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宋湛慫恿也好,侄兒后知后覺也罷,他只想先解決燃眉之急。 紫宸殿內(nèi)寂靜無聲,唯有香霧裊裊,盤旋至瓊?cè)A寶頂。 元衡與他對視許久,無甚血色的唇微微勾起,淡聲道:“皇叔想來討要朕的皇后,如此明目張膽,是賭準了朕沒法治你罪嗎?” 元襄半分畏懼都沒有,胸有成竹的詰問:“若你能,還會留我到今日嗎?” 眼前之人神色淡然,但眼角眉梢盡是跋扈之意,元衡看著他噤口不言,心底極具厭煩。 攝政王的黨羽在朝野盤踞已久,饒是他和三公努力分割權(quán)勢,現(xiàn)在的確無法撼動皇叔的地位。但三年不成,五載總可,即便他現(xiàn)在拿權(quán)印,皇叔一日不除,黨派之爭就一日不息,他的朝野依舊穩(wěn)定不了。 何況,世間沒有他物可以換走顧菁菁…… 見他一直若有所思,元襄不禁再加一把火,沉聲道:“元衡,拿走它,把菁菁還給我?!?/br> 不料這句話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刺進元衡心里。 “皇叔可是糊涂了,什么叫還給你?”他微蹙眉頭,眸色漸冷,“最先愛她的人是朕,她的夫君是朕,與她兩情相悅亦是朕,何有把她還你之說?只因你當初強占了她,逼她入宮做棋子嗎?” 不過區(qū)區(qū)幾句話,堵的元襄啞口無言,怔然望著元衡起身。 “皇叔應該知曉,一旦落子,無悔棋之說。之前的事,菁菁不在意,朕更不在意,還請皇叔不要再介懷?!痹饫@過桌案走到他身邊,拿起權(quán)印塞進他的玉帶,“皇叔的好意朕心領(lǐng)了,但朕資歷尚淺,朝中諸事還要多多勞煩皇叔代理,待朕及冠再親政也不遲?!?/br> 叔侄二人凝眸對視,徒留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末了元襄笑笑,深邃的瞳眸如若三九寒潭,冷意沁人骨髓,“好,臣恭敬不如從命了?!?/br> 留下一句話,他闊步離開了紫宸殿,一如往常那般恣肆。 元衡在原地站了許久,遽然拿起硯臺,咚一聲砸在地上。 恨意彌散在心間,讓他初次動了殺機,然而思前想后,他還是暫且按捺住躁郁。小不忍則亂大謀,若他沖動之下斬了皇叔,那些重臣黨羽缺少壓制,朝廷怕是會亂成一鍋粥…… 可心愛之人被皇叔利用,還被皇叔覬覦,這種羞惱豈是一般人能忍耐的? 好在多年的磨礪讓他能忍旁人不能忍之事,廢了些功夫壓制住翻涌的情緒,揚聲對殿外吩咐道:“福祿,派人把皇后接來,就說皇叔剛剛來過,惹得朕龍體不適?!?/br> 那廂元襄回到延英殿,亦是羞惱不已。他放下顏面好言好語,不曾想這兩個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俱是讓他碰了一鼻子灰。 顧菁菁的脾性他知曉,但侄兒的選擇倒是讓他意外,明明和太尉不停的在他面前班門弄斧,卻還要故作深情…… “上趕著給權(quán)都不要,蠢貨!” 元襄不禁冷哼,無心處理政事,索性闔衣躺在小榻上休息,膝蓋還在隱隱作痛,若非他骨子強健,今日怕是走路都得瘸。 晚上回到府中,他越想越氣,恨不得再次沖進宮里,直截了當?shù)膿尦鲱欇驾肌O惹八磸退尖?,覺得以前對她的態(tài)度太生硬,又意外害的她差點丟掉性命,斟酌萬千便想改改性子,先把她哄出宮,好好疼她,卻沒想到這丫頭竟是個軟硬不吃的人! 可惡,委實可惡…… 難怪唯小人和女子難養(yǎng),元襄氣的咬牙,心道當真以為非她不可了? 他不信這個邪,推開寢房的門,對外面守著的寧斌說道:“去找?guī)讉€女人來!” 寧斌看了一眼天上明月,“現(xiàn)在?” “對,就現(xiàn)在?!?/br> 眼見主子一臉肅正,不知又在發(fā)什么瘋,寧斌無奈之下去廡房隨便點了幾個姿色好點的婢子,悉數(shù)送到了主子寢房里。 門一關(guān),過了不到一盞茶的時辰,幾個婢子全被攆了出來。 寧斌早已知曉結(jié)局,立馬將人送回去,回來時月上中天,房內(nèi)燈火早已熄滅,而他知道主子其實睡不著。 