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涓涓入盞，秦四郎好似才反應(yīng)過來一般，眼睫輕輕張合了兩下，不過手上略微一頓，并未放下，仍是倒?jié)M了這盞茶。

    “砰”的一聲輕響，他將茶壺輕輕放下，又順手把熱霧裊裊的茶盅往崔莞面前推了推，“這是姜茶，可祛寒。”

    崔莞一怔，抬頭愣愣的看著他，隨后目光在茶盞與那張透著認(rèn)真的俊臉間來回打了個轉(zhuǎn)，又慢慢垂下，低低的道：“多謝四郎君?！蹦┝?，她端起那盞姜茶，抿了一口。

    溫?zé)岬牟杷敫怪?，一股暖流霎時流向四肢百骸，雖然口中辛辣難耐，可仍舊讓崔莞覺得舒暢許多。一盞姜茶飲盡，她額頭上冒出層細(xì)密的汗珠，臉色也比方才紅潤了幾分。

    就在崔莞將茶盞擱置回小幾上時，秦四郎翻過一張書頁的手探出，將身前的荷葉碟輕輕一推，與先前那盞姜茶一樣，推到了崔莞面前，他眼也不抬，淡淡地說道：“甘蜜丸可解辛辣?！?/br>
    “……”崔莞看著碧綠的荷葉碟中盛放著一粒粒莫約拇指大小，晶瑩飽滿的金黃色丸子，不自覺的咽了咽火辣辣的喉嚨。

    上一世，她不但畏寒，還怕苦，拒辣，可以說，除去甜食，別的滋味均不喜愛。

    若不是太過寒冷，那盞姜茶，崔莞亦不會碰的，但是眼下這碟甘蜜丸，她甚喜，卻遲遲不動。

    感覺車廂中太過沉靜了，半晌后，秦四郎終于抬起頭，先是掃了一眼看上去顯然動也未動過的甘蜜丸，然后再看向垂首靜坐的崔莞，“你不喜？”這聲桑音中含著一絲疑惑，方才喝姜茶時，她的目光瞥的不是這碟？

    隨著話音落下，他又將另一個碟推過去。

    甘蜜丸有林林總總不下數(shù)十種口味，從果子到鮮花，應(yīng)有盡有，是世家女郎頗為喜愛的一種甜食，秦四郎本身并不拒甜，加之事先備的是姜茶，故而還備了這幾碟口味不同的甘蜜丸以解辛辣。

    崔莞抬頭，唇角輕啟，可還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秦四郎卻又將第三個碟子推去，同時淡淡說道：“你若都不喜，入了城，我讓樓叔去尋別的來?！?/br>
    說話時，秦四郎眉宇間一片輕描淡寫，不過崔莞仍是聽出了這番話音中的堅(jiān)持。

    他是認(rèn)真的。

    崔莞慢慢抿住唇，目光怔怔望著秦四郎。

    良久，她低下頭，緊抿的唇角突然毫無征兆的往上翹了翹，此時的秦四郎，就好似一個得不到夸贊的孩童，堵著氣，卯足了勁兒的非要讓旁人認(rèn)同一般。

    這樣的謫仙，染上了一絲人間氣息，也多了幾分鮮活，不再像以往那樣溫潤如玉，卻也好似一塊冷冰冰的玉石，太虛幻，太遙不可及。

    不過，他是在為方才她當(dāng)眾還裘置氣罷？

    崔莞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驚慌，可又抑制不住漸漸浮起的笑意。

    秦四郎一直專注的盯著崔莞，好似在等她答復(fù)，直至看見她唇邊慢慢染開的笑意……轟的一下，如雷震耳，他沉著的心霎時慌了，一絲紅暈悄然爬上了那兩粒圓潤的耳垂。

    直到這時，秦四郎方恍然驚覺，從剛才到現(xiàn)在，他的言行舉止，竟是如此的幼稚！

    嗖的一下，他閃電般縮回停在瓷碟上的手，頗有幾分狼狽逃避的感覺。

    好不容易斂下嘴角的笑意，崔莞抬眼看著以書掩臉的秦四郎，誠心道了一聲：“多謝?！?/br>
    她可防備，可算計(jì)，可不信，卻也不可否認(rèn)，至少目前為止，眼前這個翩翩美少年，不曾傷害過她半分。

