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三日光陰,若白駒之過,轉(zhuǎn)瞬即逝,自那日出門后,崔莞便不曾再踏出西院半步,而是安安心心的呆在木屋中靜養(yǎng)。 說是靜養(yǎng),其實(shí)不然,西院雖偏,當(dāng)差的侍婢亦有不少,且說畫錦得了精美難見的羅衫,少不得穿上身在同伴中炫耀一番,久而久之,西院的侍婢人人皆知,獨(dú)居在木屋的小姑子,慷慨又大方。 一時(shí)間,上門之人不說絡(luò)繹不絕,卻也相差無幾了。 反觀崔莞,無論是誰,均擺出一副笑吟吟的摸樣,手中的羅衫與中看不中用的飾物,流水一般灑出,短短幾日,樓管事送來的事物,已去了十之**。 不過,她亦收獲頗豐。 那些得了物的侍婢們不再板著臉,見到崔莞時(shí)和顏悅色了許多,更有不少膽大心貪的侍婢,為能再次從她手中獲利,口角便沒那么嚴(yán)密了。 起初張口的侍婢心中仍存幾分忌憚,不敢說得太多,但隨之見她總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當(dāng)做笑言來聽的摸樣,漸漸的,便沒了遮攔。 如此一來,在日復(fù)一日的笑談中,崔莞暗暗斂下了不少消息,每當(dāng)夜深人靜,她便躺在榻上細(xì)細(xì)思索,去粕取精,尋出對自己最有用的存之。 與老趙約好的三日之期已到,清早崔莞起榻,梳洗后便準(zhǔn)備要出門,偏就在這時(shí),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之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阿莞,阿莞,你可在?” 崔莞原以為又是上門打秋風(fēng)的侍婢,然而敞門一看,來人卻是在秦四郎屋內(nèi)服侍的觀棠。 她眼波輕轉(zhuǎn),慢慢迎上前,清聲說道:“我在,jiejie尋我有何事?” 不卑不亢的姿態(tài),令觀棠微微一怔,似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個(gè)宛如碧竹般從容沉靜,又仿若芙蕖亭亭玉立的羅衫少女,便是路上那個(gè)面黃肌瘦,落魄至極的小姑子。 定是……定是衣裳的緣故。 觀棠瞥了一眼她身上那襲隨風(fēng)輕輕擺動的鵝黃儒裙,心中略釋,便輕笑道:“我不過奉郎君之命,來喚你去一趟?!?/br> 秦四郎要見她。 崔莞眼中并未流露出一絲意外,自媚生香一事后,她與秦四郎已有大半月不曾碰面,細(xì)細(xì)算來,確實(shí)也該有所動了。 “jiejie稍等?!?/br> 她轉(zhuǎn)身入屋,將帷帽取出,也不帶上,就這么拿在手中。 “勞煩jiejie帶路?!?/br> 觀棠掃了一眼她手中的帷帽,又看了看她蒙著一層面巾,只露出眉目的小臉,似有話要說,可唇角抿了抿,又咽了回去,輕輕點(diǎn)頭道:“隨我來罷?!?/br> 崔莞跟在觀棠伸手,緩步向主屋的方向走去。 然而,觀棠令著她出了西院,卻未走上那條通往主屋必經(jīng)的長廊,而是往左方一拐,穿過林蔭小道,越過一座有一座小院,踏上一條兩旁栽滿碧竹的卵石小道。 人在道上,道在林中,這條小道宛如竹林中流淌的溪流,蜿蜒綿延,穿林而過時(shí),滿目蒼翠,且行且聽著那秋風(fēng)過林,滿耳沙沙作響的竹曲…… 莫說是人,整顆心都不禁沉浸在一片平靜安寧之中。 拐過一道彎,出口已然就在眼前,忽的,一陣悠揚(yáng)的琴聲隨著暖陽一同傾瀉而入。 崔莞眸中雖仍是一片平靜,但靜中的寧和已瞬間散去,恍如古井,無波,清冷。 踏出那片茂密的竹林,不必觀棠指引,崔莞一抬頭便遠(yuǎn)遠(yuǎn)望見前方有一方小湖,臨湖的一座六角木亭中,一坐兩立共三道身影。 