的,是一名莫約三十出頭的藍(lán)衫漢子,看身上穿著,應(yīng)是家仆之類的身份,長得還算粗壯,臉龐略圓,唇上與下巴留著一層青淺的髭須,給人一種憨厚的感覺。 藍(lán)衫漢子見崔莞一個(gè)瘦弱的小姑子,逢頭遮面的從荒林走出,心中不由一詫,下意識望了望四周,入眼卻是一片安靜祥和,并無異樣。 怔了下,藍(lán)衫漢子便張口問道:“你這小姑子,大清早的何以孤身自山野林間走來?” 藍(lán)衫漢子的聲音帶著幾分驚奇與不解。 崔莞眼眸眸光清澈,施施然上前,卻啞聲應(yīng)道:“這位大哥,小女隨家人前往鄉(xiāng)下走親,不想?yún)s遇見山匪,危急之下小女與家人失散,又懼山匪兇殘,只得藏身密林,天亮后方敢出來?!?/br> “山匪?”藍(lán)衫漢子一臉狐疑,他隨家主一路行來,平安得很,哪曾見過什么山匪? “是山匪,就在林子的那頭?!贝掭割h首,眼中浮現(xiàn)出一縷惶惶之色,同時(shí)對藍(lán)衫漢子深深一禮,“如今小女與家人失散,此地離雍城尚有百余里,但求大哥發(fā)發(fā)善心,攜小女一程?!闭f著她便自腰間摸出幾枚錢遞給那漢子。 看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五銖錢,藍(lán)衫漢子有些遲疑,盯著崔莞暗暗思忖:若是山林那頭,小道偏僻,倒是極有可能遇到匪人,且這小姑子穿著樸素,言行有禮,看著不是什么惡人,悄悄捎帶一程也未嘗不可,只是…… 崔莞見他面露猶豫,又適時(shí)小聲的添了一句:“食宿小女可自省,且定不會延誤大哥趕路?!?/br> 話音剛落,還未容藍(lán)衫漢子搭腔,一道男子清朗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樓叔,出了何事?” 崔莞移眸一看,不由愣在了原地,怎會是他? ☆、第三十五章 一路同行惹誹語(上) 伴著清朗的聲音落下,一名身材頎長而清瘦,著白衣木履的少年,自那頂最大的帳篷前信步而來。 他莫約十五、六歲的年紀(jì),容貌極其清秀俊雅,一雙眼眸澄澈如泉,明媚的朝暉落在少年白皙的臉頰上,泛起一抹柔和的瑩光,仿若一塊溫潤無瑕的美玉。 少年腳下蹬著一雙方頭木履,行走時(shí),屐齒著地“嗒嗒”輕響,好似山高流水,有股說不出的從容淡泊。一擺手,一投足,寬袍廣袖隨風(fēng)輕動,恍如流風(fēng)回雪,瀟灑飄逸,又似云中皎月,輕盈柔和。 世人皆言,秦家四郎,有天人之姿,驚世之容,誠不欺也。 即便崔莞在上一世曾目睹過這份耀眼的華彩,現(xiàn)下也不由凝注了眸光。 “四郎?!北磺厮睦煞Q為樓叔的藍(lán)衫漢子聞聲,急急轉(zhuǎn)身一禮,如實(shí)稟道:“這小姑子在西林道遭遇山匪,慌亂間與家人失散,正好撞見我等,便上門求助,說是想寄身隨行,前往雍城。” 荒林東邊為官道,西邊自然就是那條幾欲讓崔莞喪命的黃土小道。 少年聽了樓叔的話,目光落向崔莞時(shí),恰好對上她粘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修長疏朗的眉頭微微一褶,透出一縷若有似無的不悅。 但尋思片刻,他還是對樓叔輕聲說道:“出門在外,禍福難料,既是碰上了,便攜她一程罷?!?/br> 秦四郎既然應(yīng)了聲,樓叔自然再無異議,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道:“諾?!?/br> 這聲“諾”字一出口,崔莞心頭不由泛起一陣欣喜,眨了下眼,朝秦四郎彎了彎膝,“多謝郎君?!?