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jié)
雙方侍衛(wèi)紛紛拔出武器,搶占有利地形,將周望和盧象升團團圍住。 直見滿帳都是刀光劍影,局勢一觸即發(fā)。 帳外傳來一陣沉悶的跑步聲,旋即帳門被掀開,一張張弩箭冒著寒光,指向盧象升及侍衛(wèi)。 韋悅翔的大喝聲傳來:“不許動,拋下武器!” 盧象升的胸膛不停地起伏,顯然已經(jīng)氣憤到極點。他好不容易強壓住心里的火氣,右手離開刀柄,對自己的侍衛(wèi)下令道:“收刀!” 侍衛(wèi)們面面相覷,頗有點猶豫不決,盧象升突然一聲暴喝:“聽到?jīng)],收刀!” 侍衛(wèi)們嚇了一跳,毫不遲疑地將刀插入刀鞘,慢慢向盧象升圍攏。 周望哈哈大笑,將腰刀猛地插入刀鞘,吩咐道:“都退下吧!” 轉(zhuǎn)瞬之間,弓弩兵從視線中消失,就連帳中的侍衛(wèi)也回歸原位,侍立著如同木樁一般。 雙方鬧到了拔刀相向的地步,盧象升情知左良玉必然無法幸免,不再要求周望停止進兵,只是冷冷地對周望說道:“好威風!好煞氣!不知朝廷在周副將眼中算什么!” 周望豈肯相讓,反唇相譏道:“荊州將士萬余人,在河南與賊寇浴血奮戰(zhàn),其父老鄉(xiāng)親、妻子兒女卻受到左賊荼毒,朝廷就是這么對待勞苦功高的將士的?有功不賞、有罪不懲,如何讓將士們心服?” 周望陡然提高音量,厲聲道:“今日必拿左賊人頭,給萬余將士一個交待!” 盧象升已經(jīng)徹底平靜下來,幽幽地嘆了口氣,道:“汝等此舉,將陷林純鴻于不忠不義,何不靜待幾日,且看林純鴻有何打算?” 盧象升對說服周望徹底失去了信心,在他心目中,林純鴻至少識大體,非周望之輩可比,于是他拋出了緩兵之計。 果然,周望遲疑了,雖然他對林純鴻非常了解,知道其絕不會容忍左良玉的倒行逆施,但萬一林純鴻有另外的謀劃,豈不是讓他陷入被動? 正所謂無巧不成書,當周望猶豫不決時,一下屬上前在其耳邊耳語幾句,傳達了林純鴻“除惡務(wù)盡”的命令。 周望大喜,傲然道:“不能拿左賊人頭,方是不忠不義之徒!” 盧象升見事已不可為,嘆了口氣,黯然離開周望軍中,神色間蕭瑟無比…… 在盧象升離開后,周望立即令荊州軍將士發(fā)動進攻。左良玉精銳拼死反擊,寧死不降,最后全軍盡墨,亂民軍也死的死,降的降,最終活下來的不過六七千人。 左良玉死于亂軍之中,被荊州軍梟首后,掛在襄陽城上示眾十日,然后被處理后送往京師,林純鴻還特意上了一份表,夸耀荊州軍剿滅反賊的功績。 且說盧象升離開周望軍中后,一路搖頭嘆息不止,幾乎忘記了尚在滁州奮勇殺敵的將士。 盧象升認為,東林黨的挑撥僅僅只是原因之一,而左良玉覬覦襄陽、荊州和夷陵三地,試圖霸占三地后,擁兵自立,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進而,盧象升又聯(lián)想到林純鴻手握重兵,聽調(diào)不聽宣,他不禁對武將擅權(quán)擔憂不已。 “有此等驕兵悍將,實非社稷之福!” 盧象升熟讀史書,早就明白一個道理,各朝各代在面臨長期的戰(zhàn)亂后,最終的命運不是滅亡,就是被悍將玩弄于股掌之間,幾乎沒有一個好下場的。 如黃巾之亂后,東漢名存實亡,被曹cao挾天子以令諸侯;黃巢之亂后,大唐被朱溫取而代之…… 大明朝何其相似??! 關(guān)遼集團被祖家、吳家所瓜分,表現(xiàn)出一定的獨立化傾向,只不過其地狹小,還需要朝廷供養(yǎng),方才聽命于朝廷。鄭芝龍就不用說了,從來就未真正聽從朝廷的指揮。林純鴻表面上比誰都忠義,但其心里打著什么主意,就如司馬昭之心一般。 歷史上有沒有例外?有的!比如南宋! 南宋在經(jīng)歷了初期的戰(zhàn)亂之后,下狠手自毀長城,將岳飛處死,方才維持了百余年,最終被蒙古人所滅。