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有匪君子,溫潤如玉。這是她對謝昌為數(shù)不多的印象。 * 馬車載著她往城外駛?cè)?,宋瑜在車?nèi)看不到周遭景致,她懷中抱著朱漆盒子昏昏欲睡。才入夢鄉(xiāng)便到別院門口,她臉色很有些不悅,澹衫心道不好,姑娘一日之內(nèi)被吵醒兩回,心情定不佳。 她攙扶宋瑜下車時,低頭在她耳側(cè)悄聲:“姑娘記得你同謝郎君的關(guān)系?!?/br> 宋瑜一掀眼瞼便看見臺階上立著的人,圓領(lǐng)袍服帖地罩在身上,人如玉樹,笑容清朗。他朝這邊看來,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艷,唇邊噙著顯而易見的微笑,不再招呼旁人,舉步走到宋瑜面前幾步開外。 這是她未來的夫主,她怎么可能忘記。一年后她便會嫁去謝家,從此以他為天。 “生怕三娘忘記請?zhí)m才早早地去宋家迎接,不知是否擾了你安眠?”雖然兩人有婚約在身,但謝昌待她依然進退有度,舉止守禮,品行惹人稱贊。目下招呼家仆牽走馬車,另外安頓她帶來的隨侍。 宋瑜大清早睡不夠,積怨良久,將盒子遞到他面前一臉真誠,“謝郎君若是真覺得歉疚,便收下這壽禮,為我隨便尋個房間補眠罷。” 見到她來已是莫大歡喜,未料想她會準備禮物。再聽她后半句話,謝昌不由自主笑意更深,他的薔薇花渾身帶刺,“午宴還需一個時辰,稍后我命人帶你去房間小憩?!?/br> 眼前是她盈盈玉立的身姿,月貌花容,謝昌頓了頓,眸中微動,“三娘送我禮物,我十分開心?!?/br> 他眉眼誠摯,不似說笑。門口還有幾個謝昌的朋友,衣著華貴,正津津有味地朝這邊看。宋瑜臉上驀地一熱,抿唇輕嗯一聲,“謝郎君不必客氣?!?/br> 盒子沉甸甸地放在手心,他看著宋瑜隨仆從遠去的身影,朗聲一笑,無比舒暢。 今日收到禮物何其多,唯有她的最讓人期待。謝昌打開朱漆盒子,見里面靜靜地臥著一方端硯,石料上層,是難尋的珍品。不等他蓋上盒子,門前看熱鬧的幾人已經(jīng)湊到跟前,笑容曖昧地沖他擠了擠眼睛。 “宋家三娘何其美貌,我若是懋聲,定也待她一心一意,哪還顧得上外邊的庸脂俗粉!”其中一個穿青蓮直裰的男子坦言道,是在場大都數(shù)男子的心聲。 謝昌不為所動,拍了拍男子肩膀,“何兄不如先把自家后宅管安寧了,再來打旁的主意?!?/br> 何適是隴州出了名的懼內(nèi),他家婆娘兇悍得很,似乎還鬧過去平康里捉人的笑話。為此閑來飯后,大都愛拿他取樂,這男子也不生氣,只哀嘆一聲“吾命苦矣”便作罷。 * 宋瑜房間隔壁就是譚綺蘭,管家得知兩家來往密切,自作主張認為兩人關(guān)系不錯,便給她們安排在了一起。 譚綺蘭無禮的眼光將她上下逡巡一遍,眼中嫉恨更甚,“尚未成親便公然來往,不知廉恥!” 她身旁的兩個丫鬟也是一臉跋扈,果真隨了主人的囂張模樣。 宋瑜一只腳已經(jīng)邁入門檻,聞言不著痕跡地踏進屋中,“好歹我與謝昌有婚約在身,你有什么?” 說罷果聽身后怒不可遏地“你”了一聲,她踅身彎眸一笑,命澹衫當面闔上菱花門。 “幾日不見,依舊如此沒教養(yǎng)?!北×_搖頭晃腦地感慨,在一旁給宋瑜剝了瓣橘子遞上。 