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這樣的眼神,令秦四郎心中泛起一絲莫名的慌亂,他下意識張口欲言,卻被崔莞搶先一步出聲。 “秦尚?!?/br> 崔莞清透的雙眸,一點一點染上失望之色,她輕輕擱下手中的茶盞,盯著秦四郎,慢慢言道:“我非愚鈍之人,你亦不擅扯謊?!?/br> 有時,過于聰慧亦是一種難以言明的苦楚。 倘若秦四郎當(dāng)真如他所言,是為她著想,為何不言明?她并非執(zhí)意要離開建康,返回雍城。 故而,秦四郎此舉,定然別有他意,而能令秦四郎不顧一切算計的,也唯有那一個人了。 “劉珩。”崔莞凝望了秦四郎,面無表情的道:“你是為劉珩?!?/br> 縱然思不清,秦四郎為何會以自己來謀算劉珩,但崔莞仍是將話言出。 秦四郎的心微微一顫,他抬起眸,迎上崔莞清冷的目光,縮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仿佛耗盡全身氣力,方堪堪自口齒之間擠出一個字:“是。” 是,他早就知曉,別院中有劉珩的耳目,這也是將崔莞拘于庭院的另一個緣由。 那日,劉冀趁他未歸,突臨別院,又將崔莞帶出,幾乎整座別院都有耳聞,瞞,定然是瞞不住了,唯有將她帶走。 此舉,可將崔莞留在他身旁,又可設(shè)伏,重創(chuàng)劉珩之勢。 他,無法抗拒。 親耳聞及秦四郎認下,崔莞心中的怒意陡然炸開,她未哭,未鬧,更未破口大罵,她只是靜靜的看著秦四郎,目光越來越冷,越來越冷—— ☆、第二百一十一章 心灰意冷恩情斷(下) 崔莞并非為秦四郎算計劉珩而怒,縱使她憎恨寒門,卻也知背負家族仇恨的秦四郎,適時反擊,無可厚非。 怒,是因秦四郎與曾信一般,將她當(dāng)成一枚棋子,一枚為達目的,任意擺布的棋子! 她原以為,他是不同的。 而且,倘若秦四郎在事前坦言相告,她未必不愿…… 思及此處,一道念頭倏忽之間闖入心扉:倘若,秦四郎當(dāng)真在事前坦言相告,她當(dāng)真愿攜手相助,謀算劉珩? 愿? 不愿? 崔莞清透澄凈的眸子中泛起一絲茫然,而茫然之下卻又隱著一縷慌惴,即便她可欺遍世人,亦難自欺。 她,不愿。 可為何不愿? 崔莞垂下雙眸,沉臉凝思。 興許,是因秦四郎所為,乃幫襯寒門之故。 如此一想,崔莞惴惴的心緒驟然平緩,無聲的松下一口氣,心中無比篤信,正因如此,她不愿相幫。 秦四郎端坐在一旁,靜靜地凝望著崔莞時青時白的面色與那雙半垂著眼簾,卻無法全然掩下無措的眸子,正一點一點復(fù)平,便好似一池被風(fēng)吹皺的春水,風(fēng)過痕無,沉靜如斯。 “阿莞,此事,我當(dāng)真未想過……” “且慢?!币娗厮睦扇砸鲅越忉?,崔莞當(dāng)即阻下,她緊抿唇角,“你只需據(jù)實相告,何時送我離開此地?!?/br> 許是方才的打岔,令她心中的怒意平息了幾分,即便仍舊梗著一股躍動的怒焰,但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想必你已達成所愿,如此,我這枚棋子,亦可功成身退了罷?” 相較于崔莞的沉靜,秦四郎心底卻是無比的慌亂,他仔細的打量著崔莞清濯的面容,尤其是那雙仿若秋水一般明澈的眸子,尋不到一絲當(dāng)有的波瀾。 憤怒,怨恨,悲滄,俱無。 她好似變回了那在荒林官道上初遇的落魄姑子。 那與他同處一車,卻一言一行中透出從容不迫,清冷傲然的交易之人。 那身中媚生香,寧可自傷,也不愿他靠近半步的小獸。 她的明眸中,再也映不出他的身影。 這一刻,秦四郎突然無比清晰的察覺到,渭南香樟之下,黃河行船之上,齊郡馬車之中與夜宴舍身相護的崔莞,正一點一滴自他手中悄然而逝。 他慌,他懼,可他發(fā)白的唇瓣微啟,卻言不出半個字。 