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薄野景行耐著性子,一副溫柔無害的模樣:“你太爺爺帶了許多人抓老夫,老夫寡不敵眾。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男孩也爽快:“我叫江清流,下個月就滿六歲了。” 薄野景行贊賞地點點頭:“好娃娃,江少桑是你什么人?” 小男孩還是很有些戒備:“關你什么事,我才不會告訴你我爺爺的事。”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小家伙,你想不想像老夫這么厲害?” 小男孩斜睨了他一眼:“我才不會像你這樣被抓起來,弄得比狗都臟呢!” “嘖,個熊孩子!”薄野景行眼看就要悖然大怒,卻又換了個笑臉:“你要怎么樣才相信老夫是個高手高手高高手呢?” 小男孩還真想了一下:“我?guī)煾改芨糁茐缶疲隳懿荒???/br> 黑暗中薄野景行哧笑一聲:“雕蟲小技?!?/br> 小男孩精神一怔:“可不許吹牛,我去你給拿酒。” 片刻之后,他還真捧了一壺酒回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薄野景行能接觸得到的地方。卻見薄野景行并沒過去,只是單掌微抬,隔著丈余的酒壇竟然立刻泛起熱氣。不過片刻,酒滾如沸。 小男孩看得眼睛都直了,薄野景行右手微翻,他只覺一股大力將他一吸,片刻之后,他整個人都撞上了什么東西。待定睛一看,他嚇得幾乎要哭:“你放開我!” 薄野景行卻哈哈大笑:“娃娃莫怕,老夫看你骨格驚奇,是塊練武的好材料。以后你每日為老夫帶些酒飯,老夫傳你絕世神功,如何?” 小男孩將信將疑,莫看他年紀小,智商還是不低:“你被我太爺爺關在這里,豈有不恨他的道理?你若恨他,為何不恨我,反倒還要教我武功?” 薄野景行又是一陣大笑:“老夫一直以來便是恩怨分明。這老小子的賬,有朝一日老夫自會同他清算。罪不及妻兒,何況你還是他曾孫?!?/br> 小男孩想了一陣,薄野景行手一抬,將那壇酒吸將過來,仰頭猛灌一口,惹得鐵索吱嘎作響:“你可想清楚了,武林中想跟老夫學藝之人多如牛毛,有這福氣的卻只有你一個?!?/br> 小男孩上齒咬住下唇,半天突然道:“我要拜你為師?” 薄野景行擺手:“老夫與你爺爺江少桑平輩論交,稱老夫一聲爺爺也不會辱沒了你?!?/br> 小男孩想了想,一雙幽黑清澈的眸子滴溜溜地轉,半天突然道:“好吧。” 薄野景行又是一陣朗聲大笑:“乖孫,以后每日夜間你偷偷前來,老夫傳你絕世神功。但你我約定,需要保秘,且不可讓你太爺爺知曉?!?/br> 小男孩冷哼一聲:“我不是三四歲的小孩子,不用你教?!?/br> 薄野景行非常滿意:“今日合當痛飲三百杯,來,陪爺爺喝一杯?!?/br> 晚上,江清流如約前來,薄野景行果然每每傳他一些內功心法。他縱然聰慧,到底也是小孩心性。薄野景行傳他的內功比之江家的萬象神功更為霸道凌厲,見效頗快。幾日之后他便獲得授業(yè)恩師大為贊賞。 他自覺進步神速,自然日日前來。時間久了,他也不再防備薄野景行,每每送些酒菜的同時,也會坐到他對面,與之小酌片刻。 而薄野景行也是信守承諾,一直不斷傳授他武功心法。 這一天晚上,江清流再次前來地牢的時候,守衛(wèi)神色緊張:“少主,族長在里面,您萬萬不能進去。” 江清流眼珠微轉:“我不讓他看見我便是了?!?/br> 他年紀漸長,作風也如江家每一任繼承人一般強硬。守衛(wèi)著實不敢阻攔,只能眼睜睜地看他輕手輕腳地進了地牢。 