宋瑜就著她手吃下,甜酸汁水溢了滿口,心有戚戚焉,“對付這種人,你得比她更囂張才行?!?/br> 她吃完整顆橘子便倒在榻上淺眠,卻已不大困了,迷迷糊糊地等到午宴開始。 澹衫給她略作修整,理了理鬅鬙發(fā)髻,便一同前往前院堂屋。到后打眼一瞧,人果真不少,男女分各一桌,多是年輕俊美的模樣。泰半男性將目光落在宋瑜身上,無不艷羨謝昌好福氣,有幸娶得如此姿色。 謝昌將宋瑜引到一處落座,回去后難免遭受眾男客揶揄。他反而坦然一笑,不以為意。 在座的姑娘家宋瑜看著都頗面生,她們?nèi)齼蓚€圍在一塊兒說話,卻沒人搭理宋瑜。偶爾有目光落在她身上的,也只匆匆一瞥便收回,眼神如出一轍,厭惡嫉妒。 宋瑜聽不得周圍嘈雜,只覺得身邊好似圍了幾十只雀鳥,你一言我一語,好不熱鬧。 “我看你臉色不太好,不如試試這杯茶?能解乏醒神,養(yǎng)身裨益?!迸c她相隔兩人,探出一個梳雙環(huán)髻的腦袋,對方淺笑倩兮,嬌俏活潑。 宋瑜略微一怔,將茶杯捧在手中,隔著道了聲謝,“不知女郎如何稱呼?” 她杏眼兒彎起,很是熱情,“我姓霍,名菁菁?!?/br> 宋瑜心里默念了兩遍她的名字,總覺得有幾分熟悉。正要開口介紹自己,她已經(jīng)笑瞇瞇地道:“我知道,你是宋瑜?!?/br> 宋瑜面露困惑,對方卻顯然不打算解釋,她便也不再多言。 抿一口杯中香茶,龍井清香鮮醇,并茉莉花香,清雅幽香。這獨特的味道宋瑜只喝過一次,記憶猶新,那地方她根本不敢去第二次。 ☆、9寶釵分 花圃的茉莉龍井,這兒怎么會有? 宋瑜不由得偏頭看霍菁菁,但對方正跟周遭姐妹打成一片,無暇顧及這邊。她臉蛋稱不上頂漂亮,但一雙笑眼兒很能俘獲人心,再加上性格討喜,讓宋瑜一下子便對她產(chǎn)生好感。 她看著比宋瑜還小一歲,蓬勃朝氣,聲音清脆,很難教人不喜歡。 蓋因家庭緣故,宋瑜從小接觸的女郎不多,唯一最熟悉的譚綺蘭對她厭惡至極。旁的姑娘也都不與她交心,幼時每每參與宴席,人家都三三兩兩聚成一團,嬉笑玩鬧,卻獨獨將她遺漏在側(cè)。除了阿姐宋瓔,宋瑜心底是很渴望能有一兩閨中蜜友,煩惱說與她聽,歡愉共與她享,再愜意不過。 她捧著花茶細細地品,越喝越覺得不大對勁,心中多念了幾遍霍菁菁的名字…… 忽而面色稍變,下意識地往左邊覷去,恰好對上霍菁菁迎來視線。她眸子清澈明亮,璀璨如星,沖宋瑜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澳愫眯┝藛幔俊?/br> 宋瑜訥訥點頭,很難將她與霍川聯(lián)系在一起,兩人性格迥異,模樣也大不相像。難道真是親屬? 鮮少有姑娘對她示好,盡管猜測她可能跟霍川有關(guān)系,宋瑜仍舊狠不下心拒絕,“好多了,多謝女郎?!?/br> “別女郎女郎的,聽著真生分,你叫我菁菁就是了?!彼詠硎斓馗藫Q了位子,坐到宋瑜左手邊,親昵地攀著她手臂,“我該如何稱呼你?咱倆看起來差不多大,你有小名嗎?” 宋瑜沒被人如此熟絡(luò)地對待過,不習慣地僵了僵,卻沒表現(xiàn)排斥,她點點頭,“三妹?!?/br> 聞言霍菁菁撲哧一聲笑了,笑聲銅鈴一般輕靈悅耳,“這是什么小名,任誰都可以占你便宜了!” 