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菜菜抱住宮玖癱軟的身體，大聲哭訴道：“徒兒知道害怕了，求你不要再說了……”

    “真的知道害怕了？”宮玖咳了一口血，唇角含笑，虛弱的挑眉，問蘇菜菜。

    蘇菜菜將臉埋到宮玖的懷里，猛地點(diǎn)頭，渾身顫抖不已：“真的很害怕，真的……”

    宮玖舒了一口氣，碧潭般深幽的鳳眸里蕩漾著光彩奪目的瑤光：“害怕就好了，害怕就對了……你這個(gè)人，就像養(yǎng)不熟的貓，別人對你千好萬好，你轉(zhuǎn)眼就會(huì)忘到腦后，而別人對你但凡不好一點(diǎn)，讓你感到害怕感到不安了，你就會(huì)記人一輩子，說到底也是自私得緊……”

    蘇菜菜一怔，愣愣地抬起頭來。

    宮玖的細(xì)眉一寸寸收緊，像是忍受不住那蝕骨的疼痛一般，面上卻還是含笑：“你問問你自己，當(dāng)初在青城，你被那三個(gè)混賬強(qiáng)迫的時(shí)候，為師不過是晚救你幾須臾，你就在心中隔了一道墻，記了為師那么長時(shí)間，到現(xiàn)在都還防著為師對吧，總給自己留退路，總不肯交心……”

    蘇菜菜喃喃出聲道：“師父，你都知道，你都知道……”

    “你這雙眼睛說不了謊的，蘇兒……”宮玖微抬眼角，臉色蒼白，溫柔地看著蘇菜菜，“你看你，現(xiàn)在一定害怕極了吧，都不敢和為師對視……呵呵，行了，別干瞪眼了。”

    宮玖笑著喘了幾口氣，隨即，聲音低了下去。

    “我知道你的，越是害怕就越是在心中記掛的久……”

    宮玖吃力地抬起手，在蘇菜菜詫異的眸光中，慢慢蒙住蘇菜菜的眼睛。

    “為師只是想在自己死后，有個(gè)能夠惦記自己名字的人……蘇兒，你能做到吧？百年之后，還能夠記起那個(gè)讓你心生畏懼的男人，叫做宮玖？”

    蘇菜菜的眼淚，在宮玖的掌下洶涌不止，拼了命的點(diǎn)頭。

    “那為師就放心了，最后這死相就不勞你掛心了，著實(shí)是有些慘不忍睹……咳咳……”宮玖清了清沙啞的嗓子，沉聲道，“為師希望你眼中的師父，一直都是個(gè)郎艷獨(dú)絕世無其二的美人……”

    蘇菜菜鼻尖聞到熟悉的藥草香氣，是迷香。

    她剛來這個(gè)世界的時(shí)候，每日每夜便是聞著這個(gè)迷香入睡。

    蘇菜菜想要推開宮玖的手掌，不允許他這樣做，她還不能昏睡，她得陪著他走完最后一程，但是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力氣仿佛被什么抽干了似的，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蘇菜菜流著淚，拼命地掐自己的手心想要讓自己清醒一點(diǎn)，但卻還是沒有抵過睡意，頭昏腦漲，徹底暈了過去。

    陷入昏迷的最后一刻，是他宛如飄在云端的聲音。

    “蘇兒，睡吧……”

    他從未這樣溫柔地對她說過話，輕柔得不可思議，讓她一下子就流出了眼淚。

    “睡醒之后，莫要忘了我……”

    蘇菜菜做了一個(gè)很長很長的夢，夢中的故事很沉郁，難過得令她喘不過氣來，但就算如此，她也舍不得從那個(gè)夢里醒過來。

    她只想在那個(gè)紅色的夢里一直沉睡，沉睡在他生命終止的最后一秒里，在他的懷里，紅衣如雪，青絲如瀑，聞著他身上熟悉的藥草香氣，睡到頭發(fā)花白，皺紋爬滿臉頰，永遠(yuǎn)都不要醒過來。

