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偏僻，尋常人上山不會走這條路，是以很少會有人能發(fā)現(xiàn)。除非明日獵戶過來，將她從洞里面救出來。宋瑜幾乎不敢碰受傷的腳腕，月至中天，她已經(jīng)不大抱希望了。

    殊不知大隆寺早已亂作一團(tuán)，眾人為了尋她鬧出很大動靜，甚至出動了寺里弟子。

    這都過去恁長時候一點消息也無，龔夫人不無擔(dān)憂，宋瑜的性子她再清楚不過。膽小又怯懦，若是一個人在外面這么長時間，必定會嚇壞。她從小便被嬌養(yǎng)著，半點苦頭也沒吃過，怎的跟大隆寺處處不對付？

    底下尋人的仆從一點消息也無，饒是謝昌這樣耐心的人都免不了焦慮，更何況是霍川。

    交椅上的人面色冷鷙，渾身怒意滔天，任誰都不敢靠近?；舸ㄊ种芯o握著墨彩小蓋鐘，下一瞬狠狠扔在明朗身上，掉在地上碎成一片，“廢物！”

    他眼睛不方便，即便去尋人也毫無辦法，只能交給底下仆從。然而這都兩個時辰過去，依然沒有半點消息，不過是一座山頭罷了，卻讓他們難為至此！

    半刻都不能耽誤下去，時間越長，宋瑜的危險也就越大。他起身往外，聲音冷冽地吩咐：“再想寺中多借一些人手，今晚不找到人不得休息?！?/br>
    明朗被潑了一身熱茶，手背燙得通紅卻不敢有任何怨言。他跟上霍川步伐，惕惕然應(yīng)了聲是，旋即露出難色。以霍川現(xiàn)在的情況，自然是留在寺內(nèi)較為方便，否則兩個都出了事，他們該尋找哪一個？

    可惜這話他說不出口，朝陳管事悄悄睇去一個眼色。陳管事不動聲色地引在霍川跟前，“郎主若真要去尋人，便由我來領(lǐng)路吧。”說罷偏頭吩咐明朗：“愣著做什么？方才郎主吩咐的事情沒聽見？”

    明朗恍然大悟，踅身便走。

    *

    龔夫人因焦慮心虛不寧，目下正在偏廳休息?；舸ㄍ惞苁峦獬鰧と?，目下殿內(nèi)只剩下謝昌和林霜二人，頓時清凈不少。

    有人在時謝昌不能露出焦急之色，目下無人，舉步便要往外走去。行將邁過門檻，衣袖便被身后伸出的小手緊緊握?。骸拔摇抑浪舞ぴ诤翁帯?/br>
    謝昌頓住，雙目陡然變得嚴(yán)肅，“此話何意？”

    然而林霜不肯多言，走在他跟前帶路，默不作聲。她走的道路偏僻，從寺廟的后門出去，尋常人根本不會想到這一條，蓋因前來上香的施主均不知后門。她輕而易舉地找到，往山后東南方走去，沒有絲毫遲疑，一看便知來過。

    謝昌對她多留了個心眼兒，一壁走一壁認(rèn)真地記路，直到她停在一顆枝干扭曲的樟樹下，低頭細(xì)如蚊吶：“前面再走不遠(yuǎn)便是阿姐掉落的地方，你快去將她救出來?！?/br>
    來不及想她為何清楚，謝昌順著她所言前行，果真看到一個不淺的陷阱。月光稀薄，能看到里頭靜靜地坐著一人，不吵不鬧的分外乖巧，頭挨在墻壁上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

    這種時候她竟然還能睡得著！謝昌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山上氣溫驟然下降，她在這里睡著必定會染上風(fēng)寒。思及此，將月白長袍脫下扔在草地，他跳入洞中，“懋聲失禮了。”

    一直以來高估緊張，使得宋瑜睡得十分昏沉。仿佛有人碰到她腳上傷處，她疼得嚶嚀一聲，旋即身子一輕便被人抱了起來。

    眼瞼有如千斤重，她困乏地睜了睜眼，聚精會神地盯了許久，才看清面前人的模樣。

    她下意識推開謝昌，向后退縮：“你、怎么是你……”言罷才察覺此言著實失禮，抿唇低聲：“多謝郎君救命之恩，宋瑜感激不盡?！?/br>
    被外頭的涼風(fēng)一吹，頓時清醒許多。身上披著謝昌的外袍，宋瑜從未想過救自己的會是他，直到睡著前還在不斷地抱怨，他是如何找到的？