此時此刻,她明明就在他眼前,伸手可及,他甚至可聞及她身上散發(fā)的氣息,那股不同于世間女子的嬌媚,馨甜,而是獨有的,無二的,如竹葉一般清冽的氣息。 可即便如此,他仍覺得,兩人之間相隔的,非是這不過一尺寬的長幾,而是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 轉(zhuǎn)瞬間,秦四郎胸口沉悶難言,他迎向崔莞清冷的眸子,原本溫潤的嗓音低啞干澀,低低言道:“阿莞,莫要這般,可好?我,我……我心懼?!?/br> 崔莞不由一怔,望著秦四郎的眼眸顫了顫,心中的怒意陡如潮水,嘩嘩褪去,她移開眼,透過半敞的窗欞,望向屋外明媚的秋陽下,隨風(fēng)擺動的懸鈴木,沉默片刻,方開口淡淡的說道:“我只想離開此處?!?/br> 言畢,她回眸,再度望向面色蒼白的秦四郎,長長的嘆息一聲,“四郎,我只想離開此處。” 一聲四郎,喚得他心頭輕顫不已,秦四郎緩緩垂下眼簾,避開了那道渴求的目光,他縮手成拳,緊緊地抓著袖中一角硬物,慢慢開口,低低說道:“阿莞,暫且留下,可好?再過一段時日,我便與你一同離去,介時,我攜你游遍山河,再尋一處清幽之處,平平靜靜的度過余生,可好?” 說著說著,他不由抬起含滿希冀的眼眸,目光灼灼的望著崔莞,好似竭盡全力,要將心底魂牽夢索的話言出口:“阿莞,我心……” “秦四郎君?!?/br> 清冷的聲音,打斷了秦四郎即將說出口的話,亦澆熄了他心中迸出的期許。 “我憎恨寒門?!贝掭负雎郧厮睦赡樕嫌鷣碛魑纳n白,忽略心中泛起的苦澀,素手成拳,一字一句,道:“此生,我與寒門,不死,不休!” 剛烈的言語,仿佛一把利刃,生生剜在秦四郎心中,卒然間竄向四肢百骸的痛楚,令他氣息深深一窒,他抬起已然血色全無的俊美面容,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卻一言不發(fā),撐著長幾站起身,倉促的著屐,踉踉蹌蹌奪門而出。 崔莞并未開口喚他留下,守在庭院中的箋青匆匆入門,卻被她一言喝出。 箋青無奈,只好返身出屋,匆匆追向漸行漸遠,身姿卻不復(fù)以往從容飄逸,搖搖晃晃幾欲跌倒的秦四郎。 泌涼的秋風(fēng),徐徐拂過崔莞烏黑柔順的青絲,她靜靜的坐著,目光凝于長幾另一側(cè),原本置于秦四郎身前,卻動也未動過的一盞清茶。 直至一道含著惋惜的嘖嘖輕笑劃破屋中的靜謐,崔莞猛然驚醒,急急回頭一喝:“誰?” “好說歹說,也是恩人到訪,無席無茶也就罷了,阿莞竟還這般冷漠,真令人心傷?!?/br> 隨著一聲訴苦之言,一道窈窕纖細的身影緩緩跨入門檻。 “是你?”崔莞眼瞳倏然縮了一縮,竟是那日在臨淄引著她奔入小巷,又信誓旦旦放言,可助她擺脫劉珩的華灼,“你怎會在此?” 華灼仍是做少年裝扮,一襲月白華服,容貌傾美至極,她細如彎月的眉輕輕往上一挑,仿若計謀得逞的孩童,點漆般的眸子眨了眨,綻顏一笑,歡愉的道:“我在此,你可驚?” 初見的驚怔褪去,崔莞抿了抿唇,淡淡言道:“有何可驚?” 這建康城中,深不可測之人,之勢,數(shù)不勝數(shù),她既能放出可與劉珩抗衡之言,顯然身后的勢力非同一般,尋到此處,實屬常事。 “阿莞待人真無情,虧得我收到消息,千里迢迢趕來相救?!比A灼口中長嗟短嘆,恨不得捶胸頓足,然而絕美的面容之上,卻是一片灼眼的媚笑。 崔莞瞥了她一眼,垂首沉思,不予理會。 華灼卻也不在意崔莞的漠然,她彎起令人忍不住欲一親芳澤的朱唇,輕聲說道:“阿莞,與我做一筆交易罷。” ☆、第二百一十二章 明謀暗算誰爭先(上) 仿佛未目及崔莞臉上怔愕的神情,華灼笑得如盛綻的桃夭,嬌媚,瀲滟,她斜斜的倚在門邊,又一次道:“阿莞,與我做一筆交易罷?!?/br> “我可令你自這棟宅子中脫身,天高海闊,任你從容自在,無拘無束的馳騁?!彼穆曇羲周浱鹋?,唇角彎起的弧度透出一絲引誘,一絲蠱惑,“如何?” 