但是南宋之所以能順利殺掉岳飛,與宋朝厚待士大夫,士大夫勢力空前強大大有關(guān)系。而現(xiàn)在的大明朝廷好像與士大夫關(guān)系并不好,士大夫離心離德的現(xiàn)象非常嚴重。 況且,即便能除掉林純鴻等驕兵悍將,這樣的小朝廷是大明所需要的么? 盧象升的感覺非常敏銳,他已經(jīng)覺察到,自左良玉一事后,朝廷對諸將的控制能力將空前下降! 盧象升軍旅生涯多年,對武將的心理了如指掌。 大明武將地位之低,恐怕史上絕無僅有。這幫武將一方面對文臣怨恨無比,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依賴文臣作戰(zhàn),心理多多少少有點扭曲,鄧玘、左良玉燒殺yin掠如家常便飯,無不是心理扭曲的明證。 而且,盧象升還知道,戰(zhàn)亂時武將擅權(quán)幾乎無解。朝廷需要打勝仗,勢必逐步擴大武將的自主權(quán),最終的結(jié)果必然是武將權(quán)力越來越大而不可制;如果朝廷把武將當賊防著,這樣的朝廷,恐怕堅持不了多少年,也該滅亡了! 想著想著,盧象升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林純鴻擅權(quán)已經(jīng)到了絕無僅有的地步,離曹cao僅有一步之隔,如果林純鴻真如曹cao一般掌握了朝政,將大明治理得猶如荊州一般,大明豈不是強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盧象升覺得恐懼不已,盡力避免往這方面想,但是,此想法一經(jīng)產(chǎn)生,就如毒蛇一般纏繞心頭,怎么都驅(qū)趕不開…… 第二百四十七章 走馬觀花 盧象升乃文武雙全之人,就如岳飛一般。一般而言,文者,曉大義、明是非,對局勢有一定的洞察力,但有時不免會陷入空談的窠臼中;武者,久歷戰(zhàn)事,時時刻刻處于生死存亡的邊緣,對實力的判斷比較精準,絕對是一位實干家。 所以,盧象升身上集合了兩者的優(yōu)點,既忠誠可靠,又擁有一定的政治頭腦,同時還認認真真地去做事,從不夸夸其談。 盧象升最終決定,從襄陽南下,繞道漢漳運河至荊州后,再由長江順流而下至武昌。他想親眼看看,荊州在林純鴻的治理下,到底是何等模樣。 漢水之南,并未受到左良玉的荼毒,一派祥和的田園風光,沿岸山巒疊翠,溪水潺流,正如羅貫中所言,“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鶴相親,松篁交翠”。 盧象升的心也神奇般地變得寧靜,刀光劍影似乎已經(jīng)暗淡,鼓角爭鳴似乎已經(jīng)成了遙遠的過去。盧象升嘆道:“難怪孔明以‘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來自勵,此處確實是個明志的絕佳去處!” 看到沿岸的百姓忙忙碌碌,盧象升又感慨不已,身為封疆大吏,居然不能平定賊寇,還百姓一個安靜祥和的環(huán)境,可謂無能! 一路順流而下,抵達長興縣后,船只拐彎進入漢漳運河,盧象升徹底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漢漳運河寬不過十丈,里面幾乎擠滿了來來往往的船只! 艄公乃健談之人,見盧象升張大嘴巴呈吃驚之態(tài),便打開了話匣子,一邊搖櫓一邊說道:“客官第一次來運河邊吧?這運河是有點擠啊,現(xiàn)在還是淡季,要是到了春天,有的船只為了過運河,等上一兩天也不稀奇!” 盧象升情不自禁地問道:“船上一般都裝什么貨物啊?” “什么都有!就拿我們跑船的來說,最喜的貨物就是生絲,輕松不說,船費還高,最不喜的就是運送生豬,又臭又重的,還吵得要死……” 盧象升將話題往他感興趣的方向扯:“船家,可曾運過糧食?” “咋不運咧!