    這樣，她就不用面對這個(gè)沒有宮玖的世界。

    宮玖其實(shí)說得對，她喜歡他，的確是很喜歡很喜歡，但喜歡的同時(shí)卻總是不安，擔(dān)心他會(huì)臨中生卦，擔(dān)心他喜怒無常，擔(dān)心他喜新厭舊，擔(dān)心他不過當(dāng)自己是玩寵。那不安給她的心房上了一道鎖，鎖住門外的人，只肯隔出一扇透明的玻璃窗，她趴在窗前臉貼著玻璃，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人。

    現(xiàn)在，蘇菜菜才知道，她最不安的，是他會(huì)無緣無故從窗前離開。

    再也不會(huì)出現(xiàn)在她的窗前。

    你永遠(yuǎn)都不知道你有多喜歡一個(gè)人，直到你發(fā)現(xiàn)，生命中再也見不到那個(gè)人之后，這猶自存疑保有余地的喜歡，就會(huì)慢慢發(fā)酵成愛，變成推心置腹，成就你的痛徹心扉。

    蘇菜菜的痛徹心扉來得太晚。

    幾日后，蘇菜菜從夢中跌落，驚醒過來，她眨了眨眼睛，只覺得眼角干澀至極，腫得根本就睜不大開眼睛，只能半瞇著眼睛看物，她如同躺尸一般躺在床上，渾身乏力，不想動(dòng)，也不想起床，只慢慢眨著自己的眼睛，待迷蒙的視線慢慢清晰，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宮玖的彌月閣里。

    是師父的彌月閣。

    蘇菜菜側(cè)過身子，看著榻上空無一物的另一側(cè)。

    扯了扯嘴角，咧出一個(gè)笑

    “師父，早啊……”

    “吱呀”一聲，房門被緩緩?fù)崎_。

    蘇菜菜猛地從榻上彈起來，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推門而入的那人。

    稀疏的暖陽，透過緩緩張開的門縫，灑進(jìn)屋子里。

    如同金色的薄紗，在那人身上籠上一層宛如神祗的光暈。

    蘇菜菜的心跳越奏越快。

    屏住呼吸看著那站在燦爛陽光下面目不甚分明的人。

    他走進(jìn)來，金色的陽光被他拋到身后，蘇菜菜睜大眼睛，怕錯(cuò)過半絲半毫的容顏，當(dāng)金色的暖陽變得不那么耀眼，成為他長身玉立的陪襯，蘇菜菜徹底看清楚了他的臉。

    御盡然。

    他是御盡然。

    蘇菜菜失望地跌回床榻上，死魚一般躺著。

    一副行尸走rou生不如死想要自生自滅你們都不要來管我反正我也不想聽的小模樣。

    御盡然揉了揉鼻子，失笑道：“小師妹，雖說我不如師父那般美艷討你喜歡，但你的反應(yīng)也不要差那么多好不好，好歹我也是霧秋山最受山精鬼怪喜歡的佳郎，莫要折了我的名頭……”

    蘇菜菜翻過身，拿被子蒙住她的耳朵。

    雖然知道御盡然是在好心與她調(diào)笑逗她開心，但她此時(shí)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甚至覺得他的聲音聒噪的緊，她只想一個(gè)人安安靜靜的呆著，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聽。

    像是知道蘇菜菜在心中腹誹些什么似的，御盡然含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真的什么都不要聽？”他提高了聲音，“小師妹真是狠心，連師父的消息也不想聽了嗎？”

    蘇菜菜猛地掀開被子，怔怔地望著他：“你說什么？”

    御盡然含笑盈盈，一身藍(lán)衣清貴，眼眸如波，走到蘇菜菜面前，將手上的東西遞到蘇菜菜眼前，蘇菜菜低頭，這才發(fā)現(xiàn)御盡然手中一直拿著一個(gè)雕漆紅木盒。