其中,一身月白華服,烏發(fā)如墨,身姿修長挺拔,正面對著粼粼波光靜靜撫琴的人,不是秦四郎還能是誰? 崔莞淡淡一眼便斂回目光,隨著觀棠一同,慢慢地走向那座臨湖的亭子。 ☆、第九十三章 一曲弦斷為知音(下) 碎碎行了十?dāng)?shù)步,觀棠與崔莞停在離木亭莫約六、七步遠(yuǎn)的地方,觀棠側(cè)身對崔莞輕輕頷首,示意她暫且在此等候,隨即便無聲的緩步上前,準(zhǔn)備通報(bào)。 可觀棠剛行到亭前,尚未來得及出聲,便聽見“嘣”的一聲輕響,悠然婉轉(zhuǎn)的琴聲嘎然而止。 “郎君。”觀棠低呼一聲,快步上前。 站在亭中的樓管事與弄梅也忙圍上前,欲要查看一二。 倒是秦四郎,不慌不忙的掃了一眼被琴弦彈中的食指,淡淡笑道:“無礙?!?/br> 邊說,他邊將正泌出縷縷血絲的食指蜷曲,掩入廣袖中。 聽了秦四郎的話,觀棠即便心中染憂,亦不便多說,她福了福身,輕輕說道:“郎君,崔氏小姑子已到?!?/br> “讓她過來罷?!?/br> 秦四郎的聲音,仍舊如石上泉,溫和清潤,可若此時(shí)有人與他正面向?qū)Γ隳茌p易看出他眸中那一點(diǎn)點(diǎn)微妙的漣漪。 “諾。”觀棠輕應(yīng)一聲,快步返回喚人。 不一會兒,崔莞便緩步來到了木亭前,她下頜微垂,膝部輕輕一斂,淡淡地說道:“阿莞見過秦四郎君?!?/br> 秦四郎此時(shí)已然轉(zhuǎn)過身來,和煦的目光落在她光潔白皙的額前,朗聲說道:“不必多禮,過來坐罷?!?/br> 這是打算要與她開誠布公了? 崔莞心中突突,面上卻若無其事,平靜的應(yīng)了一句:“諾。” 話落,她便慢慢的向前挪。 木亭遠(yuǎn)遠(yuǎn)乍看似小,但行入其中才發(fā)現(xiàn),容下四人兩幾,竟仍有些空閑。 在崔莞過來的途中,樓管事與弄梅已將擺琴的短幾連琴帶幾一同移到了角落中,而另一邊角落里擺著的長幾則移到木亭中間,長幾上,精致小巧的香爐,清香撲鼻的茶湯,色香俱全的糕點(diǎn),逐一擺開。 崔莞從容的行到長幾前,退履上席,與秦四郎面對面的跪坐而下。 除去那一日,此次兩人的相距最為親近,即便蒙著面巾,她亦能嗅及秦四郎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 “此茶名凝云,味甘而清,酌于杯盞中,香云罩覆,久凝不散,故此得名?!鼻厮睦芍浦褂^棠上前奉茶,親自拎起幾上的白瓷貼花竹紋壺,予崔莞倒了一盞茶。 碧清的茶湯涓涓入盞,氳氤裊裊,果真如云似霧,馥郁的茶香剎時(shí)撲鼻而來。 “阿莞,可一品。” 他的聲音,亦如這盞中清茶,清透甘潤,泌人心脾。 且,他喚她,阿莞。 崔莞心中微怔,澄澈的目光自被推至身前的茶盞上輕掃而過,落向與自己正面相對的秀俊臉龐,尤其是那抹張紅唇邊彎起的淺笑。 突然,她眸光輕輕一閃,慢條斯理的抬起手,在秦四郎含笑吟吟與樓管事三人又驚又詫的目光中,端起茶盞,一手抬至額前,以袖掩面,輕輕撩起半邊面巾,一口將盞中溫?zé)岬牟铚嫳M。 擱下杯盞,她仿若看不見樓管事等人微微瞪出的眼瞳,靜靜看著秦四郎面上分毫不改的笑容,淡淡地說道:“阿莞是粗俗之人,品茶這等雅事,著實(shí)做不來?!?/br> 秦四郎迎著崔莞平靜的目光,輕輕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嘗一嘗這幾碟糕點(diǎn),桃紅柳綠,定會有阿莞心喜之物?!?/br> 話到最后,已是意有所指。 說罷他目光雖如初,卻緊緊盯著那雙清如秋水的眸子,試圖從中尋出什么來。 可惜,崔莞眉宇間依舊染滿了溫寧淡然,她頭也未抬,輕輕笑應(yīng):“如此,甚好。” 話雖如此,崔莞身子動也未動,任憑那雙銀箸靜靜的擺在身前,閃動著點(diǎn)點(diǎn)微光。 這小姑子,與先前所見,已不同了啊…… 秦四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忽的又開口問道:“方才一曲,阿莞以為如何?” “甚差?!