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意然兄?” 王樊正倚在車廂中,手持簡冊,慢慢細讀,忽聞一聲輕喚,他略撩起窗簾,一張清秀的面容落入眼中。 “裴兄?!?/br> 喚他之人,正是裴清。 世家出行的車馬之上,均會掛又名牌,車廂則繪有家族特有的紋飾,故而就算見不到人,憑著馬車或多或少也可猜出車中之人的身份。 “不知阿挽何時到的建康,竟瞞得這般嚴實?!迸崆逡荒槧N笑,對崔莞,他是真心交好,當初在臨淄匆匆而別,多有遺憾,此次接到邀帖,得知故友到了建康,心中豈會不悅? 王樊笑了笑,卻未接話,他也想得知,崔挽究竟是如何無聲無息的抵達建康,又悄然備下了這般盛大的宴席。 需知,那一輛輛華貴馬車中坐著的,可絕非一般的世家子啊! ☆、第二百三十章 故人相聚繪心園(中) 玄武湖畔,長堤岸邊,一輛輛華車的到來,劃破了隆冬的清冷蕭肅。 “繪心園?!蓖醴铝笋R車,一抬眼便望見高懸于兩扇緊閉朱門上的長匾,凝重樸拙的三個大字,一別時下酣暢瀟灑,筆墨臻微入妙,渾然天成,透出一股返璞歸真的韻味。 移眼看向右下的落名,非但裴清等人,便是王樊的面色均微微一變。 勻子。 那匾上的提名,竟是勻子親筆所書! 到訪的世家子們面面相覷,他們大多在開春之際得入稷下學宮,自是知曉學宮門前三問,勻子親改學規(guī),以及諸子臺上群士致禮那令人心神震撼的一幕幕,但崔莞揚名之后,卻又悄無聲息的退出了世人的目光之中。 此一別,半載有余。 這個輝煌燦爛的世間,最不泛聲一鳴驚人,聲名遠揚的之輩,今日有子滿腹經綸,明日有士德才兼?zhèn)洌瑵u漸的,崔挽二字就似蒙塵的明珠,慢慢斂去了本身耀眼的華芒。 可偏偏這時,一張邀帖,使得崔挽之名,重入世人眼中。 而且此時此刻,人還未得見,光憑一張門匾,便足以讓人收起心底的散漫與輕忽。 為顯禮數,赴約向來宜早不宜晚,還未到時辰,繪心園的大門前,已排滿了各式華美的馬車,熙熙攘攘,甚是熱鬧。 面對崔莞這么一個突然冒出的“外來戶”,這般大張旗鼓的廣散邀帖,一向行事粗中有細,外寬內緊的世家,應邀之前自是會差人暗中徹查一番。 如此一來,有意無意之下,繪心園背后的主子,便隱隱約約露出了半分面容。 雖似是而非,卻也可令那些人老成精的世家掌權者心神領會。 故而,得了邀帖的世家郎君,無一推拒,這是一種重視之意,亦是對崔莞身后之人的表態(tài)。 原本一個個中孤高傲然的士族郎君,竟能在寒冬中耐心的候在一園門外,若傳出去,定會叫世人驚得呆若木雞。 不過,只略等候片刻,那兩扇厚重的朱門發(fā)出一聲悶響,緩緩敞開,六名莫約十四、五歲,容貌清秀,舉止得體的青衫少年,魚貫而出,分列立于門前,齊齊欠身呼道:“客自遠方來,心中甚樂也,今特掃榻倒屣,以此相迎?!?/br> 說著少年們又是齊齊抬手一引,朗聲道:“諸位貴客,請?!?/br> 一門內外,仿若兩方天地。 一行華服郎君,隨著引路的少年跨入門檻,一股融融暖意裹著若有似無的幽香迎面而來,令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愜意。 如此還不算,待回了神,眾人方驚覺,這園中的景致,竟是如此的……春意盎然。 綠樹紅花,溪水潺潺,襯著青瓦白墻,顯得十分清新,仿若一瞬間嚴冬褪去,春回大地,可恍惚回頭,門外依舊是皚皚白雪,滴水成冰。 “這,竟是……” 即便在場之人,皆見識不凡也為眼下之景怔驚不已。 冬日里綠樹紅花,卻也不難,幾乎每座世家大宅中皆有此景,可這方寸之間片雪不見,依舊繞在庭園中潺潺流動的清澈溪水,才是令人驚嘆之處。 此情此景,讓心直口快的裴清忍不住喚住人,出口詢問,“屋外滴水成冰,何意一門之隔,溪水長流?” 