/br> 上一世,多虧了秦四郎,她才遇上能妙手回春,復(fù)她容貌的不世圣手,同時(shí)也造就了曾信入仕的機(jī)緣。 對曾信,她恨,可對秦四郎,她心存感激,只是不曾想到,今生卻在這般情形下碰面。 清脆悅耳的聲音將秦四郎的目光重新引了回去,然而此時(shí)的崔莞,雙眸黑白分明,清明透澈,哪還有方才半分呆滯的摸樣? 對于她頃刻之間的轉(zhuǎn)變,秦四郎微微怔了一怔,并未言語,只是輕輕頷首,便轉(zhuǎn)身原路返回那頂高大的帳篷內(nèi)。 不過,他眉目間那一絲微不可查的輕蹙,悄然間已平復(fù)如初。 “如此,你便暫時(shí)與我等同行罷,只是一路上朝起暮歇,千萬莫要耽擱時(shí)辰?!睒鞘宥趲拙洌謫玖艘幻替具^來,指著崔莞道:“這小姑子便交給你了,你先帶她去凈身,尋一套衣裳于她換上,再帶她去用早膳。” 在荒林中奔波**,崔莞身上那套破舊的粗布衣裙早就被荊刺勾出無數(shù)個(gè)大小不一的破洞,好在并未泄出半點(diǎn)**,且她雖掩著面,可裸露在外的額頭素手均沾染了一層臟兮兮的污垢,看起來與逃荒的花子差不多了。 秦氏雖談不上名門大姓,卻也是小有名望的士族,能收留崔莞這樣的落難庶民已是十分難得了,斷不會讓她以這等摸樣混在車隊(duì)中,以免到時(shí)壞了秦家在外人眼中的形象。 樓叔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卻被崔莞喚住。 “叔,請留步。” ☆、第三十六章 一路同行惹誹語(中) 崔莞上前,將手中那幾枚錢再度捧到樓叔眼下,輕聲說道:“多謝叔施與援手,阿莞身上銀錢不多,還望叔莫要嫌棄?!?/br> 掠過那幾枚黃燦燦的五銖錢,樓叔盯著低眉順目的崔莞看了片刻,方慢慢言道:“是我家郎君允了你……” 崔莞眼眸微彎,含笑接話:“可若是沒有叔仗義執(zhí)言,只怕郎君也不會相信阿莞。” 這番意有所指的話,讓這看似憨厚,心中卻不失精明的樓叔濃眉一挑,目光陡然變得深邃起來。 他并非貪心之人,身為秦家四公子的心腹,這幾枚錢對他來說也不過是九牛一毛,方才的猶豫,實(shí)則是因崔莞掩面之故。 朗朗乾坤,卻不以貌示人,若不是有傾城之色,便是……見不得人。 無論哪樣,以這小姑子的身份,都不宜與郎君有太多牽扯。 然,自家郎君不曾開口,他也就不好再提,打算暗暗記在心上,往后幾日多加留心便是。 沒想到這小姑子竟急不可耐的要撇清與郎君的干系! 一瞬間,樓叔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難道這小姑子不曉得,雍城中有多少名門閨秀癡慕著他家郎君,想盡各種法子,只為求一眼回眸? 真真是…… 他心中暗嘆。 不過,如此也好,省了他一番功夫。 樓叔抬眼掃了幾下營地,那些時(shí)不時(shí)探來的目光驟然縮了回去,而后便伸手接過崔莞遞來的五銖錢,點(diǎn)頭道:“如此,我便收了。” 崔莞見狀,心中不由松了口氣,秦四郎和樓叔或許沒有察覺,但她一個(gè)落魄至極的小姑子,突然得到神仙一般的秦四郎相助,就好比朝陽西升,太過招眼了。 這不,四面八方含滿嫉恨的目光險(xiǎn)些就要將她射成篩子。 雖說從此地到雍城費(fèi)不了多少時(shí)日,但引人注目的事能少一分是一分。 待樓叔率先離去,那名侍婢才動身,她先是讓崔莞在原地等著,獨(dú)自一人進(jìn)營地去尋管事取裳。 原本被喚來服侍崔莞這個(gè)臟兮兮的小姑子,她心中早已百般不愿,取裳時(shí)偏又受到幾聲譏笑,臉色便更難看了。 那侍婢沉著一張臉,帶崔莞繞到最外圍的一輛牛車旁,對她沒好氣的道:“車中有水,你且自己進(jìn)去梳洗罷?!?