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走吧，去吃飯。”于喬平靜地說。

    ☆、第六章

    心里不好過，碗里的每一粒米都變得難以下咽。

    “吃塊魚?！币娝敲雌D難地吃著白飯，程楊忍無可忍地給她夾了魚過去。

    色澤誘人的糖醋魚壓在飽滿晶亮的米粒上，好看又誘人，一如當(dāng)年她見到模樣。酥脆的表皮和濃稠的醬汁散發(fā)出濃香的味道，于喬端詳了一下才夾起來送進(jìn)嘴里，香醋與紅糖在口腔里輾轉(zhuǎn)起伏，鮮嫩的魚味道慢慢散發(fā)出來，說不出的鮮香與美味。

    掐指一算，她沒有吃過魚已經(jīng)有十三年有余了。

    那一年，她十三歲。

    從農(nóng)村來到了城市，坐在寬敞明亮的餐廳里，既促局又興奮。那一天正是晚飯時分，純白色的長桌倒映出屋頂漂亮的水晶燈，而長桌的正中央上擺著一條色澤誘人的糖醋魚。她必須承認(rèn)那一條糖醋魚早已勾引她多時，但她不敢輕舉妄動。待母親端著飯盆出來，他們才終于開飯。

    她首當(dāng)其沖地伸筷子去夾魚，魚還沒有夾到，她嘴巴里已經(jīng)分泌出了許多口水。然而，她的筷子剛觸碰到魚腹，一雙筷子恨恨敲在她的手背上。

    “那是我的！不準(zhǔn)你吃！”

    坐在她對面的于飛滿臉怒容地瞪著她。

    她反射性地收回了手，手背火辣辣地疼，臉也慢慢升溫。她無措地看了眼旁邊的母親。

    “吃別的菜，別跟他爭。”母親平靜地說。

    而對面的父親一言不發(fā)，仿佛對剛才的插曲一無所覺。

    于喬點(diǎn)了點(diǎn)頭，尷尬地將筷子拐了一個彎，夾了一大筷子香菇塞進(jìn)嘴里。她至今都記得，那一天的香菇是那么地苦澀難咽……

    ……

    于喬沉默了許久，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處于放空狀態(tài)，看著她半晌的程楊小心地問：“怎么了？”

    將最后一點(diǎn)魚吞下去，于喬低頭撥弄著碗里的米粒，“沒事?！?/br>
    “再吃點(diǎn)魚吧?！背虠羁此涯且徽麎K魚都吃下去了，又夾了一塊給她。

    于喬盯著魚看了一會兒，把魚還給他，“程楊，我不喜歡吃魚?！?/br>
    “不喜歡吃魚可以吃別的?！闭f完，程楊微微一笑，“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不喜歡吃魚。我們談戀愛的時候去吃飯你好像從來就沒點(diǎn)過魚，我太粗心了，居然都沒想到你其實(shí)是不喜歡吃魚?！?/br>
    此時的程楊溫和無害，和之前咄咄逼人、尖酸刻薄的形象相去甚遠(yuǎn)。說來說去，人性本善，就算倨傲自我如程楊，在她面臨變故的時候他還是會給出一點(diǎn)點(diǎn)溫柔。這樣一想，世界當(dāng)真還是有溫暖的。

    看她是在仔細(xì)傾聽，程楊心里高興了幾分，繼續(xù)回憶道：“那個時候你就不愛說話，我說什么你都是安靜地傾聽。當(dāng)時我就想，我未來的老婆太內(nèi)向了，婚后定要多帶你出去交流交流。”

    “我不內(nèi)向?！庇趩梯p聲反駁。

    程楊又笑，“是啊，你其實(shí)不內(nèi)向，婚后我就發(fā)現(xiàn)了。你只是習(xí)慣了冷眼旁觀別人夸夸其談，懶得反駁，更不會解釋。所以，我一度很尷尬，心想說不定你都在心底偷偷嘲笑我呢?！?/br>
    于喬仔細(xì)回想了一下，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嘲笑過他，甚至有一段時間很欣賞他。

