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唯有斜斜靠坐在榻上的劉珩,漫不經心的墨眸中浮起的,是一絲細若懸絲,將斷不斷的笑意,他挑了挑眉,戲謔的道:“莫非,卿卿又改變主意了?” 許是驚懼至斯,絕望至斯,仿若一潭泥沼的思緒反而漸漸清了下來。 她心知肚明,今日一旦入了郡守府,定然難以見到明朝的初陽,張顯絕不會容她活下去! 進退無路,橫豎均是死,倒入不如死在此處,還能落得幾分干凈。 況且……崔莞眸光輕輕一閃,似乎想到了什么。 隨即,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雙眸,對上身居陋室卻仿若垂臥高堂的劉珩,清冷的說道:“我愿飲沉夢。” 沒有自呼小人,也不稱為阿莞,她用的,是一個“我”。 這是對劉珩無聲的抵抗。 一言落下,崔莞看也未多看劉珩一眼,慢慢地轉身,行到那執(zhí)盤的暗衛(wèi)身前,繼而慢慢地探出手,將那冰冷潤澤的白瓷小瓶拿起,握在掌心中。 她動作十分輕緩,舉手投足間,透出一股極為優(yōu)雅舒寧的風韻,仿若天邊閑云,隨風悠然而動。 劉珩微微側眸,靜靜的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無人察覺到,他眼底的光亮好似又擴大了幾分。 冰涼的觸感自掌心蜿蜒而上,竄流至四肢百骸,崔莞垂下雙眸,掃了一眼掌中小巧的瓷瓶,溫潤釉色在燭光下閃閃發(fā)亮,宛若一塊上等的羊脂美玉。 可惜,本該盛放瓊漿玉液之物,腹中裝的卻是…… 想著,崔莞唇角微揚,勾起一抹自嘲嗤笑,此時此刻,她竟還有閑情逸致來胡思亂想,果然是到了走投無路之際,認命了么? 劉珩目不轉睛的盯著崔莞,見狀不由低低一笑,“卿卿若是喜歡,孤會命人取來此物,置入棺槨,與卿**?!?/br> 分明是溫柔繾綣的語氣,說出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栗。 崔莞慢慢抬眼,徐徐言道:“多謝殿下?!?/br> 她的聲音,極輕,極平,不曾有一絲死到臨頭的恐慌,甚至連半點顫抖都沒有。 劉珩薄唇微微一抿,并未出聲,只是盯著崔莞的目光陡然變得幽深難明,那塊被他置在手中把玩的薄木片,不知不覺中被捏成了兩半。 然而,崔莞淡淡的丟出此話后,果斷拔出白瓷瓶上的紅綢,紅唇微啟,淺淺的含住瓶口,抬手昂頜,一股辛辣頓時盈滿咽喉,由上及下,滑入腹中。 誰都沒有留意到,當崔莞毅然飲下沉夢時,劉珩眼底終于涌現出一絲訝然,他沒有料到,打一開始便費盡心機,只為活下去的崔莞,竟會如此決絕。 他原以為,崔莞此舉不過是以退為進。 崔莞飲下沉夢后,便想往外走,生死不由人,死前總得讓她隨心一回罷。 可還未容她轉身,一陣眩暈當頭襲來,瞪如圓杏的雙眸漸漸失了焦,眼前的景象愈來愈模糊…… 盡管飲下沉夢之前那般決絕,此時此刻,她仍是怕的。 她之所以決絕飲下沉夢,是因她知曉若選擇入了郡守府,她絕無一絲活命的希望,因為張顯絕不會讓她再活著!而劉珩為何要賜她一死,她卻如何也想不通,既然兩條路都是必死,她寧愿選擇再與這當朝的太子賭上一把,賭她還有一線生機,賭他的這杯賜酒仍一如既往只是他的戲耍玩弄??僧敶藭r沉夢已入喉,意識漸漸渙散之際,她卻還是悔了、怕了,重活一世,不是為了就這樣再一次荒唐的死去,不是! 她還是太過大意,或許兩世的為人,只不過都是上蒼給予她的一場荒謬罷了。