    “喏，給你?！庇M然抬了抬手中的木盒，溫柔和煦道，“打開看看……”

    蘇菜菜直勾勾地盯著御盡然手中的木盒。

    心臟劇烈的跳動(dòng)，仿佛有著什么奇異的心靈感應(yīng)一般，直覺告訴她，這木盒里裝著一個(gè)天大的秘密，她的手心滲出細(xì)汗來，慢慢從御盡然的手里接過木盒。

    渾身的血液都忍不住加速流動(dòng)，蘇菜菜心潮澎湃。

    “這里頭，裝著什么？”

    蘇菜菜聽到自己干澀顫抖的聲音。

    御盡然唇角噙笑，低了眉眼：“怎么，小師妹沒有這個(gè)膽量自己打開看看么？”

    蘇菜菜的眼睫輕輕顫動(dòng)了一下：“是什么？”

    她仰頭看著御盡然，眼圈已經(jīng)紅了：“是師父對不對？”

    “你親自打開便知道了……”御盡然笑得清透無害。

    他暗示得這樣明顯，蘇菜菜的眼角陡然間有了濕意。

    她吸了吸發(fā)酸的鼻子，努力抑制住胸膛劇烈的起伏，生怕自己手一抖，會(huì)將手中的錦盒不小心扔了出去。蘇菜菜屏住呼吸，伸出手指，慢慢勾起那雕漆木盒上的金質(zhì)小扣。

    顫著指頭，小心翼翼地掀開那金紋雕漆紅木盒的蓋子。

    那認(rèn)真謹(jǐn)慎又唐突的模樣，仿佛怕驚擾了佳人舊夢的少年郎一般。

    因?yàn)樘^在意，所以不允許自己出半點(diǎn)差錯(cuò)。

    因?yàn)樘^喜歡，所以不敢去坦誠的面對。

    因?yàn)樘^緊張，所以連呼吸都停滯了。

    錦盒之中，一只通體血紅的蠱蟲靜靜地躺在黑色質(zhì)地的柔軟絨布上。

    它不過蘇菜菜的中指粗細(xì)，黑眸細(xì)嘴，頭上長著兩根細(xì)細(xì)軟軟的觸角，無足，渾身像是沒有骨頭似的，疲懶無力，懶洋洋的躺在舒軟的絨布里，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

    見蘇菜菜將木盒打開，它也只是蠕動(dòng)渾身的肌理半抬起柔軟的身子，淡淡的掃了蘇菜菜一眼，黑色的眼睛靜悄悄的，辨不清沉色，不過一眼，就如同沒有興致一般，懶洋洋地倒在黑色的絨布上。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般。

    蘇菜菜眨了眨眼睛，將視線從蠱蟲的身上移走，落到御盡然的臉上。

    “它是……”

    御盡然彎著眼睛，眸如漆點(diǎn)，點(diǎn)了點(diǎn)頭。

    “是他。”

    蘇菜菜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緩緩將視線挪到那蠱蟲身上，便再也挪不開了。

    那通體鮮紅的蠱蟲與她對視了幾眼，像是被蘇菜菜盯得有些不耐了，便蠕動(dòng)著身體，慢慢將腦袋調(diào)了一個(gè)方向，然后舒展身體，柔軟地躺倒，看也不看蘇菜菜一眼。

    蘇菜菜竟然可以從它那慵懶的翻身中腦補(bǔ)出：宮玖約莫是冷哼了一聲。

    唇角抑制不住的翹起。

    蘇菜菜捧著盒子，笑得傻兮兮的。

    御盡然瞧她這傻樣兒，也有些忍俊不禁，跟著笑了起來。

    “世人都以為蠱獸是以活人入甕，與萬蟲千毒廝殺而得。就在不久前，我們連同越竺大人都是這樣以為的，甚至連師父，都是這樣想的，但其實(shí)，這過程不假，但這主體卻顛倒了個(gè)兒……”