今年收秋稅后,李管事雇傭我運糧食,到了襄陽碼頭一看,我的娘啊,碼頭上堆積的糧食如同小山一般,據(jù)說啊,林軍門在襄陽修了常平倉,一眼望不到盡頭,儲糧怕有不下幾十萬石……” “李管事?” “哦?就是邦泰商號轉(zhuǎn)運部的小管事,平日對我們還算客氣,從不拖欠工錢……” 艄公絮絮叨叨,讓盧象升越聽越著迷,不停地提出各種問題,希望從側(cè)面了解林純鴻。 船只順流而下,速度非常快,不到一天,盧象升就抵達當陽。盧象升棄舟登陸,騎馬逶迤而行。一路之上,盧象升總覺得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為什么。直到他聽見朗朗的讀書聲,方才反應(yīng)過來,當陽幾乎不見兒童嬉戲! 盧象升非常奇怪,找人一問,方才知道,林純鴻強迫每個男童進入學堂學習。盧象升大感興趣,帶著兩名親隨跑到一所小學堂一探究竟。 小學堂非常好找,直接往村里面最好的房子走去便是。 在小學堂之外,盧象升就看見了活潑的小孩子以及嚴肅無比的老師,正待進入學堂時,卻遭到了老師的阻攔。盧象升毫不介意,戀戀不舍地站在學堂之外,注視著學堂里的一草一木。 盧象升激動萬分,禁不住喃喃自語:“有教無類……有教無類……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這還是一介武夫的所作所為么?圣人之行,不過如此吧…… 盧象升繼續(xù)前行,抵達枝江。枝江乃林純鴻的起家之地,經(jīng)營多年,早已不是當初的模樣。 枝江遠不如襄陽之環(huán)境優(yōu)美,甚至有遭到破壞之嫌,隨處可見冒著黑煙的煙囪,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嗆人的味道。 盧象升走近煙囪一看,方才知道,原來這里是榨油工坊。工坊老板見盧象升絕非凡人,待之非常熱情,將其迎入工坊詳細介紹。 “荊州土地多沙,冬種小麥夏種棉花,一到秋天,棉花幾乎堆成一座山,自邦泰發(fā)現(xiàn)棉籽可榨油后,就連兩淮的棉籽都運到枝江來了……” “啥?棉油的銷路?這個不用愁!棉油干什么都行啊,點燈,做菜,哪里不用的?據(jù)說啊,前不久廣州舉辦萬國博覽會,紅夷對棉油贊不絕口,一下子買走了上萬石!” “要說掙錢,榨油還真是好生意!棉油不用說了,就說這榨油剩下的棉餅,適合養(yǎng)牛馬,也能賣個好價錢!我這里還算差的啦,據(jù)說宜都的榨油工坊采用水力壓榨,只需要兩個工人看著就行啦,哪像我,一個月還得付出上百個大圓的工錢!” “現(xiàn)在搶一個適合修水車的地方還真不容易,我都有點想把工坊搬到偏遠的地方了。據(jù)說啊,上個月為了搶一個修水車的地方,張李兩家發(fā)生械斗,洪隊長帶著五十多個弓兵才彈壓下來,結(jié)果張李兩家都吃了牢飯,要到火燒坪挖兩個月的礦石呢……呵呵……” 為一個修水車的地點居然械斗?這到底算林純鴻教化成功還是失敗? 盧象升搖頭不已,禁不住啞然失笑,大明各地,村與村之間的械斗還少么?江南還好點,尤其是北方,械斗更是家常便飯! 通過工坊主的話,盧象升了解到,林純鴻對工坊出產(chǎn)之物收取一成的增值稅。稍稍算了下賬,盧象升恍然大悟,難怪林純鴻有用不完的銀子,道理就在此了。比如,榨油工坊所需的煤和棉籽,出產(chǎn)后要收一成的稅收,變成棉油和棉餅后,又要收一成的稅收,在店里售賣時,還要征收半成的營業(yè)稅,如此一次又一次,林純鴻不富得流油才怪! 實際上,盧象升根本不解增值稅為何物,他的計算顯然是錯誤的。不過,林純鴻通過征收工商稅,籌集了大量銀子,這倒是事實。 不僅盧象升不解增值稅為何物,就連工坊主也一知半解的,他只知道,一定需要給管事交錢后,方能拿到一張無法偽造的紙,有了這張紙,方能最終把棉油賣出去。 離開榨油工坊后,盧象升又馬不停蹄地趕往行知書堂。 