他抱著雙臂依靠在廊柱上,揚眸看向明月,連連嘆氣。 當初主子不聽他的,執(zhí)意要將顧娘子送到陛下身邊,如今怕是悔的腸子都青了。權(quán)勢固然好,可這人沒了就是沒了,只可惜,總是當局者迷。 沒多久,寧斌坐在連廊凳子上閉眼小睡,隱約聽到有開門聲,睜開眼天還沒亮。 元襄踱步走到他面前,昨日的外袍還沒脫,沒了玉帶禁錮,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露出里面的雪色中衣。 寧斌站起來,睡眼惺忪地凝著他,“爺,有何吩咐?” 元襄沉默少頃,一夜未飲水的嗓子有些沙啞,“今日告病,你去普安寺請法師過來,給本王驅(qū)驅(qū)邪?!?/br> 就這樣,攝政王府的法事偷偷做了七天七夜,然而卻是無功而返。 臨走時元襄怒不可遏,要不是捱著皇家的顏面,非得罵他們一頓不可。 他就知道神佛壓根兒靠不住,這么多場法事過去,他還是一邊排斥著心底的想法,一邊瘋狂的思念著顧菁菁。 魔已入心,業(yè)障難清。 他不敢再去招惹顧菁菁,生怕做出難以自持的荒唐事,但想到她夜夜與元衡同枕共眠,心里就會愈發(fā)焦躁,攜著求而不得的酸脹,讓他只能借酒澆愁。 待熬到六月,元襄的身子已經(jīng)清減不少,衣帶漸寬,不復往日的神采。 眼見帝后琴瑟和鳴,他思來想去,決定換個法子,先讓顧菁菁看清現(xiàn)實。帝后已成婚一載,他要找個理由唆使朝臣進諫,讓陛下廣開后宮,綿延子嗣。 屆時后宮的女人多起來,元衡還能放多少心思在她身上呢? 正當元襄考慮該讓誰替他開口時,朝中竟有同僚搶了先,公開勸諫陛下納妃。 這人,竟是太尉宋湛。 第35章 納妃劫風波再起(三更合一…… 這天下朝后,太尉宋湛被元衡留在了紫宸殿,仲夏的風不時從朱門外灌進來,帶著一股讓人窒息的暑熱。 回想到宋湛方才在朝見時的提議,元衡坐立難安,負手在他面前來回踱步,額前溢出一層薄汗,神色亦有幾分焦灼,末了停在他面前,嘆氣道:“老師,您今日怎么糊涂了,好端端的提什么納妃之事?朕這身子骨,老師應當知曉,朝臣有幾個愿意把女兒嫁進宮里來的,您這不是打朕的臉嗎?” 宋湛笑道:“先前朝臣們不樂意,只是因著陛下無心朝政,所謂龍體欠安不過是個粉飾太平的幌子。如今他們俱是看出陛下想要奪權(quán),自當有人想把女兒送進宮,光耀門楣,陛下不必擔心顏面盡失?!?/br> 面前人一語道破,惹得元衡如梗在喉,朝臣們的心思他怎能不知,不過是習慣揣著明白裝糊涂,所謂天子顏面也不過是尋的個由頭,他真正在意的是顧菁菁。 他的心里滿滿當當裝得全是她,再也塞不下旁人分毫…… 可這些話,該給太尉說嗎? 眼見他欲言又止,太尉早已料到他心頭所想,須髯環(huán)腮的面容上笑容盡失,放眼一望,肅正威嚴,“前朝和后宮息息相連,利益聯(lián)姻是必要的,陛下要想坐穩(wěn)龍椅,就要有這個覺悟,不要妄圖像以前一樣置身事外。倘若陛下想獨寵皇后,將來外戚必然要成為禍患,怕是朝廷不容。” 元衡聽罷,不由捏緊指骨。 顧霆之官居吏部尚書,前些時日剛領(lǐng)了二品特進,而其子顧瑾玄自打到了河西如同脫韁的野馬,混得亦是如魚得水,假以時日,立下戰(zhàn)功封侯嗣爵也亦不是難事。朝廷容不容撂開不談,但太尉善于多方權(quán)衡,對日漸壯大的顧家自是容不下。 他免不得為顧家開脫:“老師,顧尚書秉正廉明,這一年來幫朕做了不少事,朕相信他并非是個居功自傲之人,而且朕也不會昏庸到如此地步的,皇后也不會允許——” “饒是陛下圣明,但臣子可不會這么想。”宋湛直接打斷他的話,拿一雙銳利的眸緊盯著他,“難道,陛下想讓皇后和顧家成為諸人的眼中釘嗎?” 許是太過了解,這句“眼中釘”化為利刃,直刺元衡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攥緊手,微微低下頭,不聲不響似在斟酌些什么。 宋湛見說到他心里,連忙順著火候在一旁勸諫:“臣知曉陛下愛護皇后,但眼下納妃乃是平衡朝廷和后宮的權(quán)宜之計,并不影響帝后恩愛。