    冷靜之后，才感受到腳腕處傳來的疼痛，她嗚咽一聲蹲下.身去，擰眉苦兮兮地皺著一張小臉。確實是太疼了，比街上賣的千層饅頭腫得還要厲害，教人實在沒法忍受。

    謝昌敏銳地察覺她的不妥，上前扶住她手臂，“腳受傷了，還能走嗎？”

    宋瑜拖著前行兩步，編貝緊咬極其固執(zhí)，即便不能也得走回去。她不愿意依靠謝昌，兩人之間本就千絲萬縷拉扯不清，若再添上一筆，那會更加混亂?？上Ц吖懒俗约?，她停在樹旁額頭浸汗，鉆心的疼痛傳遍全身。

    不知何時謝昌蹲在她跟前，平靜溫和的聲音融化在寂寂夜色中，“三娘，我可以背你?！?/br>
    宋瑜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踉踉蹌蹌繞過他繼續(xù)前行。她眼睫垂落，聲音前所未有的堅定：“你救了我，我很感激?？蛇@是兩碼事，我不能再跟你有任何瓜葛?！?/br>
    真是個狠心的姑娘，她柔軟羞怯的外表下，是一顆堅韌果決的心。謝昌從一開始便沒走進(jìn)過，至今仍在外頭徘徊。

    他心有不甘，怔怔地盯著她的背影。那根本算不得走路，半響才挪動一塊地方，走得極為艱難。謝昌三兩步上前將她打橫抱起，大步往寺廟方向走去。

    宋瑜猝不及防，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住，雙手抵著他的胸膛急紅了雙目：“放我下來！”

    他怎的能這么做，若是給人看見，她還要不要名聲了！

    雖說寺里都是僧人，可傳出去也不大好，更何況還有不斷搜尋她的下人。任憑宋瑜如何掙扎，他端是沒有放松力道，手臂堅定地抱著她的身子，步履從容來到大隆寺后門。

    此處偏僻，鮮少有人活動，是以一路沒人看見他們。

    謝昌這才將她放下，動作呵護(hù)備至，對她視如珍寶。然而宋瑜氣壞了，顫著手便要打他，“你、你怎能……”

    分明察覺到她動作，謝昌躲也不躲，“若是能讓三娘消氣，懋聲愿意承受這一掌?！?/br>
    宋瑜終究下不去手，她是非分明，知道謝昌是為她好?？墒窃趺茨?，怎么能……他有無考慮過自己的名節(jié)？

    眼眶淚珠滾滾而落，她一雙眼睛都哭腫了，真?zhèn)€可憐得不得了。

    旁人哭時涕泗橫流，模樣難看，唯有她梨花帶雨，讓人瞧了心疼。謝昌眸色轉(zhuǎn)深，愧歉地將她望著，著急地解釋：“我方才太過急切，冒犯了你……是我不對，三娘別再哭了，我心里何曾好受？”

    宋瑜哪里管他好不好受，自個兒先哭痛快了再說，簡直要將滿肚子的委屈都發(fā)泄出來。今晚她受了太多驚嚇，早已超過承受范圍，能忍到如今實屬不易。

    她臉上混合著泥土與淚水，臟兮兮的不說，身上更是狼藉不堪。小小的身子披著謝昌寬大的外袍，襯得她身量益發(fā)嬌小。

    謝昌俯身拭去她眼里淚水，見不得她哭得如此傷心，“對不起……我沒能早點尋到你?！?/br>
    宋瑜囔囔地：“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原本就同他無關(guān)，他凡事都愛攬在自己身上。上一回在城外別院也是，他分明是最無辜的那個，卻還要跟宋瑜道歉，愧疚自己沒保護(hù)好她。世上怎么會有這種濫好人，宋瑜對他既氣又無奈，恨不得將他狠狠罵醒。

    前頭傳來仆從的聲音，似乎要來此處找她。宋瑜慌忙回神，將衣裳脫下來送還給謝昌，急忙道了聲謝，牽裙便要往前頭走去。她失蹤恁久，必定讓阿母擔(dān)心了，她得早些回去才是。

    旋即想到一事，霍地停住問道：“謝郎君是如何尋到我的？”