崔莞心中略微一動,她側(cè)首抬眸,直直的望向倚著門扉的娉婷身姿,可惜,光自門外來,華灼這般背光站著,面容上的神情,令她有些難以看清,隱約之中,唯瞥及一雙彎起的眸子,目光灼灼。 “我身無長物,亦無權(quán)無勢,你尋錯了人。”崔莞回首,執(zhí)起茶盞,抿了一口微微泛涼的茶湯,淡淡言道。 見崔莞不為所動,華灼非但未退縮,雙眸反而愈發(fā)明亮,她踩著優(yōu)雅的步調(diào),慢慢行到崔莞面前,緩緩坐在秦四郎方才落座的席子上,掃了一眼長幾,伸手取了一只干凈的茶盞,自顧自的斟茶,飲茶。 屋內(nèi)霎時間便沉寂而下。 一雪青,一月白兩道窈窕纖細的身影,隔幾相對,獨自品茗,仿佛是一場無聲的角逐,誰先張口,誰便落了下乘。 崔莞淡然的目光瞟過華灼略微蹙起的細眉,她占據(jù)天時,地利,人和,無論怎樣,均無需被華灼牽引前行。 華灼無奈的嘆了一口氣,此處確實對她較為不利,雖說阿笙可引走那名侍婢,可若秦四郎半道而回……華灼撅起嬌唇,顯露出一臉不甘之色,“那你如何才愿與我做這筆交易?” 輕輕擱下手中的茶盞,崔莞唇角輕抿,眼波在那張任誰看了,均覺驚艷的面容上流轉(zhuǎn)片刻,靜靜地說道:“我身上,到底有何物,值得你們一再謀算?” 這是她一直隱在心底的疑惑。 對劉珩,她不敢開口。 對秦四郎,她不愿聽敷衍之語。 唯有此時對上華灼,她方坦而言之。 雖說與眼前這來歷不明,卻頗有手段,勢力的小姑子,不過數(shù)面之緣,但崔莞心中卻莫名的篤信,她會予出一個最為明確的真相。 “非也。”華灼也如她一般,將茶盞擱下,繼而略略側(cè)首,似笑非笑的望著一臉平靜的崔莞,含笑道:“我言,你可信?” 崔莞對上華灼的目光,絲毫不避,從容說道:“你若言,我便信?!?/br> 聽了這短短六字,華灼唇邊的笑意漸漸染上眉梢,她慢條斯理的道:“秦四郎為何謀算你,想必?zé)o需我多言,方才那一席話,足以令你明晰了罷?” 崔莞沉默的凝望著她,并未開口接話,只以眼神示意她可往下細言。 華灼彎了彎雙眸,繼續(xù)說道:“至于劉珩,起初是為了借你之手,算計秦四郎罷了,不過現(xiàn)下一看,顯然仍別有他意,至于何意,我可不知,你當(dāng)親自去問他才是。” 這番話,說等于未說,崔莞冷冷的瞥了一下她笑得眉眼彎彎的面容,聲音清冷的道:“如此,你又是為何?” “當(dāng)然是……”華灼眸中流光千回百轉(zhuǎn),她微微傾身,朱唇輕啟,一字一字的將口中之話吐出,“心中歡喜?!?/br> 言畢,望著崔莞泛起一絲愕然的眉宇,她止不住歡笑出聲。 不過,當(dāng)崔莞的臉色慢慢沉冷而下,華灼的笑聲亦漸漸止住,許是笑得太過暢快,她的氣息微促,如白玉般無暇的雙頰上漫起一片嫣紅,不經(jīng)意間,媚態(tài)橫生,誘人心魄。 即便崔莞心中對華灼頗為擯棄排斥,亦不得不承認,華灼是她前世今生所見,最為絕色的女子,便是云瑤之姿也遠遠不及她一半。 “罷了,與你說笑,真無趣。”華灼緩了緩氣息,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她轉(zhuǎn)頭瞟了一眼門外空蕩蕩的庭院,繼而懶懶的道:“我未算計你,即便當(dāng)初在前往齊郡的行船上,也怨不得我與阿笙。” 行船上?崔莞心中略動,“那**,衛(wèi)臨將張瑯置于周薇屋中,而后所發(fā)生的事宜,是你所為?” 華灼輕笑頷首,應(yīng)道:“不錯,只是,此事你要尋,當(dāng)去尋劉珩,我與阿笙出手,不過因一樁交易?!?/br> “如此,你尋我交易,又許出何等條件?”崔莞垂下眼簾,極力抑制住心中的顫動,臉上的神情愈發(fā)從容,平靜,甚至隱隱含有一絲無謂,仿佛華灼口中的交易,于她而言,可有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