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即便熬了一夜,陸繹回到屋中,雖感疲倦,卻是毫無睡意。一夜的資料看下來,岑港的狀況比他預想中還要糟糕幾分。 岑港崎嶇狹隘,地形復雜,易守難攻;何況毛海峰作困獸之斗,于生死置之度外,加上春汛之時,不少新倭增援岑港,整個戰(zhàn)況對于明軍來說極為不利。想必胡宗憲那邊給俞大猷的壓力也甚大,否則俞大猷不會冒險行隘道向倭寇發(fā)動攻擊。 岑福勸他歇一會兒,陸繹腦中始終想著海防圖,冷水激面,洗去面上倦容,換了套半舊衣袍,想著去船上看看,最好是能在岑港外圍繞一繞。陸戰(zhàn)如此艱難,若從海上進攻說不定能有轉(zhuǎn)機。 兩人一路行過軍營,縱然陸繹是一身尋常衣袍,并未著飛魚服,仍是受到了周遭官兵的側(cè)目。錦衣衛(wèi)不招人待見,他向來是知曉的,但官兵的目光與百姓的目光有所不同,他們的厭惡幾乎是不加掩飾的,更不會刻意躲避。 行至營門附近,見有數(shù)騎飛馬而至,穿得正是錦衣衛(wèi)的飛魚服,為首之人翻身下馬,立于營門,命軍士通告俞大猷速來接旨。 聽聞有圣旨駕到,軍士飛奔通報,俞大猷很快迎出,下跪接旨。 “……浙江總兵俞大猷,作戰(zhàn)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總兵以下,全數(shù)撤職查辦!”錦衣衛(wèi)朗聲道。 “臣接旨?!?/br> 俞大猷接過圣旨,原本就黑的面皮,又多了一層霜色。 作者有話要說:周末不加更,勿等。 ☆、第一百零二章 宣過圣旨,錦衣衛(wèi)并未看見陸繹,也不久留,拍拍俞大猷肩膀,客套了兩句好自為之的話,轉(zhuǎn)身復上馬,很快離開。 “將軍……” 祥子見將軍立在原地半晌不動,小心探問。 俞大猷攥緊圣旨,頭痛不已搓了搓前額,命道:“把人都叫來,游擊將軍以上統(tǒng)統(tǒng)都叫來!” “遵命!” 祥子趕緊去碼人。 “自總兵以下,全數(shù)撤職查辦……”岑福倒吸口氣,“看來圣上真是著惱得很?!?/br> 陸繹暗嘆口氣:“現(xiàn)下你該明白,為何胡都督提議我來岑港了吧?” 岑福想了想:“他早就知曉岑港一役已拖太久,朝中口誅筆伐者甚多,圣上已有不耐。他讓大公子您來此地,就是想證明岑港攻不下來事出有因,絕非是因為他私通倭寇。他是不是想咱們替他說好話?” “這是一層,但還有一層……”陸繹輕聲道,“圣上現(xiàn)下這般惱火,絕不是咱們幾句話就能平息。岑港攻不下來,這黑鍋就得有人來背……” 聞言,岑福楞了楞,驟然間恍然大悟,也壓低嗓門道:“俞大猷不善交往應酬,況且眼下戰(zhàn)事吃緊,他得罪咱們的可能極大,正是背黑鍋的最佳人選?!?/br> 陸繹輕嘆口氣:“這就是官場,俞大猷雖是一員良將,但和胡宗憲自己的烏紗和性命比起來,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br> 此時正好手攥黃布的俞大猷轉(zhuǎn)過身來,遠遠看見了陸繹,面上雖無表情,眼底卻有著對這位擺明了是來監(jiān)軍的錦衣衛(wèi)掩飾不住的厭煩。 “我想從海路看看岑港,不知將軍可否方便派條船?”陸繹緩步行至他面前,佯作什么都不知情,笑了笑道,“當然,若將軍能同行就更好了?!?/br> 剛剛接到圣諭的俞大猷眼下連客套的笑容都擠不出來,*道:“我馬上要開會,陸僉事要出海,我會派條船,讓祥子跟你去?!?/br> “多謝將軍?!标懤[也不勉強。 俞大猷微微頷首,正欲離開,忽回首重重道:“海上多賊寇,望陸僉事保重……莫要連累我等!” “將軍多慮了?!标懤[淺笑以對。 俞大猷猛地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岑福著實惱怒:“什么叫做不要連累我等?!” “往好處想,至少俞將軍說話很直接,咱們不用猜他心里想什么?!标懤[拍拍岑福肩膀。 “大公子,你怎么想?” “仗還沒打完,官場上的事兒暫且擱一邊?!?