這么一說還真是,宋瑜想起霍川自然而然地那聲“三妹”,斂眸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察覺她不快,霍菁菁適時地轉(zhuǎn)了話題。宋瑜比她虛長一歲,她最終決定稱呼為“阿瑜”,親切又溫馨。 * 宴后謝昌另有打算,孟春時節(jié)百花盛開,花團錦簇。 他本欲在后院亭榭設(shè)賞花會,招呼眾人回房略作修整,申時再聚。待人散得所剩無幾時,折屏后轉(zhuǎn)出來一名仆從模樣的人,他附在謝昌耳邊低語兩句。 聽罷謝昌沉吟片刻,“這是霍家女郎的主意?” 仆從頷首應(yīng)是,“女郎說那地方景致好,一眼望去花海茫茫,能一邊賞景一邊設(shè)宴,女眷還可以放紙鳶。那地方距離別院不遠,是個游玩的好去處?!?/br> 院中雖好,畢竟范圍有限,霍女郎的點子委實不錯。謝昌往折屏看去,擋住了另一桌的光景,若是地方廣闊,他和她是否能多一些獨處的機會? “讓人下去支會各賓客,臨時改了場所,向各位致歉,一個時辰后馬車會在門口等候?!敝x昌手背在身后,低聲吩咐。 庭院里恰好是宋瑜離去的背影,她跟霍菁菁走得極近,側(cè)顏含笑,雅淡動人。 纖細玲瓏的身姿裊娜前行,像雪峰上點綴的一株紅梅,動人心魄的美麗,放佛隔了千萬山巒一樣遙遠。 從他記事時起,記憶里邊一直有她的存在。 十歲給祖父賀壽,她安安靜靜地立在一旁,精致得像菩薩身邊的小童女。她手中緊揪著宋伯父的衣擺,寸步不離。澄凈雙眸落在院外玩鬧的小丫頭身上,歆羨渴望,卻一言不發(fā)。 十三歲兩家聯(lián)姻,她才七八歲,根本不知成親是怎么回事。兩人目光相撞,她懂事有禮地回以淺笑,正逢換牙階段,牙床空空如也,頗有幾分滑稽,卻讓他怎么都挪不開視線。 十七歲他已懂情.事,睡夢中驚醒眼前全是她的畫面,嬌憨的美好的,久久揮之不去。 她越長越出眾,一現(xiàn)身便吸引了所有人視線。盡管兩人有婚約,他仍舊感覺抓不住她,何時能將她真真切切地娶回家,才算圓滿。 他等了她十幾年,最后一年尤其漫長。 * 澹衫敏銳地捕捉到,自打姑娘從宴席回來后,心情很是不錯,連薄羅喂她吃橘子嘴角都在上翹。 “姑娘何事如此開心?”薄羅興致盎然。 宋瑜從榻上坐起來,環(huán)顧四周一圈沒什么貴重物品,“家里的熏香還有嗎,上回新調(diào)的山石榴花胭脂我還存留一些,你放在哪兒了?回家后找出來,我有用處?!?/br> 難得見她露出小女兒情態(tài),澹衫擱下手中活計,“姑娘怎么忽而提起此事?” “我今日在宴上認識了一個朋友?!彼鲱^看去,眉眼里皆是溫潤笑意,言語稚氣,“我想把好東西留給她?!?/br> 澹衫問是誰,她思索一番似乎只知道對方姓名,家世門第一無所知。 不過這不阻擋宋瑜的好心情,就連仆從通知下午臨時改地方時,她也沒放在心上。若是她細心聽了,不難察覺異樣。 直到申時別院門口,同乘的車輦有五六個姑娘,霍菁菁拉著她談天說地,一路上便沒停歇過。宋瑜聽得認真,一點沒覺得她吵,兩人才認識半天,大有相逢恨晚的架勢。 一行人停在處草坪,前方是空曠的草原野地,身后是參天大樹,密林叢生。不遠處有一條淙淙溪流,流水清澈,水擊溪石,叮咚作響。觸目所及一片廣闊,晴空萬里,眺望遠處萬紫千紅,是一處面積不小的花圃。 