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身為富可敵國的上洛華氏之主,華灼的身份予了她尋常姑子可望而不可即的悠然自在。華灼自知,這些年來,一雙素手上沾染的鮮血并不少,可無論做何事,均是師出有名,問心無愧。 唯獨此時對崔莞,愧矣。 昨日一事,她確確實實未曾想過要害崔莞,無非是借此戲弄劉珩罷了,然后一步疏忽,卻險些要了崔莞一命。 按理而言,崔莞的身份遠遠不及華灼尊貴,她大可不必理會,可今日,她仍是登了門,不管不顧便自說自話,口中雖言之鑿鑿,認為是賠罪,但這般行為,卻與昨日之舉一般,從未給崔莞一絲抉擇的余地。 “走罷。”不知何時,阿笙已入了屋,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旁,“車馬已備好,山間寒涼,還是早些下山。” “嗯。”華灼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而后起身,與阿笙一同出屋,可剛行出院門,目及遠處緩步離去的崔莞,不由頓住腳。 沉默片刻,她垂首解下系在腰間的碧玉玨,遞給阿笙,“將此物交給劉珩,讓他轉(zhuǎn)予阿莞?!?/br> 掃過白嫩掌心中那抹流轉(zhuǎn)的濃翠,阿笙眼中一片沉凝,不過,他依舊接過了玉玨,“此事至關(guān)重要,你需三思。” 華灼眨了眨眼,唇邊忽的綻出一抹燦笑,“你去便是,我在馬車上候著。”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留下這碧玉玨,是她對崔莞的賠禮,又何嘗不是為自己留下一條退路。 崔莞不知自己前腳剛走,華灼后腳也隨之離去,不過,她也并未放在心上,此處是劉珩的密宅,暗中自是有人盯著,出不了差池。 她隨著半夏一同,踏入了璞園。 ☆、第二百二十二章 莫負秋華來相會(上) “姑子,殿下便在后園中,往前行一段便是了?!卑胂囊掭高M了璞園,卻不再多行一步,抬手為她指明劉珩所在之處,便退到一旁候著。 密宅中規(guī)矩森嚴,便好比崔莞所居的庭院,在別處當(dāng)差的侍婢仆從,無論何事,均是喚庭院中的人交接,不會輕易涉足。 崔莞輕輕頷首,頓下的腳步沿半夏所指的林蔭小道,緩緩朝林后行去。 山中雖早寒,然而秋意在此,卻緩了幾分,枝頭隨風(fēng)搖曳的綠意,鋪染上一層淡淡的明媚,少許錯漏而下,灑在崔莞翻飛的衣袖與裙擺間,原本發(fā)僵的步履,漸漸變得輕快。 穿過泌涼的林蔭小道,秋陽當(dāng)空傾灑而下,崔莞略瞇了瞇眼,目光四下一晃,便在一株懸鈴木下,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人,依舊那般,青衫墨發(fā),眉目清俊,可往日的慵懶戲謔的神情,仿佛天邊烏云,盡消于明媚的秋陽之下。 他的唇角含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和風(fēng)徐徐而過,揚起那垂落的衣袖與隨意垂散于身后的墨發(fā)。 此情此景,已然入畫。 仿佛生怕驚醒畫中人一般,崔莞足下不知不覺放緩了幾分。 直至行近,她方發(fā)現(xiàn),劉珩微抬至與下頜齊高的左手上,落著一只不過巴掌大,翎羽如墨,腹白如玉的小雀,而盯著小雀的眸子,深邃沉凝,卻又透著一縷令人無法釋然的黯淡。 這一人一雀,并未察覺有人行來,人依舊沉思,雀則眨了眨宛若黑豆般的瞳仁,金黃色的雀嘴蹭了蹭身下白皙修長的手指。 “咔嚓”一聲枯枝斷裂的細響,驚醒了人,驚飛了雀,亦散了這難得一見的美人畫卷。 對上劉珩初醒時略帶一絲茫然,卻又極快復(fù)出清透的墨眸,崔莞突然覺得有些窘迫,好似偷偷摸摸欲行不軌,卻被人當(dāng)場捉住一般。 靜靜打量著崔莞生動的小臉,劉珩沒有錯過她眼中那縷飛閃即逝困窘與懊惱,莫名的,心中籠罩的陰霾退散了許多,他彎起薄唇,懶懶的說道:“過來?!?/br> 崔莞依言上前,卻止在五步之處。 “再過來一些。” 崔莞猶豫,足下略往前跨了一步。 