贝掭赶胍参聪?,張口便答。 “哦?”秦四郎劍眉微挑,雖不似樓管事等人面露憤憤,一雙眼眸中的笑意卻淡了幾分。 崔莞垂眸,望著那空空如也的杯盞,淡笑道:“琴本是雅物,最為清悠出塵,便如那高山流水,潺潺落耳,經(jīng)耳入心?!?/br> 說著她眼波輕轉(zhuǎn),落向神情漸漸凝下的秦四郎,悠悠再道:“郎君琴技甚是高絕,然心中卻焦躁難安,故而琴聲如何悠揚(yáng),亦只是紅塵俗音,空有其表而無其心?!?/br> “既無琴心,又怎可稱得上為琴?那琴……”她瞥了一眼擺在角落里的古琴,淡淡地說道:“斷了也好,總比葬身凡俗中強(qiáng)?!?/br> 崔莞的聲音溫和輕雅,可一番徐徐之言,卻讓秦四郎眼中僅存的笑意徹底化為了沉凝。 靜默片刻,他突然站起身,對崔莞拱手作揖,朗聲道:“聞此一言,如喝棒當(dāng)頭,止桑,謝過點(diǎn)撥之情。” 他的身份雖比崔莞尊貴許多,但崔莞此時(shí)所展現(xiàn)的才學(xué),亦擔(dān)得他這一聲謝。 故而,崔莞并未避讓,而是心安理得的受了秦四郎的禮。 重新落座后,秦四郎側(cè)首看了樓管事一眼,輕輕地?cái)[了擺手。 樓管事雖不放心秦四郎與崔莞獨(dú)處,卻還是帶著觀棠與弄梅二人退出了木亭,候在離亭子莫約十尺開外。 見此情形,崔莞心中一緊,終于要來了。 不過,她未表露分毫,依舊平靜如初。 秦四郎再一次拎起白瓷貼花竹紋壺,為崔莞續(xù)上茶,涓涓流水聲中,他的聲音慢慢傳開,“阿莞可曾記得,在前來雍城的官道上,你我曾有過一約?” “自是記得。”崔莞抬起頭,一雙眸子映入秦四郎身后的粼粼波光,愈發(fā)顯得熠熠奪目。 她抿唇輕道:“只要阿莞在抵雍城三日內(nèi),為郎君尋來百里氏,郎君便要為阿莞做一件事,一件無損巴陵秦氏之利,而又是郎君力所能及的事!” 話到最后,已是錚錚。 秦四郎深深凝視了她一眼,點(diǎn)頭言道:“你確是做到了,百里無崖已為我診治過頭疾?!?/br> 也就是說,該到她說出條件之時(shí)了。 崔莞坐直身軀,定定對上秦四郎的目光,沉聲開口,一字一句的說道:“稷下學(xué)宮,我要進(jìn)稷下學(xué)宮。” 說罷,她緊緊盯著秦四郎的臉龐,生怕錯(cuò)落一絲神色變化。 稷下學(xué)宮,她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要進(jìn)稷下學(xué)宮。 只因,那里有一人,一個(gè)足以改變她命運(yùn),一個(gè)可助她將曾氏徹底踩入泥之人! ☆、第九十四章 此去經(jīng)年夢不回 秋陽明媚,木亭中依舊茶香裊裊,一月白,一鵝黃兩道身影,已去其一。 僅剩下舉杯獨(dú)品凝香的秦四郎,以及偶爾穿亭而過,撩起身后粼粼碧波的縷縷涼風(fēng)。 “郎君。”樓管事快步進(jìn)亭,看著自家郎君沉靜寧和的摸樣,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之色,遲疑片刻,他最終還是張了口:“郎君應(yīng)了她?” 原本樓管事、觀棠弄梅三人,并不知曉木亭中秦四郎與崔莞所商談之事,唯獨(dú)那句“稷下學(xué)宮”,因崔莞心緒波動,聲音略揚(yáng)了幾分,才泄露了出來。 而后崔莞離去時(shí),那雙熠熠生輝的明亮眼眸,不必細(xì)問,十有**是達(dá)成所愿了。 有關(guān)稷下學(xué)宮一事,非比尋常,樓管事不得不為秦四郎擔(dān)心。 “樓叔,你不必?fù)?dān)心,我心中甚是明朗。”秦四郎抬眼遠(yuǎn)遠(yuǎn)望了望那道逐漸沒入竹林中的明媚身影,神情中流露出一絲淡淡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