    御盡然漆黑的眸子看向蘇菜菜手中的盒子，慢條斯理地解釋著。

    “蠱獸并非是活人成獸，而是蠱蟲成獸。一個(gè)活人毅力再是高強(qiáng)，也抵不過萬蟲千毒的噬咬吞噬，真正成為蠱獸的，是這只蠱蟲，百死不僵，神魂不滅，它才是宮玖，是我們的師父?！?/br>
    蘇菜菜咬著含笑的下唇，伸手，戳了戳盒子里那條慵懶的蠱蟲。

    那蠱蟲回過頭，似乎是瞪了蘇菜菜一眼。

    奈何那黑眸太小，一點(diǎn)殺傷力都沒有。

    蘇菜菜眉開眼笑：“我知道，它是我的師父?！?/br>
    “山主大人從問天鏡上看到，那日你昏迷后，師父受萬蟲囁咬……”御盡然說到這兒，看了蘇菜菜一眼，見她神色正常，正樂不可支地逗弄著盒子里的蠱蟲，仿佛根本就不將宮玖的慘死放在心上一般，便放心的繼續(xù)解釋，“師父化作一灘血水之后，毒蟲之間開始互相撕咬搏斗，不消片刻，其他毒蟲皆被這只兇猛的蠱蟲咬死，而你倒在那灘血水的旁邊，那毒蟲并未殺紅眼將你也一并吞了，而是爬到你的臉上，舔去你眼角的淚水，那動(dòng)作輕柔得近乎詭異，我們就知道，師父還沒死……”

    蘇菜菜咧嘴笑，望著盒子里的蠱蟲，拿袖子擦著眼角的淚：“他就是喜歡舔人的眼淚?！?/br>
    御盡然頷首，笑道：“我們將你抱回彌月閣，而那蠱蟲交由越竺大人帶回霧秋山峰頂，一天之后，越竺大人自峰頂下來，將蠱蟲交由我，說它就是師父。越竺大人說，在甕里的時(shí)候，它與其余萬蟲千毒撕咬搏殺，當(dāng)其他蠱蟲還在吞咬那人的血rou時(shí)，它鉆進(jìn)那死人的心臟里，以鮮血滋養(yǎng)，吸干了一整個(gè)飽滿的心臟，占據(jù)了他的身子，用這rou身與其他萬蟲千毒廝殺，最后活了下來，出甕……”御盡然頓住，“師父出甕的時(shí)候已然神智不清，所以后來便一直覺得自己是那活人，被萬蟲千毒生生咬碎了皮囊，面目全非，生不如死……”

    蘇菜菜神色如常，問道：“那師父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千殺已死，世上再無蠱獸，所以師父被打回原形，成為萬蟲千毒中其中的一只，它與其余萬蟲千毒搏殺，本可再世為獸，但卻欠缺了蠱王至毒的鮮血和由童女染就的潮濕密甕?！?/br>
    蘇菜菜濃密的眼睫一顫，遲疑道：“那師父，還能不能活？”

    御盡然安慰她道：“你莫要憂心，越竺大人竟然肯將師父交由你我，便是有法子助師父再塑rou身。它雖說不能再世為獸，但卻可以修道，師父的本體是驅(qū)靈蠱，喜陰氣，近地府，非五陰血而不食，非月斬泥而不往……只要用五陰之血養(yǎng)之，再以月斬花的種子搗成泥，蓋土甕以藏之，便可成活，而霧秋山靈氣充沛，師父不過是失了修為，記憶還在，再修煉成人形，并不是什么難事，只要飼養(yǎng)得當(dāng)，說不定三五年便成事了……”

    御盡然離去之后，蘇菜菜抱著盒子跑到曲欄游廊外的山茶花叢處，蹲下來慢慢用手刨土，將那灼灼艷艷的山茶花連根拔起，終于在泥土最豐沃的地方，找到了一顆種子。

    蘇菜菜眼睛發(fā)亮，攤開手掌，將種子給木盒里的蠱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