    謝昌臂上搭著那件衣裳，深思惘惘，“是林女郎告訴我的?！?/br>
    果真是林霜，她為何遲遲不救自己，反而將地方告訴謝昌？宋瑜百思不得其解，容不得她多想，迎頭便遇見宋府家仆，“姑娘！”

    宋瑜抬眸，便見幾人驚喜地沖上前來。

    *

    今晚出了太多事，委實累極。宋瑜洗凈臉后縮在龔夫人懷中，原本要與她訴苦，話才說到一半便沉沉睡去。

    龔夫人心疼地順了順?biāo)臑醢l(fā)，詢問一旁下人：“是謝昌找到三妹的？”

    丫鬟低頭答是，“聽聞姑娘回來時還掛著淚痕，后頭緊跟著謝家郎君。”

    外頭搜尋的仆從大都已經(jīng)回來，唯有霍川仍就在外，目下已經(jīng)派人前往支會。龔夫人肅容，“吩咐底下人，今晚見到的事一概不許說出去，否則后果嚴(yán)重?！?/br>
    露華曉得其中利害，不敢有任何馬虎，恭恭敬敬地應(yīng)了聲是便退下。

    不多時外頭傳來聲響，是霍川同陳管事從外頭回來。他來到龔夫人身前，不必出聲便知道三妹一定在，蓋因屋里縈繞著她淺淡香味，更伴隨著泥土清香。她失蹤了一晚上，目下總算平安無恙地回來，霍川的臉色總算有所和緩。

    龔夫人將宋瑜交到他懷中，有些事情總歸要提點一二，“成淮可知三妹是如何回來的？”

    既然這么問，斷不會簡單，霍川微微蹙眉，腦海里驚鴻掠影般出現(xiàn)一人的名字。

    果不出他所料，龔夫人徐徐：“是謝家郎君?！?/br>
    他面不改色地將三妹抱在懷中，鼻息間盡是馥馥清香，是她獨特的氣味。大抵真是累極，饒是如此都沒能驚醒她，她不安地在懷里動了動，繼而沉沉睡去。

    霍川不動聲色，“他是如何找到三妹的？”

    龔夫人搖搖頭，“這點我不甚清楚，不過方才聽三妹說，她是掉進(jìn)獵戶挖的陷阱中了，那地方很有些偏遠(yuǎn)?！?/br>
    龔夫人告訴他此事沒別的意思，只想讓他多留幾分心眼，日后莫讓謝昌做出出格的事情。謝昌對三妹的心思，她雖清楚但無能為力，她的三妹只有一個，許了一人，沒法顧全另一人。

    然而此話擱在霍川這里便顯得尤為刺耳，他步履從容地抱著宋瑜回客房，一路上經(jīng)由陳管事提點，勉強稱得上順利。直欞門闔上，丫鬟要從他懷里接過宋瑜，均被他的面無表情嚇退。

    霍川將宋瑜放在彌勒榻上，彎起食指輕碰她的臉頰，拭了拭味道果真有些咸。

    她方才哭過，因何而哭？

    霍川沒法不介意，原本他就是從謝昌手中將三妹搶走的，兩人之間的過往一概不知。本以為謝昌行將定親，未料想他并未有此意，依然對宋瑜懷有執(zhí)念。

    真?zhèn)€陰魂不散，霍川不悅地沉下臉，為宋瑜掖好被角走出室內(nèi)。

    明朗在外頭待命，聽到吩咐連忙走入，“郎君何事？”

    霍川立在原處，“到謝郎君下榻之處一趟?！?/br>
    有些事情必須及時說清，不能容他再抱有絲毫希冀，更不能讓他再覬覦宋瑜。

    謝昌的房間距離不遠(yuǎn)，天邊逐漸泛出微微魚肚白，曉日初升，廊下幾盞燈籠光線昏昧，全然派不上用場。

    房門從里頭霍然拉開，謝昌正要往外走，見到他些微驚訝，旋即面色如常，“園主有事？”

    兩人鞋底都沾著濕潤的泥土，唯一的區(qū)別是霍川云頭履被露水沾濕，連袍角都是清晰可見的水痕。他走的路比謝昌多，幾乎找遍了整座山頭，確實有經(jīng)過那個陷阱。彼時宋瑜已經(jīng)被謝昌救出，他遲了一步。