霍菁菁指給宋瑜看,“那處花圃是我大兄所開,距離此地不遠,里面種了許多各種各樣花朵,如今正值開花的時候,一定漂亮極了。若不是怕今日時候太晚,一定要帶你前去看看?!?/br> 說罷偏頭一看,見宋瑜手腳僵硬地立在原處,緊緊盯著遠方一動不動,似是極力掩飾內(nèi)心恐懼。 她伸手在宋瑜面前搖了搖,“想什么呢?” 宋瑜醒神,惘惘然注視著她,“那、那里是你大兄開的?” 雖然猜到兩人有關(guān)系,但未曾想竟是兄妹,宋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難受陳雜。她一面不想與霍川牽扯半點關(guān)系,一面舍不得霍菁菁這個朋友,內(nèi)心掙扎,斂眸不知如何是好。 霍菁菁嗯了一聲,聲音悠遠,“不過大兄跟我不是一母所生,他……” 她欲言又止,宋瑜懷揣心事,并未注意到她異常。 * 謝家東西準備得很齊全,公子哥兒們席地而坐,薄氈上擺著骰子酒壇等物,瀟灑恣意。姑娘家每人都得了一只紙鳶,遠處笑聲不絕于耳,步伐輕盈,踏在青蔥草地上像一只只展翅欲飛的蝶,賞心悅目。 謝昌遞給宋瑜一個比翼雙飛的紙鳶,“怎么不同她們一起玩?” 霍菁菁是個人來瘋,早跟別人跑遠了,把她一個人留在此地。宋瑜也想過去,可惜拉不下臉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放的紙鳶都飛不起來?!?/br> “這有什么,我?guī)湍憔褪橇??!敝x昌拉了拉手中棉線,足夠結(jié)實,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哄笑聲。他抬頭一看佳人早已面頰紅透,禁不住心頭悸動,生怕唐突了她,“三娘不必在意,他們并無惡意?!?/br> 四周無高山丘陵,清風拂起他衣袍,英姿颯颯,手臂一伸一揚之間便見兩只依偎的比翼鳥騰升半空。她跟在謝昌身后,目光追隨著天上紙鳶,粉面帶笑,偏頭笑意盈盈地詢問:“你可以教我嗎?” 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笑顏,謝昌微一滯,將棉線放到她跟前,“三娘來試試?!?/br> 宋瑜正要伸手去接,只聽身后傳來重物狠狠摜在地上的聲音,她回頭看去,譚綺蘭面色憎惡地立在兩人幾步遠。地上正是她摔在地上的酒壇子,酒水灑了一地,濃郁酒香四溢,醉人香氣迅速彌散。 她手中端著一杯酒,大約是準備拿給謝昌的,目下雙目圓睜,不由分說地盡數(shù)潑在宋瑜身上。 饒是宋瑜躲得快,也不免被潑濕半邊身子。 謝昌蹙眉訓斥,“綺蘭,你怎可如此失禮?” 譚綺蘭氣急敗壞,“她勾引你,是她不知禮!” 此處動靜很快引來眾人目光,霍菁菁見三人劍拔弩張,忙扔下手中紙鳶走到跟前,見宋瑜身上狼狽,驚詫一聲掏出絹帕給她擦拭。“怎么了,怎么弄得這個模樣?” 宋瑜直視譚綺蘭,緩緩搖了搖頭,“譚姑娘手滑了,一時沒拿穩(wěn)酒碗?!?/br> 手滑能滑到人身上去?這話擱誰身上都不信,她聲音清淺,夾雜著春風傳入所有人耳中。 霍菁菁狠狠剜了對面一眼,帶著宋瑜走出人堆,“我?guī)闳デ逑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