    “我沒有嘲笑過你?！?/br>
    從來沒想過于喬不曾嘲笑過自己，畢竟這些年他做了那么多連自己都覺得幼稚的事情。程楊內(nèi)心很愉悅，試圖伸手去拉她的手。

    于喬反射性地縮了縮手。

    程楊鎮(zhèn)定地收回手，體貼道：“你的手很涼，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這些年他已經(jīng)很少對她噓寒問暖了，很多時候他們在一起不是兩兩無語就是冷言冷語，這樣平心靜氣地說話已經(jīng)要追溯到幾年前了，于喬不是不感慨的。

    “沒有不舒服。”于喬搖頭說完后，又看著他說，“對了，你來這邊這么多天了，公司那邊沒問題嗎？”

    于喬很少過問他工作上的事情，是不屑關(guān)心也是不在乎，今天她這樣突然開口問，居然讓程楊有些受寵若驚。鎮(zhèn)定了許久，才把臉上越來越大的笑容壓下去，“沒問題，公司里我過來的時候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的。倒是你，突然過來這么多天，你的客戶不會有意見吧？”

    他居然知道自己最近接了項目在忙，于喬抬頭，淺淺一笑，“不會有，客戶還算通情達(dá)理。”

    她的笑容讓他有些無所適從，喜悅又激動，但他又不想讓自己表現(xiàn)得太明顯。低頭咧著唇笑了幾回，連連點(diǎn)頭，“那就好那就好。”

    很輕易就看出程楊笑了，于喬也抿唇一笑，起身收碗筷，“還吃嗎，不吃我收碗筷了?！?/br>
    程楊連忙起身接過她手里的東西，“你去休息會兒，我來收拾?！?/br>
    他很少收拾碗筷，今天親自下廚做了飯就已經(jīng)讓她刮目相看了。她一直以為他不會做飯的，因為在家都是她下廚，他mama更是夸張地說過程楊從小到大都是連掃把倒了都不會扶一下的人，更何況是下廚，想都不要想。

    看來是他們太小看他了，他獨(dú)自在外地求學(xué)的幾年時光想必還是多多少少磨練了他的生活技能。只是他沒有說，而大家也就沒有問。

    “嗯，那你收拾，我去躺會兒?！庇趩陶f。

    ***

    才進(jìn)臥室，于飛的女朋友就跟了進(jìn)來。

    “于喬姐。”

    于喬轉(zhuǎn)身，眼前的女孩子眉目清秀，臉上有nongnong的擔(dān)憂。

    “什么事？”這個女孩子于喬兩年前見過，那時候母親還特地跟她介紹過，不過她那個時候沒怎么在意，就記得她姓肖，至于她的名字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了。這幾天她寸步不離地守著于飛，想來就算不是個天性純良的人，也是個真心對于飛的人。

    “我是來替于飛道歉的，他剛才說的那些話……”

    “沒關(guān)系，我并沒有放在心上。”于喬打斷她。

    “于喬姐，叔叔幾年前就過世了，現(xiàn)在阿姨又這樣。所以，于飛現(xiàn)在就只有你一個親人了，我希望你可以多關(guān)心他一點(diǎn)。雖然他今天對你說了一些很不好的話，但是我們知道他從來都是有口無心的，說到底你都是他的jiejie。他現(xiàn)在很不開心……”

    她當(dāng)然知道他很不開心，畢竟他們母子的關(guān)系不是一般地好。

    “肖小姐，我從來都把他當(dāng)?shù)艿?，只怕他從未把我?dāng)jiejie。你來勸我是沒有用的，好好開導(dǎo)他才是正經(jīng)的。還有，母親沒在了，我不比他好過，實(shí)在沒有多余的精力去安慰他?！?/br>
    肖楠愣了愣，難過地說，“阿姨出事的時候他都崩潰了，立即就打了電話給你，可見在他心里你還是很重要的。很多時候他都會和同學(xué)談起你，說你在g市當(dāng)設(shè)計師呢……”