被裴清喚住的青衫少年微微一笑,道:“此間妙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過,我家郎君言,諸位郎君風姿飄逸若仙,又言今日仙客臨門,凡塵俗景豈能入君眼?這才特意置下此園,以待仙客?!?/br> 青衫少年的聲音清清朗朗,好似這潺潺溪水,淌入心扉,這一席高捧之言,雅而不俗,明知是奉承,也令人心中生不出一絲反感。 王樊的眸光輕閃,掃了一眼四下之景,唇角不禁微微翹起。 他常年游歷在外,眼界之開闊,在場的世家子中無人可及,自是一眼看穿了崔莞布置下的小把戲。 入門之后,暖意融融,十有**乃是地下埋了火道之故,園中片雪不見,溪水潺潺,不過是屋暖雪自融,而白雪融后便化為了清溪。 這些都是取巧之舉,并非令人難以探明,疑惑不解,無非是眾人入門后一時驚怔所致。慢慢的,除了王樊外,也有不少人看穿明悟,裴清亦然。 至此,眾人不由訝然失笑,但卻未因此低看崔莞,反而因方才那青衫少年的留顏之舉,心中愈發(fā)舒坦。畢竟,如此淺薄的旁門取巧,他們卻未能一眼看穿,怎么說都有失顏面。 一旦被人直截了當的點明,好意便成了落臉。 青衫少年引著眾人行過寬敞的前院,一入后園,白雪紅梅,躍然入眼,可那隨之而來的寒冽再度籠罩而下,令眾人腳下不由一頓,實是舍不下那股如三月陽春的暖意。 “入了梅林,便是宴席之處?!鄙倌陚兗娂娞?,卻止步于院門之前,接替他們引路的,是六名身姿窈窕,花容月貌的妙齡少女。 “席已暖,茶已香,貴客何故躊躇乎?” 隨著少女們清脆悅耳的嬌呼,王樊嘴角的笑意愈來愈濃,他緩步行出,身姿飄逸,慢慢走入皚皚白雪中,有人先行,后人自是起步相隨。 踏入梅林之后,有細心者發(fā)覺,梅林小道兩旁,各有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白玉溝渠,回頭順渠一看,竟延綿至前院之中。 原來前院潺潺流動的溪水,竟是從此處流出,怪不得入門時鼻尖縈繞著一股若有似無的幽香,那分明就是梅香。 一路穿花佛雪,不多時,梅林深處一抹碧色漸漸顯露在眾人眼中。 那是一座極為普通的竹屋,不過落在此處,白雪,紅梅,碧舍,秀麗雅致,已然入畫。 引著眾人行到竹舍前,那六名少女優(yōu)雅的行禮,褪去。 一道修長的身影立于屋前,含笑相迎。 這人一襲白裳,面容算不上多俊美,眉宇間卻流轉著一股獨有的清氣,仿若一株山谷中怡然自綻的君子蘭。 且,眼前這人,幾乎建康城中的世家子,皆不會眼生。 “百里兄,你怎么會在此?” ☆、第二百三十一章 故人相聚繪心園(下) 百里氏雖沒落,但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yī)術,卻未斷傳承,比起庶民,身居高堂的士族更在乎生死存亡,因而各大世家對百里無崖,無論心中何感,面上均是一片和睦。 不過,百里無崖為人清高,與人相交一向行君子之禮,寡淡如水,從未有過厚此薄彼之舉,各家宴席上,更是不曾露過半面,可沒想到今日竟會被崔挽邀來到繪心園,甚至擔當待客之人。 以至于一些尚未見過崔莞的世家子,心中愈發(fā)好奇起來,而裴清王樊等與她有過幾分交情的,面容上卻是一副不見不怪的神情。 他們可不曾忘記,崔莞在稷下學宮那一抹恣肆豪恣,想著想著,又有人憶起了高懸在門前的長匾。 連勻子這個天下第一賢士,都愿題字落書,請來百里無涯做陪客,有何不可? 隱隱的,眾人對接下來的宴席,多了幾分期待。 “諸位,請?!卑倮餆o涯未多言,抬手引著眾人入屋。 乍看之下,這座竹舍平平無奇,入門方知內有乾坤,寬敞雅致自不必說,一入門,裊裊茶香撲鼻而來,和暖春意緩緩臨近,候在屋中的十數名少女盈盈上前,為眾人褪去身上厚重的裘袍。 