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樣是好，就是太冷，看著不好親近……倒是那豫章王俊雅風(fēng)流，真真是謫仙人一般……”

    有人“撲哧”一笑，揶揄道：“原來這小娘子是想與人家親近呀……”

    幾人笑鬧了一會(huì)兒，忽有一人道：“說起來，太子殿下與齊王殿下雖一母同胞，樣貌并不太像呢……”

    “雙生子都未必相像，何況只是同母?！?/br>
    “聽說齊王殿下與故太子眉眼倒是生得像……”

    “我阿耶在元旦大朝會(huì)上有幸瞻睹過故太子的風(fēng)姿，那才是龍章鳳姿，當(dāng)?shù)蒙稀喯扇恕Q呢?！迸拥穆曇衾锍錆M了惋惜之情。

    嘰嘰喳喳的小女郎們一時(shí)沉默下來，似乎都在哀嘆感慨這位頗有令名又風(fēng)華絕代的儲(chǔ)君英年早逝。

    鄰座的女郎們一聊起先太子的話題就收不住——比起貌不驚人又默默無聞的二皇子，故太子實(shí)在耀眼多了。

    提到故太子，便免不了要說到他和前一任河朔三鎮(zhèn)節(jié)度使之女蕭泠的那樁姻緣。

    有人道：“也不曾聽說先太子體弱多病，怎么突然就……唉……”

    “還不是那女殺神命中帶煞，刑克六親，克死了她爺娘，又害了先太子殿下……”

    “不是說天煞孤星命硬么？”有人質(zhì)疑，“那女殺神自己都死了，難不成是叫自己克死的？”

    先前言之鑿鑿那人大約是一時(shí)語塞，半晌才道：“你們想，女子要在軍營里出頭，豈非比男子還要心狠手辣上十倍百倍？許是殺的人太多遭報(bào)應(yīng)了，煞星有幾個(gè)能落著好的……”

    春條正豎著耳朵仔細(xì)聽，不防一人道：“休要再提這些煞風(fēng)景的事，故太子是駕鶴西游了，這里現(xiàn)成的不是還有一位么？”

    眾女郎都笑起來，像是十幾只鈴鐺同時(shí)晃蕩。

    “這小娘子好不要臉，”一人道，“快叫你爺娘請了媒人去齊王府提親去！”

    “別了，我可無福消受，”方才那女郎道，“京城里誰不知道齊王殿下對意中人矢志不渝吶，滿心都是別的女子，再好有何用……”

    “換我也不樂意，別的倒罷了，成日叫人拿來和‘長安第一美人’比較，誰受得了……”

    “我倒不介懷，”另一人笑道，“左右享福的是我……”

    “啊呀呀，說這種話也不知道害臊！”

    ……

    春條如遭雷劈，她當(dāng)然知道今日出嫁的太子妃，就是公認(rèn)的長安第一美人。

    那么聽他們話里話外的意思，齊王殿下的意中人竟是自己嫂嫂？

    她覷了眼隨隨的臉色，只見她怔怔地望著闌干外出神。

    春條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只見金烏西墜，晚霞染得天空緋紅一片，猶如新嫁娘的雙頰。

    “娘子……”春條小心翼翼牽牽她的袖子，“你沒事吧？”

    其實(shí)今日出門時(shí)，鹿隨隨神情就有些懨懨的，似乎一直心不在焉。

    莫非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

    可是齊王殿下即便沒有意中人，鹿隨隨也高攀不上，以色侍人，最好的下場就是在年老色衰前生個(gè)孩子，掙個(gè)名分。

    春條想起她的一片癡心，暗暗嘆了口氣，想勸又不知該說什么。

    隨隨收回目光，向她笑了笑：“沒事，只是想起一個(gè)……朋友。”

    “娘子想必很想那位朋友，是同鄉(xiāng)么？來日方才，說不定還有相見的一天?！贝簵l不忍心拆穿她，便順著她的話安慰。

    隨隨沉默片刻，笑了笑：“借你吉言?！?/br>
    她半邊臉被殘陽渡成金紅，另外半邊隱在蒼藍(lán)色的陰影中。

    那笑容有些像哭。

    春條心尖一酸，仿佛叫人掐了一把。

    不等她辨清滋味，隨隨已站起身來：“我下樓走走?！?/br>
    春條不舍道：“娘子這時(shí)候下去？太子殿下剛進(jìn)去呢……”

    新婦出門子才是正頭戲，雖然太子妃以扇辟面，但觀瞻一下禮衣首飾、仆從排場、十里紅妝也算不枉此生了。

    隨隨道：“樓上有些悶，我就在這寺里走走透透氣，你不必陪我?！?/br>
    “可是……”

    “我想一個(gè)人走走?！彪S隨道，語氣里有種陌生的不容置疑。

    春條不覺被她懾住，點(diǎn)點(diǎn)頭：“娘子小心?！?/br>
    隨隨下了樓，漫無目的在寺中走著。

    全城士庶都去街上瞧熱鬧了，平日里車馬駢闐的會(huì)昌寺反而冷清不少。

    她沿著回廊往里走，穿過中庭。

    半空中傳來一聲雁鳴，隨隨循聲望去，只見一只孤鴻飛過，漸漸遠(yuǎn)去，隱入煙紫暮色中。

    她不知不覺走到蒼松翠柏的深處，回國神來時(shí)，已身在一座僻靜得小佛堂前。

    堂中供奉的不知是何神佛，一個(gè)衣著寒酸、手拄錫杖的僧人從佛堂的陰影走出來，到了隨隨身旁忽然停下。

    隨隨這才注意到這是個(gè)胡僧，僧衣破舊臟污，還眇了一目。

    他側(cè)過頭，用那只完好的綠眸打量了她一眼，雙手合十一禮：“檀越進(jìn)去上炷香吧。”