地牢里囚室頗多,光線永遠是半暗不明的。江清流輕輕躲進隔壁囚室里,只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他悄悄探出頭去,只見昏暗的光線中,江隱天一改平日里豪邁坦率的大俠之風,輪廓分明的臉上是一種陌生的陰狠:“薄野景行,交出熒惑心經,否則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話落,又是一聲清脆的聲響,江清流定睛一看,才發(fā)現太爺爺手里拿著一根二指粗細的鋼鞭!他揚起鋼鞭,使出渾身力氣抽打在薄野景行身上。 江清流讓自己躲藏得更為隱蔽些,卻只聽得薄野景行朗聲道:“江隱天你今天怎么就這點力氣?出門忘了喝奶嗎?” 江隱天悖然大怒,拼盡全力,鋼鞭又加了兩分力道,鞭鞭見血,將縛在鐵索間的薄野景行打了個皮開rou綻。薄野景行牙關微緊,說出的話還是嘻皮笑臉:“江隱天你繼續(xù)沖你爺爺來,老夫多吭一聲都不算好漢!” 江隱天聞言更是大怒,鞭子揮得虎虎生風。如此三刻時間,他也累了,只得收了鞭子:“給你一晚時間考慮,再不交出熒惑心經,可不要怪江某心狠手辣?!?/br> 薄野景行一笑,嘴里便溢出血來:“閣下之心狠手辣,旁人不知,我還能不知道么?” 江隱天一聽,似乎再度惱羞成怒。旁邊放著碳火,他將鋼鞭置于爐中,待燒得通紅便取將出來,隨后狠狠一鞭,啪地一聲打在薄野景行身上。 皮rou滋滋地一聲響,白煙冒起老高,薄野景行忍不住哼了一聲。盡管光線昏暗,他還是看見隔壁囚室里冒出的那個小小的腦袋。 江清流雙手緊握,站在薄野景行面前的江隱天,讓他覺得如此陌生。這絕對不是那個江湖人人稱道的參仙神鞭江隱天。他手心隱隱出汗,有心出面阻止,陰影里的薄野景行微不可察地沖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半個時辰之后,江隱天終于離開了地牢。待他走得看不見了,江清流這才溜出來,快步跑到薄野景行身邊:“你怎么樣了?” 薄野景行沒好氣:“渾小子,怎么樣你自己不會看?快給爺爺弄點藥,咝……別亂摸!” 江清流看著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處,眼睛雪亮:“我太爺爺打你,也是想學你的武功嗎?” 薄野景行痛得臉都變了形,他還有心思吹牛:“那當然了,老夫的武功天下第一。” 江清流按了按他的傷處,痛得他吹不了牛了方問:“那你為什么寧愿挨打也不教他?” 薄野景行一甩頭發(fā):“乖孫,爺爺討厭他?!?/br> 江清流想了一陣,突然道:“你等著?!彼D身要走,突然又回頭來,補了一句:“你別死啊?!?/br> 過了不多一會兒,他果然回來。手里還抱著兩壇酒,一個布包。他走到薄野景行面前,先把酒壇的泥封拍開,然后取出一條布巾,沾了酒慢慢擦拭薄野景行身上的傷處。 薄野景行閉上眼睛,時不時咝一聲。那小小的手就這么沾著烈酒,輕輕擦過傷處。江清流的聲音也極為小心,像是說重了就會弄疼他一樣:“你好好教我武功,等我長大了,我就會成為族長,我不讓他打你,給你養(yǎng)老送終。” 薄野景行苦笑:“謝謝啊。” 傷口太多,江清流根本就沒辦法完全清洗。他想了想,伸手去撕薄野景行的衣服,那些衣服早已破爛不堪,他一撕便碎成了一片一片。 薄野景行還耍嘴皮子:“小子,別動手動腳?!?/br> 江清流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猙獰的傷口,他一點一點慢慢清理,而后突然發(fā)現奇怪的地方:“你……怎么你有胸的?!” 