/br> 說罷她脧了崔莞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崔莞沒有遺漏侍婢眼中**裸的厭惡,不過她并未在意,抱著那套干凈的衣裳爬上了牛車。 這輛車看起來是專門用于作梳洗之用的,只有一門,兩旁無窗,不算寬敞的車廂內(nèi)擺了一個(gè)橡木浴桶,里頭盛著半桶清水,另外還有七、八個(gè)木盆。 崔莞將衣裳擱在一旁的木架上,轉(zhuǎn)身將車門合緊閂好,取了一只木盆,吃力的自浴桶中打出半盆水。 若是可以,她真想泡入浴桶中,好好將自己從頭到腳好好清洗一遍,這種放在上一世而言是十分輕而易舉的事,眼下對她來說,顯然只是奢望。 崔莞尋不到抹身的布巾,便從換下的舊裳上選了塊還算干凈的地方,用力一扯—— 那舊裳本就是阿音穿過的,早已不如新作時(shí)那般結(jié)實(shí),稍稍用力便撕扯了下來。 迅速洗凈身上的污漬,換上干凈的衣裳后,崔莞頓覺得整個(gè)人神清氣爽,舒適了不少。 當(dāng)然,若是腹中不再“咕咕”空鳴,那便更好了。 ☆、第三十七章 一路同行惹誹語(下) 崔莞輕輕地嘆出一口氣,伸手揉了揉幾乎要貼到后背的肚子,暗忖道:動作得快一些了。 想著她便翻出錢袋,將里頭剩余的四百多枚錢分成五份,其中四份用舊裳上撕下的布片一一裹好,雙袖袋中各藏一份,另外兩份分別纏綁在纖細(xì)的小腿上,再將裙擺一落,外人甚是難以看出痕跡。 而最后那份最少,不過四、五十枚,被她收在錢袋內(nèi)系好,掛在腰間,以備不時(shí)之需。 整理妥當(dāng),又仔細(xì)查看一番,確認(rèn)無遺漏后,崔莞這才打開車門,將污水端入林中潑了,又趁人不覺把破得不成樣的舊裳裹成一團(tuán),藏在一叢繁茂的灌木下。 畢竟舊裳上缺了不少塊料子,若是叫人發(fā)現(xiàn),定會起疑。 做好一切后,崔莞將木盆放回牛車上,轉(zhuǎn)身朝營地走去。 當(dāng)她踏入營地時(shí),忙碌的家仆侍婢們分成兩批,一批坐下來用早膳,另一批對馬車牛車做最后的查看,已有食得快的起身上前搭手或是替換。 雖然眾人對她十分好奇,但顯然樓叔也不是白收崔莞那份“人情”,那些齊刷刷掃來的目光只是在她身上略微停留了一下便紛紛撤開。 崔莞暗暗松了口氣,看來樓叔也是個(gè)心思通透之人,明白若是她與秦四郎扯上干系,于秦四郎而言,也不是件妙事。 至此,她最后一絲懸著的心也緩緩落穩(wěn),抬眼在營地中打了個(gè)轉(zhuǎn)兒,便在幾名衣裳樣式同她這身差不多,坐在一起用膳的女子,方才那個(gè)侍婢便在其中。 她沒有遲疑,邁步走過去。 這五、六名侍婢平日里暗中可沒少你爭我奪,眼下見崔莞尋來,一名長相清麗的少女不由對那侍婢擠眉弄眼,“瞧,貴客登門了,弗兒你還不快上前相迎?” 名喚弗兒的侍婢面色泛青,狠狠瞪了崔莞一眼,撇過頭,冷哼道:“她算什么貴客?” 崔莞仿佛聽不到這聲明嘲暗諷,眸中仍舊一片平淡,緩步走到眾人面前,對弗兒頷首言道:“弗兒jiejie,哪里可以用膳?” 一聲“弗兒jiejie”,令眾女面上的嘲意更甚了,弗兒噌的站起身,怒叫道:“丑八怪!誰是你jiejie?你也配?” 弗兒的聲音又尖又利,頗為刺耳,另一頭同在用膳的漢子們不約而同側(cè)頭,投來探究的目光。 見事情隱隱有些失控,一個(gè)看起來較為年長,穿著緋色衣裳的女子蹙起眉,低聲喝道:“弗兒,你僭越了!”說罷瞥了下崔莞,又道:“既是樓管事吩咐照看的人,那自然便是‘貴客’,你當(dāng)好好行事才是?!?/br> 這名女子看起來有幾分威嚴(yán),她一開口,別的侍婢便不敢再笑了,就連弗兒,雖不甘心但還是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