/br> 陸繹淡淡道。 站在營門口等了好半晌,陸繹與岑福二人才等到連喘帶呼哧趕來的祥子。 “將軍說,讓您上大福船?!毕樽咏o他看手中的令牌,又補上一句,“這可是將軍的旗艦,您瞧他可是真的拿您當上賓待?!?/br> 陸繹笑了笑:“那要多謝你家將軍?!?/br> 大福船,配備官兵一百二十余人、大佛狼機八架、鳥銃二十門、神機箭一百枝、噴筒三十枝、火筒三十枝。陸繹巡視甲板,看得出俞大猷治軍嚴謹,火器皆被擦得干干凈凈,連鳥銃的銃筒內(nèi)都被仔細擦過,彈藥火藥庫看管嚴格,一丈內(nèi)不許閑人靠近。 祥子持令牌吩咐下去,大福船緩緩駛出軍港。 這日天氣晴好,海面上無霧氣阻擋視野,可看見岑港就在不遠處,它的港口呈三角狀,與海防圖上所繪一樣,而海防圖上看不出來的是,港口兩邊是天然石壁加以修筑,遠遠便可看見石壁上的炮筒……陸繹一望便知,要經(jīng)由海路攻下岑港恐怕是比陸路更難。 “你家將軍從海路進攻過幾次?”他問身邊的鳥銃手。 “至舟山后,海路進攻過五、六次?!兵B銃手答道,“但岑港的港口縱深太長,船一駛?cè)氡闶艿饺鎶A擊,船被火炮擊沉了好幾艘?!?/br> 陸繹凝眉朝岑港望了良久,轉(zhuǎn)身問噴筒手:“噴筒應該是船上射程最遠的,有多遠?” “大概數(shù)十丈?!?/br> “數(shù)十丈,那么可以攻到岑港內(nèi)的倭船?!?/br> “是,但噴筒殺傷力有限,僅能讓倭船的帆燃燒起來,不足以克敵制勝。若倭船在海上,船燒起來,他們便不得不跳下海,但船在港口,他們只需上岸滅火。”噴筒手也很是煩惱,“若是能把倭船引出來就好了,可惜他們狡猾得很,無論怎么叫陣,都縮在港口里?!?/br> “如此……”陸繹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祥子,“所以你家將軍后來就只能從陸路進攻?” “將軍也是沒法子啊,船沉了好幾艘,上頭撥的銀子又有限得很,添置火器都不夠,更別提再造戰(zhàn)船了。” 海路沒法打,陸路打不下來,圣上還要撤職查辦,連陸繹光想想都覺得頭疼,俞大猷被逼到這份上,肩上的擔子真不是一般的沉。 與此同時,在軍中大帳內(nèi)的俞大猷確實已經(jīng)是窮途末路,面對眾位參將、游擊將軍,他也顧不上是不是丟面子,取出圣旨,一字不漏地念了一遍。 “……自總兵而下,全數(shù)撤職查辦!” 最末一句念完,眾將面面相覷,皆有烏云罩頂之感。 收起黃布,俞大猷看向眾人,似在等著他們說些什么,但等了半晌也沒人吭聲,只好開口道:“圣上的意思,你們都知曉了,岑港的狀況,你們也一清二楚……說吧,誰有好的法子都可以說出來,只要能攻下岑港!” 眾將低垂著頭,四下無聲。 等了好半晌,才有一位游擊將軍猶豫著開口道:“將軍……” “你有法子,說!”俞大猷鼓勵他。 “不是,卑將是在想,咱們營里不是來了位陸僉事么?聽說他是陸炳的長子,陸炳頗受圣上看中,咱們能不能請陸僉事替咱們美言……也不是美言,就是實話實說,把咱們這里的狀況告之圣上,讓圣上再寬限數(shù)月?” 俞大猷捏捏眉頭,沒好氣地反問他:“他跟圣上有交情,可跟咱們沒交情,你憑什么讓他幫我們說話。送東西是吧,銀子全買了火器都不夠用,你是送他鳥銃,還是送他火筒?” 被他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游擊將軍嘆了口氣。 “你們!還有沒有別的法子?”俞大猷看向其他人。 副使王崇古皺眉道:“將軍,咱們已經(jīng)攻打過數(shù)次,以岑港的地勢,根本沒有別的法子,只能用人填,一點一點往前挪?!?/br> 其他眾將皆不吭聲,俞大猷也知王崇古說得是大實話,但事實卻比這句實話更加殘忍,以俞家軍目前的兵力,即便官兵愿意拿命來填,一個月內(nèi)非但攻不下岑港,連人都得全搭進去。 看著地圖上近在咫尺的岑港,俞大猷重重一拳捶下去:“既然還有一個月,我們就接著打!但絕不能白白讓兄弟們?nèi)ニ退溃銈兓厝ジ髯詳M定詳細的作戰(zhàn)計劃,明日一早送給我看。