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如此艱難,怎得還不撤回來休整?”陸繹問道。 “岑港里頭所剩的倭賊人數(shù)其實不多,將軍想得是一鼓作氣,讓倭賊沒有喘息之機,拿下岑港……” “恕我直言,汪直一死,毛海峰記恨在心,他并不想逃也不想贏,他只是要更多的明軍死在岑港,他是在復仇!”陸繹沉聲道。 王崇古一怔,山路上,隘道中,士兵們的尸首一具具浮現(xiàn)在他眼前,層層疊疊,疊疊層層,鮮血滲入土層…… 陸繹繼續(xù)道:“我仔細查閱過毛海峰的資料,大概清楚他的作戰(zhàn)方式,也計算過幾場戰(zhàn)事的火藥消耗,以岑港的火藥貯備絕對不足以支撐毛海峰打這么久,他一定有為他運送軍火的通道。” “若有通道,他為何不逃?” 剛剛說完這句話,無須陸繹回答,王崇古就已經明白了——明明可以逃走,毛海峰卻不走,卻費盡心思在岑港布下各種各樣的陷阱,答案正如陸繹所說,他是為了吸引更多的明軍,為了把更多的明軍絞殺在岑港。 “您……是怎么想到這點的?” 看著眼前尚還如此年輕的陸繹,王崇古忽然意識到他和將軍都低估了陸繹。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何況俞將軍還要背負重重壓力,以攻下岑港為第一要務?!标懤[道,“但恕我直言,現(xiàn)下將軍這樣日夜攻打,其實正中了毛海峰的下懷?!?/br> “說的不錯。” 王崇古咬咬牙,起身向陸繹一拱手,快步離去。 在王崇古的力勸之下,加上士兵連日作戰(zhàn),疲憊不堪,折損嚴重,俞大猷終于在次日清晨撤軍回營休整。 在營中,等待著俞大猷的是又一道圣旨。 當今圣上是個急性子,一個月的期限還未到,他便下旨撤了俞大猷總兵之職,下面一干人等也未能幸免,總兵以下被盡數(shù)撤職。但總算圣上沒把事情做絕,圣旨末尾要求俞大猷等人戴罪立功,若能攻下岑港,則讓他們官復原職。 俞大猷看著這張圣旨是哭笑不得,連日作戰(zhàn)讓他身心俱疲,連話都不想說,揮手讓眾將散去,拖著腳步回到大帳。 “將軍!”在大帳內等候他多時的陸繹站起身來。 俞大猷看見他,面色沉水,一言不發(fā)地行過他身側,像是完全沒看見他一般。 畢竟俞大猷是連著打了十來日仗的人,疲憊些可以諒解,陸繹倒并不計較他的態(tài)度,仍道:“將軍,我仔細研究過海防圖,西面有一處很可疑,應該是個漏洞……” 極力壓制住怒氣,俞大猷以手止住他的話,把手中的圣旨揚了揚,問道:“此事,想必陸僉事已經知曉?” 陸繹只得點頭。 “一個月之期未到,圣上就撤了我的職?!庇岽箝嗫粗徛暤?,“這事,和你有沒有關系?” 陸繹一怔,心知俞大猷定是誤會了。 “我若說沒有,將軍可信?”他反問道。 俞大猷冷笑一聲:“陸僉事的話,我怎敢質疑,再說,我現(xiàn)下剛被撤了職,將軍二字,實在擔當不起。此地廟小,恐怕供不起您這尊大佛,這些日子,委屈陸僉事了。不知陸僉事準備何時動身回京城?”在他看來,自己在前方拼死拼活,陸繹卻在背后放暗箭,讓圣上提前撤了自己的職,他自然是不能忍。 “到目前為止,我還一直在了解岑港的戰(zhàn)況,還未來得及向圣上回稟?!标懤[本是不愿解釋的人,但眼前戰(zhàn)事為重,想讓俞大猷聽取自己的建議,就不得不解釋,“圣上也是心急,這道圣旨其實是他急于看見岑港大捷,催促將軍之用,將軍不必過于介懷?!?/br> 顯然并不相信他的話,俞大猷陰沉著臉:“陸僉事的意思是,還要繼續(xù)留在岑港?” “……我只希望我也能盡些許綿薄之力?!标懤[道。 “你已經盡力了……我還有軍務在身,請!” 俞大猷重重把圣旨摁到桌上,大手一揮,朝陸繹比劃了下帳門的方向。 “言淵告辭?!?/br> 眼見他盛怒之下,什么都聽不進去,陸繹暗嘆口氣,只能告辭出來。 “大公子,撤職是他的事,咱們管他這破事兒作什么,何必受他的氣……”岑福替陸繹不平。 “住口!你何時變成這般模樣,竟說出這等話來!” 陸繹重重道。 岑福怔住,不敢再言。他與陸繹雖是主仆,但他自幼就在陸府,可以說和陸繹一起長大,習武嬉戲都在一塊兒,感情甚是親厚。