    興許有過，但未成功，不過此時此刻，崔莞心中甚是通明，他予她裘披，予她姜茶，予甘蜜丸，是出自一片真心。

    只是這片真心，似乎交錯了人。

    暗嘆一口氣，崔莞捻起一枚甘蜜丸放入口中，清甜又熟悉的滋味霎時蔓延開來，齊郡的甘蜜丸在大晉是出了名的好，當(dāng)初曾信為討她歡喜，西閣中一年四季可都沒少過……

    往事浮上心頭，崔莞臉色不由一冷，仿佛連口中的甘蜜丸都生出了一絲苦澀，她嚼了兩下便用力咽入腹中，側(cè)過頭，再不看幾上一眼。

    由于被書冊遮擋了目光，秦四郎并未發(fā)覺崔莞的異常，待他平復(fù)了心緒，放下書時，崔莞眉目間的冷意也漸漸消散一空。

    到底是初涉情關(guān)的人，任憑秦四郎胸有溝壑，學(xué)富五車，也猜不透眼前人的心思，他掃了一眼僅動過一粒丸子的瓷碟，墨眸中閃過一絲罕見的挫敗。

    此后，秦四郎心不在焉的翻著書卷，崔莞垂著頭，不知在思索什么，車廂中又恢復(fù)了原本的靜謐。

    可就在這時，外頭的馭夫大喊了幾聲，馬車陡然一晃，幾上的甘蜜丸盡數(shù)打翻，便是崔莞也在猝不及防之下，后背重重撞在車廂的內(nèi)壁上！

    緊接著整個人便往前倒，她與秦四郎本就隔幾相對，這一倒，前額竟急急的磕向幾面——

    砰地一聲，下意識閉上雙眸的崔莞陡然被撞得眼冒金星，可卻未覺得有多疼痛，與此同時，一聲微不可聞的悶哼細(xì)細(xì)得傳入她耳中！

    崔莞急忙睜開眼，一只白皙修長的手猛然映入眸底。

    正是這只手，擋在堅(jiān)硬的烏木小幾上，免去了她頭破血流的慘狀，可巨大的沖撞力，使得原本白皙的手背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泛出了駭人的烏紫！

    崔莞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她猛地抬起頭看向秦四郎發(fā)白的臉，“你……”

    她的話還未說完，一道誠惶誠恐的聲音驀然從馬車外傳入——

    “小生失禮了，天寒地凍，車軸斷裂，才令驢車失了準(zhǔn)頭，險些釀成大禍，還望貴人贖罪！”

    正是這道聲音，似一只突然探出的大手，生生扼住了崔莞的咽喉，她驚愕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攸地轉(zhuǎn)過頭，臉上一片不敢置信！

    ☆、第一百二十二章 前世今生難再同（中）

    這聲音，這聲音！

    崔莞立即轉(zhuǎn)身上前，想也未想便抬手唰的一下撩起車簾，寒風(fēng)夾雜著雪粒，拍在臉上，一陣刺骨的冷冽，不過轉(zhuǎn)瞬間，她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臉頰霎時又凍出了一片通紅。

    只見前方樓管事與吳姓護(hù)衛(wèi)等人乘坐的驢車穩(wěn)穩(wěn)停在道路中間，而在驢車前面稍左一側(cè)，挨著另一輛打橫的驢車，只不過這輛堵路的驢車車廂傾斜，確實(shí)是斷了車軸。

    看樣子是因第一輛驢車出了事故，險些撞上樓管事等人乘坐的驢車，而風(fēng)雪難免使馭夫目光受阻，加之事發(fā)突然，后頭崔莞與秦四郎所在的馬車一時間不查，等馭夫發(fā)覺不對時，已沒有緩緩?fù)＼嚨挠嗟?，只能急急勒馬，這才使得崔莞跌倒，秦四郎遭了殃。