薄野景行滿不在乎:“說得跟你沒胸似的!” 江清流沒有被他就此糊弄過去,他目光雪亮地盯著薄野景行:“你是女人?!” 薄野景行顧左右而言他:“咳咳,還擦不擦了,不擦剩下那壇給爺爺喝了吧!” 江清流站在他……或者是她面前,半天之后才又返轉,給她拿了件寬大的袍子,靜默地裹住她的身體。 薄野景行并不領情:“今天帶的雞rou燉得跟江隱天一樣老了,下次帶烤的?!?/br> 江清流沉默地用布巾繼續(xù)擦她身上的傷口,然后給每條傷口都撒上金創(chuàng)藥。薄野景行還趁機將臉在他臉蛋上貼了貼:“乖孫,爺爺疼你。” 江清流嫌惡地避開,半天才說話:“太爺爺這么對你,肯定是你干了什么壞事。” 薄野景行大怒:“臭小子……” 她正要破口大罵,江清流卻突然又道:“但是你一個女人,他確實不該這么打你。以后我會勸勸他?!?/br> 他小大人一樣,薄野景行卻連連擺手:“如果你還想我活,一個字都提不得。我所傳授的武功招式,不到萬不得已,也切不可顯露?!?/br> 時間如流水,轉眼距離相遇,已是十年光景。十五歲,是江家兒郎們人生的分水嶺,江清流也需要獨自行走江湖了。作為江家的繼承人,他從小便受盡嚴酷的訓練,不過十五歲,已經將殘象神功練至第九層。確實是不可多得的武學奇才。 那一天晚上,他照例帶著酒前來薄野景行所在的囚室。薄野景行與他對坐,因為有他照料,她身上穿著干凈的白袍,頭發(fā)也不似以往的蓬亂。江清流照例以濕毛巾幫她擦身子,因為常年幽囚,她的肌膚是那種幾近透明的白皙,隱隱可見青色的血管。整個身材清瘦卻骨rou勻停,以烈酒擦拭的時候,會微微泛紅,如同施了一層薄薄的胭脂。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江清流已經不敢細看。但是每月的十五他都會幫她擦洗,讓她干干凈凈。十年以來,兩個人都已經習慣了。 “今天是你的成人禮吧?”薄野景行突然問了一句,江清流微怔,隨即點頭:“嗯?!?/br> 薄野景行饒有興趣:“怎么慶祝的?” 江清流努力輕描淡定地道:“殺人。” 江家的兒郎,不能握不住劍,不能畏懼鮮血。這是祖上遺訓,每個人到了十五歲,就會開始隨長輩一起懲惡除jian。薄野景行也渾不在意:“怪不得老夫聞到你身上鮮血的味道了。” 江清流站起身,挺直腰身:“我成年了?!?/br> 薄野景行點頭:“爺爺也該送你一份禮物,只可惜如今身無長物。你過來?!苯辶鳒愡^來,薄野景行揚揚脖子,“老夫脖子上這塊玉牌,雖不值什么銀子,但也是故人所贈,有解酒的效用。拿去。” 江清流老實不客氣地取下來,掛在自己脖子上:“我收下了?!?/br>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乖孫?!?/br> 當天晚上,江清流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殺了三個人,跟隨叔伯一起,將太行三怪堵在一間小廟里。當著佛祖的面,劍起頭落,鮮血從腔子里噴薄而出,染了佛祖一身紅艷。他至今仍可感那種垂死的溫熱腥甜。 窗外月白如霜,他好不容易睡著了,突然想起那一身欺霜賽雪的肌膚,在烈酒滋潤下,淡淡的恍若胭脂般嬌嫩的顏色。 醒來時竟有了第一次夢遺。原來自己真的長大了,望著窗外未白的天色,他想。 第二天,江隱天找到江清流,十年前的小男孩,如今早已長成英俊挺拔、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明日你親自去單家,向單老爺子的嫡長女單晚嬋提親?!?