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更不能拘泥于兒女情長,想來皇后慧心麗質(zhì),自當是支持陛下的,還請陛下要再猶豫了,盡快下詔選秀吧。” 好一個咄咄逼人…… 元衡抬起眼簾,凝眸盯著宋湛,那張周正的中年面容透著幾分藹然,看起來熟悉又陌生。 短暫的失神后,他捂著胸口咳嗽起來,眼眶一霎就紅通半邊。 宋湛知他身子乏匱,慌忙攙住他,“陛下!” 好長一會元衡才緩過神來,在宋湛的攙扶下坐到窗邊香榻上,捧茶呷了一口,這才扭臉看向他,有氣無力道:“老師先請回吧,容朕想一想,順便讓福祿傳太醫(yī)過來?!?/br> 眼見他面皮蠟白,襯的雙眼紅似琉璃,還要傳太醫(yī),宋湛不敢再步步緊逼,心道來日方長,當下應著退出殿外。 沒多久福祿就領(lǐng)著當值的太醫(yī)進來,然而元衡卻揮揮手,讓太醫(yī)復又退了出去,兀自坐著不語,仔細斟酌著納妃之事。 前頭皇叔剛鬧騰完,對此他嚴防死守,不敢讓消息走漏分毫,怕的就是有心人大做文章,為了奪權(quán)而犧牲顧菁菁。這廂沒消停多久,老師又來背刺一刀,前有狼后有虎,當真讓他站在高頂尖上孤立無援,這下竟連個幫手都沒有了,唯一靠得住的丈人在納妃之事上還不能多談,開口不善便能落得眾人唾罵。 該怎么辦呢…… 元衡腦仁炸疼,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xue。 如今他在前朝奮力奪權(quán),為的就是護住顧菁菁。他不想讓后宮中的漩渦波及到她,自然不會三宮六院,不料卻又將她推倒另外一個危險境地。 他全然忘了,朝野之上,他尚還掌控不了這幫臣子的欲念,如此還要獨寵皇后,當真會讓她成為眾矢之的。 此情此景,元衡突然理解父皇曾對他們幾個皇子說過的一句話—— “若想要坐穩(wěn)這張龍椅,就要掌控絕對的權(quán)勢,就要有一顆敢于懷疑一切的心,朝廷,后宮,誰都不能信的過。” 父皇說到做到,朝廷之上疑慮重重,后宮也未有一人專寵。 當初他的母妃位及淑妃,因服用了陳貴妃送來的保胎藥,差點導致他胎死腹中,而父皇卻念在前朝之功選擇了息事寧人,保住了陳貴妃。母妃至此傷了心,因著中毒損傷了胎氣,他出生后就體弱多病,吃過的湯藥比飯食還要多…… 過往如云煙消散,造成的傷害還歷歷在目。 如今真要應了老師,下詔選秀嗎? 元衡想想就覺得于心不忍,顧菁菁已然承受了太多傷害,在他身邊自不能讓她受了委屈。 可眼下對付皇叔還需要借太尉之力,貿(mào)然與太尉對峙只會讓攝政王一黨趁虛而入,那這件事到底該怎么處理呢? 偌大的紫宸殿,盡是他反復焦灼的嘆氣聲。 一晃到了正午,外頭艷陽高照,有內(nèi)侍抱著一個匣子呵腰過來,站在朱門外與福祿耳語幾句。 福祿一臉嫌棄的接過木匣,心頭暗罵“不要臉”,好好的,非得這個時候來送晦氣。 待他進了內(nèi)殿,元衡斜靠在軟墊上,乜見他抱著的木匣,淡聲問道:“這是什么?” 福祿湊到他跟前,小聲回稟:“攝政王午前送來了一匣頭面,請陛下過目?!?/br> 說著他打開木匣,只見紅綢之中擺著一套珍奇朱釵,重工精巧,鑲嵌的寶珠翠玉顏色濃艷,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頭面……” 元衡囁囁低語,修長的手指一下下叩在矮幾上,不用問,這些頭面依舊是送給顧菁菁的。 自從那日不歡而散,皇叔便不停往宮中送禮物,他沒有將這些事情告訴顧菁菁,而是擅自做主,將皇叔送的東西悉數(shù)攔截,眼下都不知有多少回了。 還真是陰魂不散! 元衡只覺胸膛一陣發(fā)堵,蹙眉道:“不要,給他退回——” 話沒說完,余光中遽然出現(xiàn)一襲珀色身影,嬌小婀娜,一步步走進他,珠佩叮當,香風緊隨。 他踅身而對,黑眸中浮光乍現(xiàn),“菁菁,你怎么過來了?” 兩人私下相見,顧菁菁不必做足禮數(shù),提著描金食匣走到他面前,眉眼含笑道:“我閑著無事,特意熬了益氣粥給衡郎送來,沒有叨擾到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