行知書堂在大明士子心目中,地位并不高,而且還時常遭到各地士子的責難,畢竟,大多數(shù)士子認為,一個不砥礪品行,也不教授文章的書堂,根本就沒有存在的理由。 然而,行知書堂猶如春雨滋潤過的小草一般,生命力異常頑強,不僅越來越蔥郁,還有向參天大樹轉(zhuǎn)化的趨勢。這讓各地士子憤憤不平,紛紛撰文損毀行知書堂,最后,就連復社也加入到攻擊之列,聲稱書堂教授無君無父之言論。 復社的影響力獨步大明,其對書堂的攻擊不僅沒有傷害到書堂,反而極大地提高了書堂的知名度,前來膜拜的士子越來越多,目前學生已經(jīng)超過了五千余人,而且還有進一步擴大的趨勢。 盧象升本質(zhì)上仍然算一個讀書人,對士林的是是非非當然了若指掌。他早就對書堂好奇不已,希望親眼看看書堂的盛況。 當盧象升還未進入書堂時,就被書堂熙熙攘攘的人群嚇了一跳,這完全就是集鎮(zhèn)嘛,哪里像做學問的地方?當他穿過熱鬧的市街后,沒有遭到任何阻攔,就進入到書堂內(nèi)部。 書堂里,首先印入眼簾的就是巨大的布告欄,高一丈有余,長達三丈有余,上面貼滿了亂七八糟的布告,一層壓一層,似乎無窮無盡。布告欄下面,圍攏了一大群人,在那里念念有詞。 盧象升大感稀奇,忍不住擠進人群,觀看上面書寫的內(nèi)容。 “關(guān)于征集《思辯學》學術(shù)論文的通知……自《思辯學》東漸入大明,其影響力日盛……” 思辯學?這是什么學問?亞里士多德?這名字好奇怪,哦,原來是西洋人……盧象升猶如進入了大觀園一般,看到什么都覺得稀奇。 他接著看別的布告,“關(guān)于舉辦動力輸送研討會的通知……” 皮帶傳輸?齒輪傳輸?螺桿傳輸?液壓傳輸?盧象升猶如在讀天書一般,渾不知布告上寫著什么鬼玩意。 盧象升搖了搖頭,接著往下看,“關(guān)于舉辦棉花選種育苗方法推介會的通知……”、“關(guān)于舉辦防止瘟疫方法研討會的通知……” …… 五花八門的內(nèi)容,直讓盧象升頭昏腦脹,最終,盧象升皺著眉頭離開了布告欄。他發(fā)現(xiàn),自己苦學多載,但相比較這里的學生而言,簡直就像一個蒙童,幾乎什么都不懂。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盧象升嘆息不已。 正當盧象升在行知書堂游逛之時,忽然接到報告,稱林純鴻明日將返回荊州。盧象升毫不猶豫,立即拍馬向東,往荊州方向而去。天黑之前,盧象升離荊州還有十里,就遇到了張道涵等一眾歡迎人群,口稱聽聞總督至此,未曾遠迎,還請恕罪云云。 盧象升驚詫不已,林純鴻對荊州的控制居然嚴密至斯,任何人抵達荊州,都瞞不過他的耳目。 最終,盧象升被安置在荊州最為豪華的酒樓內(nèi),靜待林純鴻的歸來。 第二百四十八章 火槍戰(zhàn)術(shù) 林純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還未抵達荊州,盧象升已然在荊州等候。對于盧象升的打算,林純鴻也能猜個七七八八,盧象升無意對邦泰采取激烈措施,跑到荊州來,無非就是精告他不要輕舉妄動,順便打探一下他的下步計劃。 林純鴻暗自抱怨不已:“哪有剛出差回來就加班的!我還準備跑到枝江看兒子咧!” 周鳳于八月份順利產(chǎn)下一子,母子平安,讓林純鴻欣喜若狂,這次心急火燎地從廣州趕回荊州,很難說沒有看兒子的心思。 而且,林純鴻發(fā)現(xiàn),兒子出生的消息傳遍荊州和廣東后,自張道涵以下,所有下屬無不興高采烈。張道涵還下令舉行盛大慶祝活動,邦泰境內(nèi)載歌載舞十日,官民同樂。 有沒有搞錯啊,兒子是我的咧,怎么你們高興得跟自己有了兒子一般? 倒是楊一仁的一句話指出了其中關(guān)鍵:“恭喜軍門啊,恭喜,軍門后繼有人,邦泰上下算是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