這竹舍之下竟也埋了火道,如此一來,眾人一襲輕衫薄衣,居于竹舍之中,入眼卻是滿目的白雪紅梅,這別致的景色,令人如夢似幻。 事實上,在座的世家子,皆出自顯赫貴族,布置這等景致也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罷了。然而,在今日之前,誰也不曾想到這等新奇之意。 這便是崔莞落的第一枚棋子,勝在一個奇字。 “百里兄?!蓖醴南磺『镁驮诎倮餆o涯身旁,他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笑問道:“怎么不見崔兄?” 百里無涯笑而不語,移目自敞開的窗欞望出,悠遠的目光落向爭相怒放的梅林。 見狀,王樊不由順其目光望去,另一側的裴清也抬眼同望,不消片刻,幾乎竹舍內的人均側首抬眸,凝望屋外的梅林。 人未見,耳旁卻如一陣清風忽起,渺渺琴音,隨風飄來,隨即,兩道模糊的身影飄然而至。 一白一墨,一溫婉一冷冽,手中各持著一柄竹劍,踏著悠揚的琴音,竹劍輕擊,衣抉翻飛,兩人的身姿皆靈巧飄逸,劍過之處,枝頭上的紅梅如雪,片片飄落。 琴音時而舒緩如泉,時而急越如瀑,梅林中的交纏的身影亦隨聲而動,溫雅時仿若擁花飛舞,**繾綣;凌厲時又似生死相爭,刀光劍影;這一幕幕淋漓盡致的雙劍合璧,癡了人,醉了心。 不知何時琴已止,人已去,直至聽聞一聲清脆的青瓷碰擊聲,竹舍中的眾人,方醒過神來,戀戀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王樊慢慢斂下眸光,長嘆道:“方才撫琴之人,是崔兄罷。” 他雖是問,可語氣中卻含著無比的篤定。 百里無涯這回倒是沒有否認,迎著眾人的目光,頷首朗聲應道:“正是?!?/br> “比起在臨淄時,崔兄的琴技,又進一步,似行云流水,潺潺不絕于耳?!?/br> 論琴,竹舍內一干人,無人可及王樊,被他這么一贊,即便今日崔莞言行出了差池,也無損于明日揚名之勢了。 “多謝王兄?!?/br> 一聲好似玉石相磬般清冽的嗓音響起,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道俊逸的身影閑庭勝步,緩緩走入竹舍。 白衣,俊顏,還有那舉手投足間透出的瀟灑從容,**蘊籍,令人心折不已。 好一個翩翩美少年! 眾人紛紛起身見禮。 “阿挽?!迸崆逡荒槧N笑,嘴里嘖嘖稱道:“今日又讓我大開眼界了?!?/br> “哪里哪里,無非是博君一笑,當不得贊。”崔莞眉眼彎彎,對裴清,她心中感激之情不予言表,無論是在稷下學宮還是在蕭氏別院,裴清對她均是真心相待,而且當初能將蕭謹順利救出,也多虧裴清相助。 “崔兄不必自謙,今日一行,確實令人大開眼界?!?/br> 溫朗之聲介入,崔莞與裴清不由側首。 “王兄。”崔莞笑道,只是她臉上的笑顏,比起方才面對裴清時,少了幾分親近,多了一絲疏離。 “崔兄何時到的建康?”王樊也不在意她的淡漠,仍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樣,“也不早日邀故人一聚?!?/br> 輕描淡寫的笑語,落入旁人耳中,便不似那么簡單的客套話了,王樊在建康城中名望極高,但為人行事與百里無涯有些相似,不,應當說,比百里無涯更加孤高,從未聽說過他會與人套近乎。 方才那一聲贊,已是了不得之事,眼下又這般…… 眾人目光看向崔莞時,心中思的,卻是瑯琊王氏的風向。 不可否認,他們均以士族為榮,拒與寒門同流合污,然而士族之間也存有攀比內斗,好比嚴冬之下的猬,欲挨近取暖,卻又得防止被對方身上的尖刺扎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