劉珩盯著她流露出一絲不自然的面色,突然間勾唇低笑兩聲,道:“卿卿素來在孤面前膽大妄為,今日怎的一副眉羞目怯之姿,莫非卿卿已決心以身相許,報孤相救之恩?” 說著說著,他恍若看不見崔莞微僵的神情,攬雀的手指撫上下頜,來回劃動兩下,自顧自話:“待嫁之心,好似確該如此,唔,孤豈不也得略表臊意?” 聞言,崔莞臉色一黑,未變僵的地方,也盡數(shù)僵下,心中那一絲相見時的窘促,拘謹,無措,盡數(shù)消散。 一瞬間,她好似回到了前往臨淄路上那般,聲音清而淡,道:“殿下多慮了?!?/br> 見崔莞如此,劉珩有些忍俊不禁,他緩步走到崔莞身前站定。 兩人之間自四步之距變?yōu)椴蛔阋徊街b,涼風(fēng)偶靜,便可聞及對方的身上淡淡的氣息。 崔莞雙頰抑制不住浮起一絲**,馬車上的親密之舉,果然還是亂了她原本沉靜無瀾的心緒,無法似先前想的那般,可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劉珩的目光掃過崔莞微微泛紅的小臉,抬手探向她垂在身子一側(cè)的手腕,扣住后便拉著人往前走。 崔莞只覺得手腕一緊,身子不由自主隨著劉珩前行,她垂眸瞥及隔著衣袖抓在手腕上的大手,下意識便想甩開。 似乎察覺到她的心思,抓在腕上的手驟然一縮,透出一股不容置否的威勢。 崔莞抿了抿唇,手上的力氣緩緩放下,并非她懼怕了劉珩,而是覺得,此時若惹怒這人,有些得不償失。 對于崔莞的“認命”,劉珩顯然十分滿意,俊朗如斯的面容蕩漾出一抹燦如天邊明媚秋陽的笑容,一直暗中守在附近的墨十三,霎時怔一怔。 他從未見過,主子臉上流露出這般明媚的笑容。 崔莞跟在劉珩身后,落了莫約半步,因而并未目及這難得一見的笑顏,她的目光,落在小道旁的樹蔭花影上,偶爾觸及緊攥在手腕上的大手。 這手,看起來倒是白皙,可并沒有尋常貴人那般細嫩,略有粗糙之感,她忍不住細細打量,突然發(fā)現(xiàn),除去糙意之外,手背上仍遍布這一些細小的瘢痕,一道一道,縱橫交錯…… 他似乎,過得并不如表面那般,鮮衣怒馬,放縱不羈。 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崔莞倏的一怔,腳下不由頓住。 “怎么?你不喜歡此處?” 崔莞醒過神,這才發(fā)覺,劉珩竟牽著她走到了一處亭臺之上。 亭臺頗高,離地三尺有余,站在亭臺往四下望去,秀麗的園景可盡收斂底,和風(fēng)拂過,更是令人覺得心曠神怡。 崔莞止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時間,**辱皆忘,憂煩盡拋,心中空明,說不出的輕松自在。 劉珩凝望著崔莞眉宇間透出的愜意,眸底閃過一縷溫情,兩人便靜靜站著,亭臺之外,秋陽正暖。 少頃,崔莞仿若自夢中轉(zhuǎn)醒一般,下頜微側(cè),對上一雙含笑的墨眸,頓時呆了呆,這才記起,她正與劉珩獨處在亭臺上,便是手也正被劉珩牽著,灼人的溫?zé)嵴覆?,緩緩滲入嬌嫩的肌膚中…… 她動了動那只被握住的小手,劉珩隨即松開,可溫軟的觸感抽離掌心,他心中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失落。 “過來?!眲㈢褶D(zhuǎn)身走到擺在亭臺之上的幾席處,撩袍落座,同時昂起下頜,示意崔莞坐下。 見崔莞依言入座后,他揚了揚唇,“阿莞來尋孤,當(dāng)真不是以身相許?” 這人,真是……崔莞心中無語凝噎,原本的悠然也頓做一空,她緩緩的抬起頭,慢慢說道:“阿莞前來,是想請殿下明示,阿謹如今何在?” 劉珩并不意外崔莞有此一問,他也未準備瞞著崔莞,故而問一答二的道:“你大可放心,蕭謹身上的毒已解,傷勢痊愈,不過,眼下他未在建康,孤讓他去了梁州?!?/br> 梁州?遠在千里之外的梁州?戰(zhàn)亂即起的梁州? 崔莞的面色驟然一沉。 ☆、第二百二十三章 莫負秋華來相會(下) 崔莞踏出璞園時,神情一片恍惚,半夏正候在門外,見她行來,便上前迎了兩步,“姑子?!?/br> “嗯?!贝掭傅偷蛻?yīng)了一聲,也不多言,只讓半夏將她帶回棲身的庭院。 一路上,她靜靜的跟在半夏身后,一步一步,緩步慢行。 