陸繹也甚少在他們面前擺架子,像今日這般重重地斥責,卻是前所未有過。 陸繹斥責道:“什么叫做這破事兒……這些日子,你隨我在軍中,應該看到為攻下岑港,官兵死傷無數(shù)。還是你當錦衣衛(wèi)當久了,心里只剩下朝堂傾軋,官官相斗,已忘記什么叫做國事為重!” 砰得一聲,岑福跪下:“大公子,我知錯了!” “你比岑壽年長,我一向都認為你比他沉穩(wěn)知事,可我沒想到,你的眼里,什么時候只剩下我這個大公子,只剩下陸家,而全然看不見其他。” 岑福深愧,只是垂著頭。 眼看他如此模樣,陸繹長嘆口氣,伸手將他拉起來:“起來吧,替我把王副使請來,俞將軍聽不進我的話,只能盼王副使能勸得動他?!?/br> “卑職這就去?!?/br> 岑福連忙去請王崇古,不多時便將王崇古請至屋內。 非常時期,兩人皆免去見面客套的虛禮,陸繹開口便道:“我本有事想與俞將軍商量,無奈他誤會圣上撤職的旨意與我有關,根本不愿聽我所言?!?/br> 圣上旨意一下,連王崇古也未幸免于難,他苦笑道:“這些日子連日作戰(zhàn),將軍已是數(shù)日未睡,精神頭兒也不好,偏巧剛一回營,就接到撤職的旨意,難免想偏了,錯怪陸僉事。我替將軍向您陪個不是,請您千萬體諒才是?!?/br> “哪里話,我是想請王副使替我解釋解釋,畢竟戰(zhàn)事迫在眉睫,眼下不是置氣的時候?!标懤[道,“待俞將軍氣消時,關于如何攻下岑港,我想與他談一談?!?/br> 王崇古聞言一喜:“莫非,您想出了攻下岑港的法子?” “究竟能否攻下岑港,我尚不能斷言,但就眼下的狀況看來,勉強算是個法子吧,只是需要將軍首肯?!?/br> “好好好,將軍那邊包在我身上?!蓖醭绻偶辈豢纱呅叧庾?,“您放心,這法子若有用,讓將軍向您斟茶認錯都行?!痹捯粑绰洌艘言谑介_外。 掩上門,岑福詫異地看向陸繹:“大公子,您真想出攻下岑港的法子了?” 陸繹點點頭。 “什么法子?”岑福好奇道。 陸繹看了他一眼,簡潔道:“法子就是——不要再攻打岑港。” “……” 作者有話要說:快十一了~~嗯~~好想停更休息~~~~ ☆、第一百零八章 好不容易把手帕絞了三條邊,才從沈夫人處脫身的今夏頭一件事便是去找丐叔,她知曉他在屋頂上偷聽到她們的對話,估摸他這會兒心里該是樂開花了。 “叔,剛剛都聽見了吧?”她笑嘻嘻地走進去,卻看見丐叔在發(fā)愁,“怎得了?我姨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您怎么還坐在這里?” “她也沒說肯不肯,萬一不肯呢?” “她話的意思當然是肯,而且一直等著您開口……我說,您怎么就不開竅呢!”今夏有點急了,“莫非你還等著我姨先開口?” “沒有,我這不是……怕為難她嘛?!?/br> “您不說才是在為難她呢?!苯裣淖饋?,狠狠地激將道:“叔,事兒我已經幫您問過了,我姨也說一直等著您,但凡是個男人,都聽到她這話,這會兒就該大大方方地走到她跟前,說您要娶她。您若是再當縮頭烏龜,我可就要瞧不起您了!” “……她等我自己去開口,會不會是為了讓我死心?”丐叔猶豫道。 “別胡思亂想了,有您這功夫,娃都生三個了,趕緊的……”今夏原本準備把他往外頭,想了想,“等等,您得把自己收拾收拾,先洗個澡,把胡子刮刮,頭發(fā)梳齊整了,再換身衣裳就差不多了。” “……還得洗澡?不用這么麻煩吧?!?/br> 今夏正色道:“必須的,叔!您想,到時候您一問,我姨一答應,那什么,兩情一相悅,外頭小風吹著、小花開著,氣氛那么好,您得抱抱她吧。結果您沒洗澡,一身的餿味,一抱之下就把我姨熏暈過去了。您覺得合適么?” “……她、她能讓我抱么?”丐叔覺得不敢想。 謝霄去灶間替丐叔燒洗澡水,楊岳替丐叔刮胡子梳頭,岑壽的身量與丐叔最為相似,他把自己的衣袍借給丐叔……今夏和淳于敏在上官曦房中討論成親的步驟,對于三個未出閣的姑娘,倒是有些難為她們。 按民俗,成親得有問名、納采、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節(jié),簡單些辦也得行納采、納征、請期、親迎四項禮節(jié)。