    不過，這些崔莞早已拋之腦后，她僵著身子，死死地盯著不斷對樓管事作揖賠罪的身影，一顆顆細(xì)小的雪粒掛在她長卷的眼睫上，慢慢遮去那道恨之入骨的目光。

    可即便被風(fēng)雪朦朧的雙眼，崔莞仍舊能在昏暗的馬燈下，清晰的認(rèn)出那張臉，那張濃眉大眼，清秀俊朗的臉。

    正是這張臉，令她每每午夜夢回都恨不得食其rou，飲其血，抽筋扒皮，挫骨揚(yáng)灰！

    崔莞目光陡然一厲，曾信！

    “既然你那車軸斷了，便設(shè)法挪到路旁罷，天色已晚，莫要耽擱了我家郎君入城?！睕]有留心到已經(jīng)掀開簾子的馬車，樓管事掃了一眼那輛橫在路中間的驢車，皺著眉頭道。

    “是，小生這就讓家奴將車挪開?！痹庞肿髁艘灰荆D(zhuǎn)頭大聲朝守在驢車旁的幾名家奴喊了幾句“速速挪車”之類的話語。

    家奴應(yīng)聲而動。

    樓管事見狀，也不欲多言，轉(zhuǎn)身就要返回驢車內(nèi)，可偏在這時，一聲含滿無奈與苦澀的嘆息在風(fēng)雪中傳開，“也不知這驢車還能否修好，若是不能趕在城門關(guān)閉前入城，只怕是要夜宿在這風(fēng)雪中了?！?/br>
    仿若自言自語一般的嘆息聲，不大，卻也不小，正好隨風(fēng)飄入馬車內(nèi)，崔莞眼底驟然浮起一抹寒戾，長袖下緊攥成拳的手止不住微微顫抖，目光如刃，一下下剜在曾信身上。

    她怎會忘了，曾信雖出身寒門，可生得是相貌堂堂，任誰見了，均以為他是一名世家郎君，而且曾信心思頗為靈敏，極為擅長察言觀色，左右逢源。

    上一世，但凡與他往來之友，無不贊其乃是一翩翩君子。

    此時此刻，唯有她才明白，眼前這個滿臉自責(zé)懊惱的男子，心機(jī)究竟有多深沉，手段又有多狠毒，為謀取權(quán)勢利益，任何事物皆可拋，皆可毀！

    亦如她。

    想到這里，前世的一幕幕，再也抑制不住自心底噴薄而出——春風(fēng)樓初遇時的溫柔體貼；為尋百里無崖時的小意奉承，建康曾府中的萬般**愛，貴人榻前的哀婉祈求……

    上一世，她究竟有多愚蠢，才會將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男子視為心頭之rou？甚至只因他一聲詛天咒地哀求，一句縹緲無邊的誓言，她便這么傻傻的由著他，一次一次送到不同的貴人身下曲意承歡。

    崔莞想放聲大笑，可聲還未起，淚已落下，迎著風(fēng)雪，結(jié)成寒霜，就這么掛在臉頰上，她死死咬著唇，一雙掩在長袖下的粉拳愈攥愈緊，微尖的瑩甲刺入rou中，陣陣生疼，可她非但不松，反而越來越用力。

    此時此刻，唯有痛楚，方能讓她保持心智，讓她不會就這般沖上前與曾信同歸于盡！

    “阿莞？”

    她立在門前的時間略久，秦四郎覺察出了一絲異樣，他輕輕推開小幾，也不在意撒得到處都是的甘蜜丸，挪了挪身子，抬手觸及她僵直輕顫的手。

    徹骨的寒意陡然傳來，秦四郎變色倏地一變，修長的手臂猛地纏上那道盈握的細(xì)腰，用力將人扯入懷中！

    與此同時，正殷勤與樓管事攀談的曾信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側(cè)眼掃了一下后方的馬車，卻只看見一方落下的車簾子。

    “崔氏阿莞！”

    秦四郎盯著崔莞那張慘白的，結(jié)滿冰霜的小臉，如濃墨一般的眼眸里怒意橫生，他將落在幾下的披風(fēng)拽出，裹在崔莞身上，又將那個已經(jīng)僵如堅(jiān)冰的身子緊緊摟在懷中，而后抬起雙手徑直覆上她的臉。

    感受到不斷滲入掌心冷意，他忍不住咬牙，低低喝道：“你可是瘋了？”