思及此,她嘴角再次揚起一抹苦笑,絕望的閉上了雙眸…… 劉珩靜靜的看著她,始終噙著一絲淺淺笑意的目光,掠過那張小巧的面龐,探向那雙氤氳的水眸,忽而他看到她緩緩的閉上了雙眼,一滴自眼眶內滾下的溫淚映入他的眼簾,隨著他的目光滴落在地面上,劉珩突然覺得自己眼前的這張臉顯得從未有過的蒼白,而那滴潸然而下的淚里似乎蘊含著數不清的情緒, 有怨憤,委屈,悔恨,更多的,則是蒼白和絕望…… 他胸口泛起一絲莫名的不適,不自禁的垂下眼眸,似是不愿再看到他眼前那個似乎快要支離破碎的崔莞。 他垂眸凝望著胸膛,心口仿佛被一層帛緊覆一般,說不出的究竟是何種感覺。 還未容劉珩弄清這股突如其來的不適感,眼角的余光陡然瞥及眼前的身影重心不穩(wěn)的原地晃了一晃,眼見就要栽倒在地上。 不知不覺中,廣袖輕甩,衣袍翻飛,待岑娘與那暗衛(wèi)回過神,赫然發(fā)現自家主子不知何時竟已起身,將那即將倒地的小姑子攬入了懷中! 這……這真是…… 岑娘與暗衛(wèi)相視一眼,目中均閃著無比的驚愕與不敢置信。 劉珩似剛回過神,感受到懷中的溫軟,原本舒展的濃眉緊擰成一團,他下意識便要松手,可一眼瞟見近在咫尺的那抹蒼白,以及懸在腮邊仍清晰可見的淚痕,不知為何,手中卻是一頓。 此舉,令劉珩心中愈加煩躁起來,他猛地轉頭掃向岑娘,“將她拖下去。” 岑娘一怔,急急扶過已然沒了知覺的崔莞,可還未等她應聲,便見一道身影急急沖出了屋。 這,這可還是她那的山崩地裂于眼前亦不為所動的主子? ☆、第一百五十章 亦真亦幻夢難尋(上) 夜色漸濃,郡守府不遠處的一座府邸忽的大門盡敞,一行三車緩緩駛出,碾著月色向城門行去。 被一干騎馬侍衛(wèi)擁簇環(huán)繞在中間的馬車,看似平常,但從后往前,車廂中的布置一輛勝于一輛,以行在首尾的馬車為最。 這一行人并未在城門耽擱多久,如眉的彎月剛掛上樹梢,車隊便順順利利的出了齊郡,沿著修整得平坦寬敞的官道,一路南行。 彌漫的夜霧下,莫約二里外的一處茂葉盡落,顯得光禿禿的密林中,莫約五十名服飾各異的侍衛(wèi)暗暗潛在林中,待久候的馬車行至,聯絡暗號響起,這些白日便喬裝打扮,分批出城的侍衛(wèi)離林,迅速融入了車隊中。 原本不過二三十人的車隊,頓時逾近百人,所行之處,無不煙塵滾滾,此時尚在夜里,不甚明顯,若是白日,定然半里之外便能看清。 這般龐然大物,一般宵小盜匪,斷然不敢靠近,故而雖是深夜趕路,倒也十分平安無事。 一陣顛簸中,崔莞慢慢睜開雙眸,霎時間,只覺得頭暈目眩,不由又輕輕闔下,咽喉處仿若烈火灼燒,干澀難耐。 ……水。 崔莞張了張口,車廂內卻無半絲聲響,一旁正閉目養(yǎng)神的人好似聽到了什么,抬手拎起擱置在身旁矮幾上的瓷壺,倒了一盞溫茶,而后小心翼翼地扶起躺在小榻上的崔莞,傾盞近唇。 一股甘泉涓涓而下,雙目緊闔的崔莞大口大口汲取,直至盞中清茶點滴不留,仍有些意猶未盡。 不過,她到底是醒了。 又一次慢慢地睜開雙眸,頭頂所嵌的明珠琳瑯入眼,柔和的明輝雖亮卻不刺目,怔怔看了片刻,恍惚中的崔莞慢慢回過神來。 盡管眼前仍有幾分茫然迷離,她仍吃力的轉動眼眸,打量四下。 隨著眸光漸漸凝聚,眼前的事物愈來愈清晰,四壁著錦,顛簸不止,加之耳旁一陣陣轆轆聲響,即便此時崔莞思緒渾噩,也明白身處何處。 她只掃了一眼,睜開的眼簾又升起一絲沉墜感。 突然間,崔莞好似憶起了什么,唰的一下,半闔的眼眸頓時瞪如杏圓,再顧不得頭顱的暈眩與渾身上下的酸軟,咬牙撐手,便要坐起身。 “飲沉夢,即便不大醉三日,醒來也定然眩暈難耐,若不想苦熬,就乖乖閉目入眠?!?/br> 平板無波的聲音在車廂中乍響,崔莞側眼望去,卻見一道身影穩(wěn)穩(wěn)的坐在她身旁不遠處的角落里,時不時隨顛簸輕晃幾下。 湖藍襖,十字髻,正是岑娘。 這是怎么一回事?崔莞仍是坐起身,強忍下額角隱隱的疼痛與眩暈,張口便問,可朱唇翕張,平日里清若珠玉相磬的悅耳聲,全無! 