如今丐叔與沈夫人成親,沈夫人雖是望門寡,可也算是二婚,民俗上有何說法,今夏她們全然不懂。 “我記著以前家中jiejie出嫁,除了銀錢金玉之物外,還有奩飾、帷帳、臥具、枕席,然后鼓樂擁導,吹吹打打一路把嫁妝送去?!贝居诿艋貞浀?。 “其中帷帳、枕席上最好得新娘子自己繡?!鄙瞎訇氐溃氨闶遣簧婆?,也得繡兩針做個樣子?!?/br> 今夏嘖嘖而嘆,問道:“男方的聘禮呢?” “牛、豬、羊、花紅、布帛等等總是要的,表示不失荊布之意?!鄙瞎訇氐?,心中卻有著些許苦澀,三年前謝家送來聘禮,她家送了嫁妝,結果卻是…… 因錢兩著實有限,能省則省,今夏當機立決:“既然是表示荊布之意,那有布就行了。至于嫁妝嘛,沈夫人自己繡的帕子多得是,也能作數(shù)……別的物件,紅燭總是得有的,我上街去轉轉,若有就先買回來,保不齊他們這幾日就用得上?!?/br> 昨日進城時天色已晚,對于新河城今夏尚陌生得很,信步走了走,便已發(fā)覺正如徐伯所說,整個城都讓人覺得惶惶不安,路上的行人皆行色匆匆,店鋪里頭的一件件生意看不到討價還價,只有銀貨兩清的干脆利索。 庚戌年俺答兵臨城下的時候,京城里大概也是這般情景吧。今夏暗嘆口氣,找著一家香燭店,便進去買了兩支紅燭,想了想,又買了幾張紅紙剪成的窗花,貼上必定喜慶得很。 抱著紙卷蠟燭往回走時,有行人迎面過來,她不經意地望了一眼,正準備避讓開,卻發(fā)現(xiàn)迎面而來的人正是在杭州城外村里的倭寇小頭目,手里提溜著一捆油條。 他怎么會在此地?! 今夏心中一凜,側身避讓,沒忘記微垂下頭。此時她穿著沈夫人做的雪青衫子,頭發(fā)也被沈夫人梳得極有姑娘家斯斯文文的模樣,與那日交手時的模樣大相徑庭,小頭目雖然與她擦肩而過,但壓根沒留意到她會是那日的捕快。 走出幾步之后,今夏自自然然地轉過身,佯作有東西忘了買,款款前行,不近不遠地跟上他。 對于擅長追蹤術的她而言,跟蹤不在話下,頗有興致地看著左右兩旁店鋪,僅用眼角余光定住小頭目。未行多遠,小頭目拐過街角,徑直進了條巷子,今夏不好跟著拐過去,只得繼續(xù)朝前頭走,停住一家糕點店前故作挑選糕點的模樣。 挑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小頭目出來,今夏擇了幾塊定勝糕,問店家道:“我待會去城東的淳于老爺府上,從這條巷子過去可近些么?” 店家搖頭道:“這條巷子是通往青泊河,你去淳于老爺府上可就繞遠了?!?/br> “青泊河?對了,我還想買魚,這里的魚市每日幾時開始?在何處?”今夏又問道。 “穿過這條巷子,朝東面走,有一株大槐樹,槐樹下面就是魚市。姑娘要買的話得起早,魚市每日卯時初刻開市,辰時不到就已經賣完。” 今夏笑著謝過掌柜,付過銅板,拎起糕點就往回走。 一進別院,她便看見丐叔春風滿面地迎上來,想是已經從沈夫人口中聽到了想聽的話。 “你跑到哪里去?再不回來,你姨就要我出去尋你了?!?/br> 今夏把紅燭往他懷里一擺:“知道你們好事將近,瞧,最要緊的東西我置辦回來了!有了它,您想什么時候洞房都行?!?/br> “你這孩子,正經點行不行?” 丐叔口中嗔怪著,手里半點沒含糊,穩(wěn)穩(wěn)當當拿好紅燭。 “我說得就是正經事啊!” 今夏提溜著定勝糕,抱著一大卷紅剪紙往里頭走,到了內堂把物件放下,連聲喚楊岳來幫忙,不想除了腿腳不便的上官曦外,其余人全都出來了。 淳于敏接過剪紙,一張張展開來看,有魚躍龍門、有福壽雙星、有年年有魚……她不由抿嘴笑道:“袁姑娘,那店家怕是把壓倉底的貨拿來賣你,你瞧,這是做壽才用的、這是過年才用的,不是辦喜事所用。” “不是,他店家喜事的剪紙不多,我便叫他把其他的也都給我?!苯裣哪昧伺滞尥薇庺~的剪紙,笑道,“沒事,咱們全都貼上。娶到我姨,對我叔來說,那就相當于過大壽,過大年了?!?/br> “誰說的!”丐叔反駁,認真更正道,“比那些還歡喜百倍不止。” 眾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