    是么？

    她瘋了么？

    崔莞抿了抿唇，可不是么？為了那樣一個人，竟不管不顧的立在那里，任憑風(fēng)雪侵襲，寒霜結(jié)發(fā)，她若不是瘋了，又是什么？

    冰涼的濕意慢慢自掌心下泌出，滑落，一聲若有似無的哽咽緩緩在車廂內(nèi)散開，秦四郎的面容愈來愈冷峻。

    少頃，他一手捂著崔莞的臉，另一只手拾起擱置在三足爐旁的細(xì)長銅鉗，笨拙地翻了翻爐中的銀炭，好讓炭火然得更旺一些。

    半晌后，崔莞的身子終于慢慢回暖，便是臉上和鬢角的霜花也化成了水，將她敷在面容上的灰粉浸成了一片黏糊，就連秦四郎的掌心中亦沾染了不少。

    被秦四郎摟在懷中的崔莞，面色一紅，立即掙扎著起身，秦四郎也隨之松手，只是待一室冷風(fēng)入懷，掌心的溫?zé)嶂饾u散去，他心中滑過一絲淡淡的失落。

    “阿莞失禮?！贝掭干钌畹匚艘豢跉猓M(fèi)了好大一番力氣，方將心底的翻涌盡數(shù)壓下，平平穩(wěn)穩(wěn)的開口說道：“方才……”

    “既然違心，那就無需勉強(qiáng)，等哪一日，你愿意坦然告之，再言也不遲?！闭f著說著，秦四郎自袖中取出一方月白錦帕，遞給崔莞，又淡淡地道：“若說失禮，衣衫不整，儀表不端，方是最大的失禮之處?！?/br>
    這番話，說得崔莞面色又是一紅，她自是清楚，士族一向重視儀表，似秦四郎這樣的世家子，莫說衣衫不整了，便是白裳上略沾上一點(diǎn)污痕，都會立即沐浴更衣，以示整潔。

    不過，崔莞未接下秦四郎手中的錦帕，而是抬手以袖拭面，慢慢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擦去臉上殘余的灰粉，露出一張妍麗的容顏。

    她剛停下手，樓管事的聲音便從馬車外傳入：“郎君，方才前方有驢車傾翻，現(xiàn)下已清出道路，可入城了，只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 前世今生難再同（下）

    樓管事猶豫片刻，見馬車內(nèi)并無動靜傳出，又繼續(xù)稟道：“傾翻驢車上之人姓曾，為長麓草堂儒生?！遍L麓草堂乃當(dāng)世大儒田公所創(chuàng)，而田公則是郎君的授業(yè)恩師，如此說來，這個姓曾的儒生竟與郎君師出同門。

    故而他才急急來報。

    聞言，秦四郎濃眉微蹙，卻是側(cè)頭瞟了一眼放下袖子面無表情的崔莞，突然低聲問道：“你與這姓曾的儒生相識？”

    崔莞彈了彈沾染在袖上的灰粉，她的手依舊冰涼至極，待袖上僅剩一小片因沾水而彈不掉的污痕時，方抬起頭，慢慢的，極為冷漠的說道：“不識?！?/br>
    是了，今生她并非是那春風(fēng)樓中與云瑤并名的花魁莞姬，也不是守在西閣中為君一笑無所惜的崔氏，此時的她，不過是個普通的庶民小姑子，除了此次外，從未踏出過雍城地界，又怎會識得千里之遙的一個儒生？

    想到此處，崔莞移眼望著那方厚重的車簾子，清冷的目光仿佛要穿簾而過，望見馬車外的曾信。

    這一世，曾信再也沒有傷她的機(jī)會了。

    這一世，換曾信在明她在暗，執(zhí)棋，謀算，定局之人，皆為她這個不起眼的弱女子。

    這一世，百里無崖一棋落去，青云路已毀，曾信仍舊是那個寒門曾信，而她卻已不再是那個癡愚至死的西閣崔氏！

    所以，不能恨曾信。

    崔莞不斷的在心中告誡自己，重活一世，為的便是徹底將曾氏一族，將曾施于她痛苦與羞恥的人，一個一個踏入泥底！

    可她孑然一身，無所依靠，能憑借的，僅是一顆冷心與那上蒼所賜的半步先機(jī)，故而，唯有不恨，方能心靜神明，方能在這遍地荊棘中，尋出一條通天大道！

    崔莞的心境霎時豁然開朗，僵直的后背漸漸軟下，她回過頭，看著目光炯炯的秦四郎，忽然淡淡一笑，道：“只是這人的聲音，倒與我一位故人極為相似，一時止不住心神激蕩，讓四郎君見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