/br> 江清流并沒有問那個姑娘是誰,他只是淡淡道:“是。” 江隱天對自己這個重孫非常滿意,他不僅儀表出眾,更是成熟內斂,忍讓謙和。江家培養(yǎng)出來的繼承人,從未出過錯。他拍拍江清流的肩:“單老爺子不僅生意做得大,他的海船更是經常來往西域。搭上這條線,對江家大有益處。這次親事,你要上心?!?/br> 江清流點頭:“太爺爺放心?!?/br> 當天晚上,地牢。江清流給薄野景行帶去了兩只烤雞,一壇梨花白。 薄野景行心情不錯:“乖孫,今天爺爺突然想到了一個新劍式。要不要試試?” 江清流在她面前坐下來,沉默了片刻,突然提了件風牛馬不相及的事:“明日,我去向單家提親,太爺爺希望我迎娶單家大小姐單……單什么的?!?/br> 薄野景行也是喜形于色:“嘖,我的孫兒長大成人了。眼瞅著就要娶媳婦了??上Ю戏蚝炔簧线@杯喜酒?!?/br> 江清流臉上并無多少喜色,十年成長,他少了些陽光坦率,多了幾分領導者的從容:“我走之后,齊大會每日為你送酒送藥。他是我的心腹,你盡可放心。這里的守衛(wèi),我亦換了一批,有事你皆可吩咐下去。但是不可施計逃走。若太爺爺再來,你且忍耐,莫要再激怒他?!?/br> 薄野景行啃著烤雞,恨不得連骨頭也嚼了:“老夫曉得。那老不死的,命還真是長。今年得有七十了吧?” 江清流沒有回答她,半天突然道:“你新創(chuàng)的劍式是怎么樣的?” 薄野景行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方才問你不感興趣,這時候沒見老夫正吃著東西呢嗎!” 江清流拿走她面前的吃食:“練給我看?!?/br> 薄野景行一邊活動手指,一邊嘀咕:“現在的年輕人啊,一點都不懂尊老敬老。” 江清流在地牢里呆了半宿,外面的守衛(wèi)催了好幾次,他方起身。他站起來的時候,薄野景行才感覺到時光荏苒。昔日那個清秀的小男孩,如今已經是器宇軒昂。 江清流轉過身,頭也沒回地出了地牢。外面其母李氏已經為他收拾好聘禮,車隊早已等在門外,整裝 待發(fā)。臨走時,他換掉了一直為自己駕車的心腹齊大,似乎毫不在意地說了一句:“昨日我說過的話……” 齊大了然地點頭:“少主放心。” 他也不再多說,一掀車簾,上了馬車。 親事非常順利,江家是武林世家,近百年來,出過六位武林盟主。在江湖上,可謂是擁有說一不二的地位,便是名門正派也多少要賣幾分面子。這些刀頭舔血的江湖人,比官府說話更有用。平常誰也不敢輕易得罪。 單老爺子是經商的,有這樣的靠山,他當然求之不得。故而江清流剛一進門,話不過三句,他便賢婿長賢婿短地叫上了。 江清流舉止言談均是大方得體,單老爺子于晚宴時便索性叫出了女兒單晚嬋。女兒家誰不愛俏的?單晚嬋見到座上男子容光溫醇、氣度卓然,當時就紅了臉。 一切都非常順利,江清流卻只覺得空空落落,似乎總有什么東西一直缺失著。 親事就這么定了下來,為恐他沉迷兒女私情,江家與單老爺子約定兩年之后正式成親。江清流一到家,就去了地牢。數日奔波,他卻絲毫不顯疲色,站在薄野景行面前時,依然神采奕奕:“這幾日可好?” 薄野景行盤坐在地上,身上又添了些新傷,看來這幾天江隱天還是沒有忘記前來“探望”。但她精神倒還好:“乖孫,親事成了?孫媳婦漂亮么?” 江清流與平常一樣在她面前坐下來:“成了。席間隔得遠,沒留意她長什么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