    肖楠口里的于飛讓于喬很陌生，那個希望她消失，那個無時無刻不對她充滿惡意的于飛會覺得她重要？

    于喬自嘲一笑，冷淡道：“你還是想辦讓他吃點(diǎn)東西吧，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說?！?/br>
    “于喬姐，你有沒有想過，現(xiàn)在他最需要的人是你？”

    于喬擺了擺手，“我沒有想過，也不會去這樣想。你走吧，我很累，想休息會兒。”

    肖楠走了，于喬一個人坐在床沿卻陷入了無邊的回憶。

    于飛的出生，讓當(dāng)時五歲的她被送到了農(nóng)村老家跟重男輕女的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才被接回來。

    于飛極度討厭她，所以在家的時候她很少出自己的房間，不然惹得他不高興，她會被父母罵。

    于飛不喜歡她，所以她的學(xué)校明明離家那么近，她還是被父母送去住校，這一住就是六年。

    ……

    所以，一直都不親近的兩姐弟根本就沒有感情，現(xiàn)在有人說他需要她，這分明就是個笑話。

    “人死不能復(fù)生，你也別太難過了。”程楊進(jìn)屋，發(fā)現(xiàn)于喬滿臉的失落，忍不住走過去抱了抱她。

    這樣溫柔的程楊令于喬不適應(yīng)，不由從他懷里掙脫出來，“我也不是很難過，她年紀(jì)也大了，我遲早要面對這一天的?！?/br>
    “你能這樣想最好了。于飛沒你想得開，他那樣不吃不喝真的沒問題嗎？”

    “能有什么問題？時間一過，再深的傷口自然就會痊愈了。”于喬看似冷漠地說。

    程楊一直知道他們姐弟關(guān)系不太融洽，聽到她這樣說倒也沒多詫異，伸手捋了捋于喬的頭發(fā)，試圖開導(dǎo)她：“說到底他也是你弟弟，現(xiàn)在年紀(jì)也還小，說了什么你就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他也無妨?！?/br>
    于喬很輕很輕的笑了笑，那笑容里面既無奈又苦澀。半晌，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明白?！?/br>
    ☆、第七章

    母親的后事處理妥當(dāng)之后，她和程楊簡單收拾了行李正打算離開，家里的幾個親戚便領(lǐng)著律師到了家里。

    原本以為是家里惹上什么事了，問清楚才知道律師是受了母親生前的委托過來念遺囑的。

    通過律師的遺囑，于喬才知道原來她家里居然是那么地有錢。繁華地段有一個20平米的門面，除了現(xiàn)在居住的這套小區(qū)房，城東新建的商品房她家也是有的。當(dāng)然了，這三處房產(chǎn)沒有一處是屬于她的，遺囑里明確說了這三處房產(chǎn)的繼承人是于飛。對此她并沒有任何異議，一切盡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也談不上多失望。

    這樣的遺囑另于喬的幾位叔叔有些錯愕，其中一個問道：“所有的房產(chǎn)都是小飛的，小喬沒有嗎？”

    程楊冰冷的視線地掃過眾人，待落到于喬身上時卻突然變得溫柔。

    律師看了眼眾人，然后繼續(xù)道：“另陳女士生前的銀行存款有3萬8千塊，她說這筆錢是留給于小姐的?！?/br>
    于飛冷笑一聲，“為什么要給她？！”

    看了眼于飛，于喬說，“這筆存款我拒絕繼承，給于飛吧。”

    然而她這樣說還是令于飛憤怒，“于喬，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闭f完，于喬疲倦地按了按太陽xue，“于飛，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一旁的程楊抿唇攬住于喬的肩膀，面向眾人冷靜道：“就這樣吧，我們先走了。”

    在飛機(jī)上，于喬的額角輕輕抵窗上，眼簾微合，神色慵懶而疲倦。

    程楊料想她此刻一定難受萬分，但自己卻并不擅長安慰別人，尤其這個人還是淡定自若的于喬。想了一想，還是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結(jié)婚的時候于喬辦了一張銀行卡給她母親，后來她每個月往那個卡上打1000塊錢。雖然她們之間并沒有多少感情，而她母親也并不缺錢用，但畢竟她是她母親。如今三年多以來，她一共往那張卡上打了3萬8千塊，母親不在了居然還要把那筆錢還給她。屬于母親自己的她一分都得不到，不屬于母親自己的，母親分文不要地還給她。說到底，到死她沒愛過自己。