她,她的嗓子! 崔莞下意識抬手捂住脖頸,雖經過一盞溫茶滋潤,舒暢不少,然而咽喉處仍舊泛著一絲澀疼,恍惚中不覺,眼下卻愈來愈明顯。 不,這不是關鍵之處,她忍不住又張開口,盡全力大喊一聲—— 無聲! 除去從喉中擠出的呼呼喘氣聲,根本沒有半絲聲響! 她的嗓子,啞了?崔莞滿面震驚之色,冰涼的手怔怔的撫在脖頸處,后背一陣僵硬。 她分明飲了劉珩命人端來的“毒酒”,未死之事,她心中多少有一絲明了,可為何會失聲? 難道是那沉夢?是劉珩? 好似看穿了崔莞紛亂的心思般,靜靜坐在一旁岑娘忽的張口,淡淡地說道:“沉夢中摻了一絲令人暫且失聲的藥物,莫約數日便可解,姬可寬心?!?/br> 原來如此,崔莞高懸的心漸漸回落,可剛落下半分,又驀然一顫,驚愕的目光急急投向岑娘,可入目的,卻是岑娘雙眼緊閉,面無表情的模樣。 顯然,該說之言已說完,她不欲再開口了。 崔莞用力咬著下唇,借此疼痛來抗拒眼前的眩暈與困倦之感,她移開眼,身子略略往后一倒,軟軟的靠在車廂內壁上,看似與岑娘一般打算閉目養(yǎng)神,卻趁著其不備,悄然掀起一絲車簾子,匆匆往窗外瞟了一眼。 只消一眼,她便看清了馬車外的情形。 烏濃的夜色下,道路兩旁并非民居,而是無邊田野,遠遠望去,甚至能依稀看見遠處的零星燈火與起伏的山巒。 這條路,并非前往郡守府。 那半分未定下的心,砰然落穩(wěn),她根本來不及細細思量,再也支撐不住的眼簾重重闔下,就這么倚靠著車廂內壁,沉沉的睡了過去。 聽聞耳旁輕淺的呼吸,岑年陡然睜開眼,神色復雜的打量著垂頭含胸的崔莞。 若主子所言無誤,那么,這小姑子確有極大的利用之處。 只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留著這小姑子,對主子而言,弊大于利。 莫名的,岑娘眼前浮現出方才在庭院內,劉珩倉促離去的背影…… 不過,片刻后,她又一次合上了眼。 …… 許是飲了沉夢的干系,崔莞這一覺睡得極沉,只是本該甜美的夢鄉(xiāng)卻是一片光怪陸離。 隱約中,她好似回到了前世,春風樓所受的屈辱,曾信的柔情蜜意,一個個貴人們寡廉鮮恥的模樣,那場焚骨灼心的烈火…… 林林種種,不斷涌現,重復,避不開,逃不掉,只能一遍又一遍被迫承受著輪回的沉痛苦楚。 夢中的崔莞,滿面惶恐驚悸,可縱使她捂住雙目,堵牢雙耳,亦驅不散那無孔不入的夢魘。 突然,夢境忽轉,眼前一切倏的消散,一副畫卷緩緩舒展。 春風徐徐,連天碧湖中,水波粼粼,芙蕖搖曳,臨湖的八角亭里,一紅一白兩道纖細的身影,紅琴白畫,饒是無聲,崔莞耳旁仿佛聞及那一聲聲委婉清幽的琴音與飽含墨香的湖筆落在帛紙上的沙沙聲…… 這滿目的寧靜愜意,使得崔莞漸漸平靜下來,莫名的,她心中陡然升起一道念頭——看清,看清那執(zhí)筆作畫,言笑吟吟的白裳女子究竟是何模樣! 可愈想看,便愈看不清,原本仍有幾分清晰的兩道身影反而慢慢模糊起來。少頃,亭中少女相繼起身,攜手離去,精美的八角亭中,唯余下一琴,一畫。 不!崔莞咬牙,全力飛奔,卻始終都無法靠近那兩道漸漸離去的身影……倏的,眼前一切驀然化為了一張臉,一張慵懶淺笑,鳳眼流轉出邪魅妖冶的俊美容顏,那張揚起的薄唇,輕輕一啟: “阿莞?!?/br> 啊——崔莞渾身一顫,悚然睜開了雙眸!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亦真亦幻夢難尋(下) 夜幕正濃,月羸星繁,大地上一片昏暗難明,不過,一座官道旁的驛站,此時卻是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