涼風(fēng)拂過無論是衣袍翻飛的窸窣細聲,還是枝頭的沙沙脆響,遠遠落不到崔莞耳中,此時,她滿心所想,均為方才亭臺之上,劉珩口中的那番話。 “即便蕭謹由趙氏撫養(yǎng)成人,又承下趙氏兵書,然而,他始終為蕭氏血脈,蕭氏族譜上,蕭謹其名赫赫在冊。倘若蕭謹留在建康,蕭氏以血親為由,接納蕭謹回族,介時,莫說是孤,便是今上也難駁一二。” “蕭謹此生,若要躍出蕭氏掌控擺布,需有不弱于蕭氏之名,他的將才與銘刻在心中的趙氏兵書,便是最大的依仗,故而,梁州于外人而言,乃戰(zhàn)亂之處,可于蕭謹而言,卻是如魚得水?!?/br> “孤確為蕭謹而來,卻非與蕭氏一般,想謀奪兵書,孤要的,是蕭謹?shù)拿麑⒅拧!?/br> “阿莞,蕭謹,不似你想的那般簡單。” 不似你想的那般……簡單。 崔莞闔眼嘆息,原以為在臨淄,墨十八與岑娘的一番細談,已然道出了一切實情,誰知時至今日,她方知曉,便是身旁最為單純的蕭謹,也是如此的撲朔迷離。 嘆歸嘆,她心中又豈會真的能徹底放下,不聞不問,置之不理? 崔莞唇角噙上一絲苦笑,方才,她險些就將梁、秦、雍、南陽、文成三城兩郡共五座城池毀于戰(zhàn)亂一事托出,且不言她前世今生之事在世人眼中,顯得太過荒唐,單憑如何得知魏國進犯一事,便足以令她啞口無言,一個不當(dāng),她極有可能會被當(dāng)做魏國細作,死于非命。 更何況,五城盡毀這等駭人聽聞,若非上一世親歷,即便是她,也難以置信會有如此慘絕人寰之事。 她讓趙叔暫且留在雍城,雖是因她尚未站穩(wěn)腳跟,無法攜人,可暗地里,又何嘗不是為雍城百姓留下一條活路。 當(dāng)年離開雍城前夕,崔莞便將戰(zhàn)亂屠城一事隱晦的寫在一只縫死的荷囊中,交予老趙,一再叮囑,若雍城動亂之際,她仍未歸來,便剪開荷囊,照里頭的指示行事,可保周全。 那荷囊中除了留下避難的路線圖外,還有一事,那便是讓老趙將魏人屠城一事,傳揚于世。 無論世人信與不信,崔莞均可問心無愧。 如今,形勢有變,她既放不下蕭謹?shù)陌参#蛣荼匾獙こ鲆粋€雙全之法,將不久后大晉內(nèi)憂外亂之事,告知于劉珩。 也唯劉珩一人,方有力挽狂瀾之勢了。 想到此,崔莞腦海中陡然又浮現(xiàn)出太子遇伏身亡一事,心頭隱隱一刺,甚是沉悶,令人氣息微窒。 “姑子?”半夏引著崔莞回到院門前,卻見崔莞怔在后頭,落了一小段路程,遠遠的,還是能看清那張清美面容上泛起的蒼白。 半夏急急往回,走到她身畔,擔(dān)憂的道:“姑子哪里不適?奴婢去喚郎中?!?/br> “不必?!贝掭笇⒍略谛刂械囊豢跐釟庥醭?,面色好了幾分,輕聲道:“回罷?!?/br> 暮色漸起,沐園中一座精致的樓閣中,劉冀面色陰冷的跪坐于堂上長幾之后,暴戾的目光死死的盯在匍匐跪地的紅袍少年,抓著酒樽的手緊緊捏成一團,青筋暴露,恨不得捏碎手中之物。 “玉琯,你再言一遍?!?/br> 渾身顫抖不已的紅袍少年,昂起一張俊秀的面容,赫然便是昨日緋色三人對崔莞欲行不軌時,將準備欣賞活春宮的劉冀引走的美少年。 他一雙淚目凄楚悲切,哀婉的望著高座上的劉冀,戚戚的道:“殿下,玉琯自幼便服侍在殿下身前,恨不得日夜相伴,又豈會做出背叛殿下的事?” “不是你,還能有誰???” 昨日若非這賤人將他引走,那劉珩是否親臨救人一事,他便能親眼目睹,也不會鉆入劉珩設(shè)下的圈套中,損失慘重。 孫氏定然是保不住了,楚氏指不定也會受到牽連,雖有母妃在宮中設(shè)法安撫善后,但以父皇的脾性,多少還是會生出一些疑心,更為緊要的是江南這塊豐腴膏脂…… 一想到要將江南自口中吐出,劉冀的心便似被人生生剜去一塊,鮮血淋淋。 “賤人!”隨著一聲咆哮,劉冀將手中的酒樽狠狠砸向那名喚玉琯的美少年。 玉琯動也不敢動,酒樽正中光潔飽滿的前額,霎時間,鮮血四溢,俊秀艷麗的面容頓時變得猙獰駭人。 他是拭也不拭滑入眼中的鮮血,把心一橫,眼中浮出一片明晃晃的剛烈,伏身重重一磕,哽聲道:“殿下,玉琯便是為殿下死了,也甘之如飴,既然殿下懷疑是玉琯通風(fēng)報信,背叛殿下,玉琯,玉琯愿以死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