    *

    霍川緩緩松開扶著陳管事的手，眼眸微斂，瞧著風(fēng)平浪靜的模樣，實則蘊含著滔天怒意。

    他握著拐杖的手微緊，手掌骨節(jié)突出，蘊含力量，“謝郎君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要說何事?！崩认碌匕彖浦桓竟鳎须S時破損的可能，他的嗓音緩慢危險，“宋瑜膽小怕事，經(jīng)不起莫須有的罪名。你若真為她好，便從此銷聲匿跡，再不要招惹她?！?/br>
    謝昌聽得意欲發(fā)笑，他抬頭看向遠(yuǎn)處起伏的山巒，到嘴邊卻成了一抹苦澀的弧度，“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隱瞞什么，你說的不錯，我心里放不下她，大抵這一輩子都沒法放下她?！?/br>
    音落脖頸一緊，他被提著衣襟帶往霍川跟前，面前是一張陰鷙冷冽的面容?；舸ù桨晏羝?，不容抗拒：“那是你的事，無論你藏著掖著，都不能再造成她的困擾?！?/br>
    說罷將他松開，語氣平淡，仿佛方才威脅的另有其人，“謝郎君好自為之?！?/br>
    霍川踅身欲走，被謝昌從身后喚住。

    他從屋內(nèi)抱出一直毛色灰白的兔子，渾身吃得胖乎乎有如rou球，后肢一條腿纏著紗布，是方才謝昌為它粗略包扎的。一直到宋瑜離開洞口，懷里都緊緊地抱著這只兔子，這是她今晚唯一的依靠，全憑它才能撐過來。

    “這兔子是她的?！敝x昌緩聲，聽不出是何情緒。

    霍川一動未動，陳管事見氣氛僵硬，這才代為收下。

    直到走出老遠(yuǎn)，他才試探著問道：“郎主，這只兔子該如何處置？”

    霍川連半點遲疑也無：“扔了?！?/br>
    他對小動物當(dāng)真一點同情心也無，沒說“吃了”已屬不易。永安侯府養(yǎng)的糖雪球已讓他耐心盡失，宋瑜對它關(guān)懷備至，前所未有的周到體貼，礙眼得緊。

    聞言陳管事更加為難，懷里這只兔子身上帶傷，委實狠不下心扔掉。況且聽謝郎君所言，是宋姑娘千方百計救出來的，若她醒后得知此事，不知該如何難過。

    是以待霍川進(jìn)屋后，陳管事左右為難，只得先命丫鬟將其抱走。

    *

    室內(nèi)籠罩在清晨薄曦之中，瑩潤細(xì)白的光芒灑在宋瑜身上。她被陽光耀得刺目，不滿地哼唧一聲翻了個身，復(fù)而睡去。腦袋深深地埋在被褥之中，露出頭頂毛茸茸的頭發(fā)，她鮮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候。昨晚一經(jīng)回來，她在龔夫人懷里訴苦，沒來得及打理已然睡去。

    昨晚將來龍去脈跟龔夫人道清，其中包括林霜找人求救一事，她悶悶的不大高興：“我在洞底等了許久，沒有一個人來。”

    她幾乎等得絕望，原來林霜不是出事，更沒有迷路，她只是佯裝不知情。

    這舉措實在太傻了一些，遲早會東窗事發(fā)，她怎能做得如此明顯？龔夫人想起當(dāng)時林霜緘默的模樣，安撫地拍了拍宋瑜后背，“你放心，阿母明日定會替你討回公道?！?/br>
    宋瑜并不想要什么公道，她只想知道林霜心中如何想的。

    夢中是光怪陸離的景象，險象迭生，她仿佛被困在一處幽暗密室之中，四周碰壁，尋不到出路。腳下蓄滿積水，不斷上漲，不多時便將她整個淹沒，宋瑜不住地掙扎，奈何毫無效用。

    耳旁忽地響起一聲沉穩(wěn)堅定的聲音：“三妹?！?/br>
    是霍川的聲音，她等待大半夜，終于將他盼來。宋瑜在夢中委屈得哭出聲來，她呢喃抱怨：“你為何才來……”

    話音將落，她從夢中驚醒，眼前果然是霍川的面容。

    宋瑜想也不想地攀上他脖頸，深深地埋在他胸膛不滿地責(zé)備：“你為何不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