    隨隨朝里望了一眼，只見佛堂掩映在樹木深處，斜陽照不進(jìn)去，只有一盞油燈發(fā)出微弱光芒，蓮臺上坐著的神佛面目也看不清。

    她朝那胡僧淺淺一笑：“我不信佛?！?/br>
    那胡僧也不著惱：“別的神佛檀越可以不拜，這一尊卻不能不拜?！?/br>
    隨隨道：“為何？”

    胡僧道：“此處供奉的是悲愿金剛，小僧觀檀越殺業(yè)甚重，正該好好拜一拜。”

    隨隨微微一怔，隨即笑道：“沒想到阿師隔著帷帽都會(huì)看相。死在我箭下的野兔野狐的確不少?！?/br>
    胡僧的綠眼睛閃動(dòng)著奇異的光：“小僧非但會(huì)看相，還會(huì)看姻緣。依小僧看，檀越的姻緣到了?！?/br>
    隨隨忍不住笑起來：“阿師這回怕要看走眼了?！?/br>
    胡僧一笑：“檀越且走著看?！?/br>
    說罷合十一禮，悠然從她身邊走過。

    隨隨原地站了一會(huì)兒，轉(zhuǎn)過身，循著原路往回走。

    暮色四合，天邊最后一縷晚霞褪下，侯府的燈火映亮了天空。

    遠(yuǎn)處又傳來鼓樂聲，是新婦出門的時(shí)候到了。

    隨隨踏著吉慶的樂聲往回走，木葉在晚風(fēng)中蕭蕭作響，她想起那胡僧的話，笑容又漫上嘴角。

    姻緣是別人的，身背業(yè)債的人只有騙來的水中月，鏡中花。

    第13章 十三   相思

    回去的犢車上，春條一改平日的活潑健談，小心翼翼地覷著隨隨的臉色，不敢提及今日的見聞。

    隨隨也沒什么談興，干脆靠在車廂上假寐。

    回到山池院，待高嬤嬤睡下，隨隨便向春條要酒喝。

    平日春條總要千方百計(jì)阻攔，今日難得沒有二話，乖乖去廚房酒缸里舀了一壺酒，取了兩個(gè)陶碗：“奴婢陪娘子一起喝?！?/br>
    隨隨笑道：“你嘗一口看看?！?/br>
    春條抿了一小口，臉皺成一團(tuán)，吐著舌頭滿地找水，灌下滿滿一碗冷茶才舒了一口氣：“好辣！”

    這是平日當(dāng)作佐料用的茱萸酒，自然辛辣。

    隨隨并不挑剔，攜著酒壺，搬了張短榻到廊下，一個(gè)人慢慢地喝著。

    她不求醉，也不求消愁，她早知道酒澆不滅愁——她只是在不知道該做什么的時(shí)候獨(dú)飲。

    今夜就是這樣的時(shí)候。

    夜風(fēng)漸起，圓月升到樹梢，天穹上掛著幾顆疏星。

    隨隨估摸著這時(shí)候差不多該行合巹禮了。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的某個(gè)夜晚。

    那是最后一役前夕，叛軍已是強(qiáng)弩之末，漫長的戰(zhàn)事即將結(jié)束，也意味著他們行將別離。

    兩人都無話，只有風(fēng)聲呼嘯，鐵甲鏗鏘。

    他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望她：“待我回京，便與阿耶說，將儲(chǔ)位讓給二弟?！?/br>
    她愕然看他：“殿下為何忽然說這種話？”

    他淺淺一笑：“你知道你我有……”

    她不等他說完，打斷他：“那是家父在世時(shí)，與陛下君臣間的一句玩笑話，時(shí)移事異，已做不得數(shù)了?！?/br>
    “既然蕭將軍這么說，”他眼中閃過促狹，“我只好再請媒人上門向蕭將軍提親了?！?/br>
    “你……”她轉(zhuǎn)過頭，半晌說不出一個(gè)字，雙頰燙得要燒起來。

    長到那么大，她只知道舞刀弄棍、領(lǐng)兵打仗，在這些事上，仍像世間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無措。

    “我是說真的，”他正色道，“既然你我總有一人要離開故土，那個(gè)人理當(dāng)是我?！?/br>
    頓了頓：“我不是最適合的儲(chǔ)君，你卻是最好的將軍?！?/br>
    夜風(fēng)吹拂長草，星光下草原如海，翻起銀色的浪花。

    她的神魂也跟著搖曳涌動(dòng)起來。

    “待我回長安將諸事安排妥當(dāng)，便回來找蕭將軍可好？”他笑著問道。

    “誰說要嫁你了?！彼偷偷卣f了一句，轉(zhuǎn)過身快步朝營地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很快，幾乎是落荒而逃，鐵甲鏘啷啷作響。

    她忽然慶幸這副鎧甲很沉，因她整個(gè)人已快飄起來，飄上明凈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