    這一刻說不恨她是假的，說從來沒有愛過她，那也是假的。

    “還有兩個小時才到，你先睡會兒吧，到了我叫你。”程楊把毯子蓋在她身上。

    于喬轉(zhuǎn)過頭勾了勾唇，閉上眼睛安穩(wěn)地睡過去。

    睡夢中夢到了從前的自己。

    她的父母是雙職工，那時候是90年代，凡是雙職工都只能擁有一個孩子，不然就會被開除。她的父母是從農(nóng)村考入大學(xué)然后分配到城里工作的人，骨子里覺得家里必須有一個兒子。所以想方設(shè)法地弄二胎指標(biāo)，最后托關(guān)系給于喬弄了一個智力障礙的鑒定，最后順利拿到二胎的指標(biāo)生了于飛。

    于飛出生那一年，她五歲，被送到了農(nóng)村老家，理由是家里有了弟弟沒有精力照管她。

    爺爺奶奶骨子里也是重男輕女的人，聽說有了孫子，自然是喜上眉梢。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會囤積起來，等有空的時候請人捎去給于飛。那個時候的于喬不是不羨慕于飛的，看到好吃的東西不是不嘴饞的，可是她不敢說也不敢要。

    有一回，她的姑姑從外地回來，給她帶了一大包糖果。她吃了一顆之后，糖果就被奶奶收進(jìn)了箱子里，說是要帶去給于飛。她天天看著那個箱子，無時無刻不再想再拿一顆出來嘗一嘗。終于有一天她趁爺爺奶奶不在家的時候，打開了箱子，正準(zhǔn)備拿的時候，箱子被“啪！”地一聲蓋上，然后便是奶奶氣急敗壞的斥責(zé)，說她小小年紀(jì)就會偷東西了，小時候偷針，大了偷金……

    奶奶完全沒有看到她被箱子夾紅的手背，也沒有看到她被驚嚇過度的蒼白的臉和被嚇得狂跳不已的心臟。

    家里偶爾會寄錢回來給奶奶幫她買衣服，但奶奶總是要把錢存起來，說是給將來于飛娶媳婦用。所以，她總是穿著舊得不能再舊的衣服。工作以后，她對自己很大方，看到喜歡的衣服就會買，完全不會舍不得?，F(xiàn)在她的衣柜里有很多衣服，即使有些衣服買來連標(biāo)簽都還沒有剪，可是她還是不停地買。

    回到城里后，她完全是一個多余的存在。很多時候爸爸mama和弟弟聊得很愉快，而她完全插不進(jìn)嘴去。在老家的時候她每一天都盼望著回到城里的家，然而當(dāng)她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處境那么尷尬，父母并沒有她以為地那樣歡欣鼓舞，而弟弟對她更是毫無好感。她回來于父母而言不過是一個無可奈何的選擇，因為把她丟在老家那么多年，父母身邊的親朋好友沒有不閑言碎語的。況且，說到底她也是他們的孩子，再不喜歡，終究是要接回來的，怎么可能永遠(yuǎn)跟著爺爺奶奶。

    回到城里上了初中，同學(xué)們都有充足的零花錢，只有她沒有。有一次她終于鼓足了勇氣問她的mama，換來的是她mama大聲的呵斥，“你知不知道把你弄進(jìn)這所學(xué)校我們花了多少錢？！你還敢跟別人攀比，你家里很有錢嗎？！”

    被mama這樣呵斥，于喬很是羞愧，覺得自己的要求很過分，怎么可以跟其他同學(xué)攀比。然而隔天，她的mama就給于飛買了輛自行車。也許是擔(dān)心她多想，她爸爸還特地跟她談心說，“弟弟沒有你懂事，非吵著要，我們也是沒辦法了才買的，你不要多想?！?/br>