誰的作戰(zhàn)計劃能攻下岑港,就是此役的大功臣,我會為他請功!” “卑將領命!” 眾將離開,獨獨王崇古一人留下。 王崇古跟隨俞大猷多年,隨他多次出戰(zhàn),對于俞大猷的性格,自是再了解不過。 “將軍,仗要接著打,可咱們也得想想后路……”王崇古勸道,“打不下來有打不下來的緣故,總得讓圣上知曉,咱們不能老是替上頭背黑鍋?!?/br> “你想說什么就直說吧?!?/br> 俞大猷看向他。 “那位陸僉事在此時來到岑港,絕非湊巧,將軍,你再仔細想想?!?/br> “我早就想過了!”俞大猷掏出懷中胡宗憲的親筆信,“你看看,都督這通篇信里,寫得都是要我們?nèi)绾稳绾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差把他當菩薩供起來。好啊,能做的我都做了,這些作戰(zhàn)資料,只要他想看,盡數(shù)給他看。今早他說要出海轉(zhuǎn)一圈,我就把大福船給他坐,你說說,我還能做什么……我全身家當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兩銀子,就算雙手奉上,他能瞧得上?我就差把自己變成個婆娘去替他暖床了……” 看罷胡宗憲的親筆信,王崇古聽俞大猷說得激憤,不由苦笑。 “要不,回頭我尋個機會,和陸僉事吃頓飯,探探他的口風。”他道,“有些話,將軍你不方便說,我來說會好些?!?/br> 俞大猷嘆了口氣,自腰間掏出些散碎銀子,塞他手里頭:“整點菜,別還沒吃就讓人瞧不上了。” “這點銀子我還有,您留著吧?!?/br> 王崇古笑著把銀子塞回來,擔心他推脫,趕緊走了。 ******************************************************************* 往南行了兩日,在沈夫人照顧下,今夏已能行走自如,連阿銳也能慢慢走幾步,他的內(nèi)力也在逐步恢復之中。 這日打尖時,今夏湊到岑壽旁邊,好言好語道:“哥哥,能不能把地圖給我瞧瞧。” 岑壽避嫌地躲出三丈遠,連聲道:”沒有沒有沒有?!?/br> “在客棧啟程之前,岑福明明把地圖交給你,我都看見了?!苯裣牟鸫┧?,挪揄道,“你一個大男人,這么小氣是娶不到老婆的?!?/br> “你……”岑壽沒好氣地把地圖從懷中掏出來給她,嘀咕道,“真不知曉大公子看上你哪點好?!?/br> 今夏偏生耳朵尖,接過地圖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道:“他自然是覺得我哪里都好,你的眼光又怎么比得上他?!?/br> 岑壽說不過她,寒著臉自顧去取水。 這地圖是錦衣衛(wèi)內(nèi)部所用的地圖,比起六扇門的,更加精細,一川一河皆歷歷在目,連不起眼的村落都會標注出來,今夏一拿到就愛不釋手,在樹蔭下細細察看——岑港的位置,新河城的位置,還有杭州城的位置,暗自心算陸繹此時是否已經(jīng)到了岑港。 淳于敏不讓丫鬟跟著,獨自行到今夏旁邊,柔聲問道:“袁姑娘,咱們現(xiàn)在走到哪里了?” “到這里了?!苯裣陌そ附o她看,“再往前就得過河……你看,新河城在這里……” 淳于敏邊看邊點頭。 “官道好走,應該過兩日就到了?!苯裣氖樟说貓D,順手從懷中掏出烙得金黃的圓餅,遞給她道,“嘗一個,大楊的手藝,比外頭的餅好吃許多。” “多謝?!?/br> 這些時日的相處下來,淳于敏與他們相熟許多,也不再見外,拿了餅一點一點撕著吃。 楊岳行過來給今夏遞過水囊,見淳于敏也在吃餅,笑道:“粗糲得很,淳于姑娘吃得慣么?” “嚼著很是香甜,手藝真好。”淳于敏笑道。 “上不得臺面,”楊岳謙虛道,“姑娘過譽了。” 同一片樹林的不遠處,也有歇腳打尖的人,今夏嚼著餅,目光有意無意地瞟了他們好幾眼,面上不動聲色,慢吞吞地蹭到丐叔的馬車邊。 “叔,我姨怎么也不下來透透氣?”她問丐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